过完年他该八十六了,村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八十多去的,比他年纪大的还有两个八十九的,他该是等不到九十大寿那天了。
清醒一点的时候,大女儿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他说,自己都这样子了,谁也不想见。
几间屋子里人围得满满当当,他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孙子,重孙都来了。儿子一直守着,天快亮的时候都来的。他说不出来话,歪着头躺着。
热闹啊,这么大一家子。他心里欢喜,都是他的子孙,他引以为傲的全部。他爱热闹,喜欢儿女们回来,家里有什么大红小事是他最期待的时候。
他常年穿五六件衣服,冬天家里有客人来他就穿上三闺女买的军大衣,腰上还系个带子。棉帽子自不用说,长年累月带在头上。脚上穿一双旧棉鞋,这种棉鞋至少能穿个五年,格外暖和,旧了也不会坏。
他的眼睛越来越小,小得像两粒豌豆,整张脸皱巴巴的没一点肉了。他想着自己的样子,活像一碗清水面条上随意洒了点哨子。
这几天家里早上晚上煮面条,来的人多,煮面条方便。其实他不爱吃面条,早几年他吃腻了。儿子给他煮了粥,他也不爱喝,他说那东西没什么营养。好歹面条和粥勉强能吃得下两口。他爱吃的汤泡饭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喝上一盒核桃牛奶,儿女们会喂他几口水,他每次坐起来都被折腾得快散架了一样。要是想上厕所,更是几个人忙前忙后。他尽量不麻烦他们,他躺着一动不动,想动也动不了。
孙女说老躺着不行,得帮他活动下手脚,脚稍微垫高点才不会肿。他们不同意,让他舒舒服服躺着吧,别折腾了。
他都听见了,可能是他们说的次数太多,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耳朵好使。偶尔他听见有人来看他了,孙女带从未和他见过面的重孙回来,老远的侄子,一起长大的表亲,还有他嫁得老远的妹妹。
他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死亡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有气味有消息的吗?风一吹,就四下里散去。他爱热闹,这热闹明明因他而起,他却好像一个局外人被讨论。
难受,全身痛。比起在医院全身插满管子要好得多吧,他这个年纪,他知道治标不治本,他的器官是插不了管子的。它们早就开始罢工了,只是他还不能倒下,他一直在为活着本身而活着。
屋子里的炭火味,儿女和亲朋的谈话声,小孩子的大闹,明明是他熟悉的一切,他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天黑。
他睡了很久很久,他气自己活也不活,死也不死。他甚至把二女儿和小女儿都认成了别人,他们说他开始说胡话。
稀里糊涂,真是稀里糊涂。他听见他的表弟,那个远近闻名的杀猪匠说,生死都有他的时候。他的时候还没来,要折磨他到最后那时候,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不能说,他浑浑噩噩。
他本以为死亡就是在炉子旁打个盹儿的功夫,就会听见阎王爷敲锣打鼓的来接他,他热热乎乎地就去了。对他也好,对子孙后辈也好。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年轻时脾气不好,晚年也改了。天待他不薄,却不让他善终,他心里怄。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到他的姐姐,老是给他喂水,还有他的屋里人给他煮饭。她们却说他睡恍昏了,说她们早就死了。是来接他的罢?有接有送,他不怕,他也遭罪。
可是阎王爷留着他一口气,他想好,怎么好。坐是不能坐起来,站起来走路更是不可能的。他要活也是个负担,十天没吃饭的人,喝药就吐,怎么好?
每次他坐起来,皮包骨头,他都不愿睁眼睛看。反正儿子女婿的架着他,随他们去吧。为他们操心一辈子,这些年也到了说话不顶用不中听的时候,活着有多大意思。孙子辈只有几个小的没有安家,个个都是人才,他不操心了。
大家人,一大家人都在。他知道当他去了,这个家就再难聚起来。他活着,可能是为了让他们最后相守相爱。这是他从开始到最终,留给他们最宝贵的财富。他没什么家产好分的,他也帮助不了他们什么,他们倒会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吵起来,难堪。
往后的事情跟他无关了,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说不想问。如果生死有命,他听,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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