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明亮公,郭姓,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初八日、即公历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日,出生于中华民国四川省射洪县,即今射洪县金华镇。祖父名文暄,字仲羲,又作仲西,祖母汪氏,名绍华。
父亲行二,有兄明祥,弟明星、明辉,妹明桂、明霞、明华。金华自西魏置射江县(北周改名射洪县)起,至公元一九五〇年一月射洪县治迁太和镇止,一直为射洪县治地,是涪江中游重要水陆码头。父亲曾说,金华每年都有“铁货会”,连浙江商人亦远道而来。
父亲出生之时,国蹙家困,两相煎迫。所以虽出身于略有底蕴的旧家庭,却并未受到好的学校教育,小学仅读四年,即弃学为伯祖父放牛,家道败落使然。伯祖父曾任民国宣汉县长,父亲为伯父放牛一年,与长工同吃同住。虽然是亲戚,社会阶级的鸿沟已然成形。
随即解放。祖父仲西公略通文墨,但思想守旧,不明了天下大势,最终错失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政府机关公务员的机遇,只能为当地“卫计会”打临工,在文昌宫售卖处方笺糊口,直接导致一家人多年困顿不堪。父亲对仲西公怨怼一生,直至去世前闲谈,不肖阐以“先知先觉者为数寥寥,普通人总是看不清身处的时代”,父亲始予首肯。
家中食指渐繁,力拙不支,祖母汪氏只得携儿女离开县城到乡下谋生。当时伯父明祥公已经充学徒离家,父亲为家中年龄最大的孩子,遂以孱弱之双肩帮助母亲持家,苦不堪言。父亲说,十五岁时身体单薄,担水仅能担起半桶。
一九五四年,随祖母学习纺纱。当时纺纱的工费是纺一斤线挣四角钱,母子两人每天只能赚到五、六角,可供买米若干,菜则由祖母娘家亲戚接济。
少年时代吃的苦,成为一种宝贵的历练。父亲一生,主要从事管理工作,管人管物,井井有条。人无完人,客观而论,父亲过于谨慎、拘谨、固执的性格,是其不足。大致由儿时赤贫的生活状态,及成年后家庭的负累,双重影响所致,这也是无法选择的命运。
一九五八年,遂宁海员工会招工拉船。拉船即拉纤,纤夫是世间第一等苦役。涪江中下游水道,常运输花生、蔬菜等。拉纤半个月,能挣二十元,可以补贴家计,父亲毅然赴之。至此,两男挣钱养家,家中情形略微改善,诸弟妹后来大多读到小学毕业。拉纤不满一年,遍览涪江沿岸风土人情,筋骨亦渐长成。父亲意志坚定,一生硬朗,或与早年从事过极辛苦极卑贱的体力劳动不无关系。
住院期间,父亲说,当年拉纤于重庆停船时,曾偕同伴罗元章赴重庆大剧院看戏。戏散后,船已起航,遂徒步夜行,溯江追船,步行至北碚始追及。沿途有卖吃食的摊贩,热乎乎香喷喷的包子,对于饥肠辘辘赶夜路的年轻人而言,实难抗拒,但因家庭负担过重,父亲舍不得花钱买来吃。父亲健在时,从未见吃包子,不肖此前并不知道父亲这段往事,多年来亦极少吃包子,这或许是苦难记忆的潜移默化。
约一九五九至一九六〇年间,遂宁航运公司成立,派出五、六十人赴北川通口伐木造船,父亲亦参与抬木。当时管理员为赵福安大爷,无管理能力,工效甚低,上有呵责,下有牢骚。父亲建议,设定每人每日抬木定额百斤,完成即可休息,如此,工效必能提高。试之,果然。赵大爷极为赏识,欣然委派父亲为罗家嘴掌秤记录,这是父亲凭自己的才智,由体力劳动者向脑力劳动者转型的开始。公司书记李某获知此事,也视父亲为人才,另眼相看。后来超额完成伐木任务,差旅费也超额,财务古板不通情理,颇多刁难。李书记特批,准予报销。
一九六〇年,公司派人赴什邡红白乡伐白夹竹编制纤藤,李书记破格以父亲为管理员。父亲一力操持,纤藤由什邡、广汉、绵阳,一路运回,妥帖无差误。父亲再次证明,自己的才识超出一般同事。这一年,公司委任父亲为财务科出纳,月薪二十八元。父亲将一半用于生活,一半仍寄回家里,供养父母弟妹。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铁路建设刚起步,公路运输亦因车辆不足而运力不足。涪江水运大有可为,中下游各县均于绵阳设立派驻机构,以管理协调运务,最初在铁牛街联合办公,后来各自独立,称“某地工作组”。七十年代初,父亲派驻于绵,其后绝大多数时间任遂宁航运公司驻绵阳工作组长,直至工作组撤销。此期间,经遂航公司同事何中遂(音)介绍遂宁县城张铜匠之小女为配。最初,张家诸弟兄姊妹嫌父亲年纪偏大,男方单位不如女方,集体反对这桩婚事。外祖父为旧社会手艺人,有察人识人的独特眼光,认定父亲将来会有出息,于是力排众议,作主许婚。其时,父亲身无长物,只凭工作关系,从造船工地拖来一架架车豁皮材,作为聘礼。外祖父哑然失笑,夸奖道,你很懂事,我很喜欢。
父亲结婚时,曾给父母写信商量,称结婚开销比平时大,当月能否不寄钱回家?祖父回信称,不寄钱回家,家里即揭不开锅,仍严词要求寄钱。父亲无奈,仍寄十五元。最后靠表兄汪天爵、同事李德岩的帮助,才办完结婚各手续。
父母育有两子,长名卫东、次名平。母亲由遂宁招工,在江油长钢工作。父母单位的所有制,一为集体,一为国营,在当时有天堑之隔,所以两地分居多年,虽多方努力,始终未能调动至一起,只好各带一子,这也是当时社会常见之情形。不肖即由父亲既父且母,一手带大。
八十年代,航运式微,公司人浮于事,经营捉襟见肘。恰逢东方绝缘材料厂(代号二〇八信箱)迁绵,在涪江北岸龟山大兴基建,急需普工。父亲积极运筹,将公司富裕水上人员介绍到东材厂搞劳务输出,最多时达一百五十余人。
一九八三年,遂航公司对驻绵工作组执行承包政策,父亲任事愈勇,家境亦为之改观。父亲称,当时每月所得,大致与今天公务员相当。东材厂建成后,劳务输出的业务大减,父亲仍凭良好的信誉及人缘,一力维持,遂航工作组直至九十年代初才告撤销。
大约九十年代中期,父亲交卸离绵,赴江油与家人团聚,颐养天年。
父亲退休后仍劳心劳力经营家事,由厚坝而江油,家凡三迁,置业装修,一力任之。不幸于九十年代中期患糖尿病,后又患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症,始终以坚强毅力及积极心态,与疾病抗争。二〇一八年秋,腰椎间盘突出症恶化,疼痛难忍。期间,父亲梦见三个故去的熟人:下属刘仁荣、上司张在明(音)、祖父。梦境给父亲带来强烈的暗示,以致意志消沉。经反复开解,求生的愿望始占据上风,遂以八旬高龄,勇敢接受手术,挑战病魔。然不幸于手术后二十七天,即十月十六日凌晨,撒手人寰。父亲健在时,所受的苦楚,一疼痛,一便秘。最大的心病,是不肖一事无成,崚嶒至今。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热爱生活。早年曾吸烟、打长牌,不肖记事之初,即告戒绝,此外无任何不良嗜好。爱戏剧,爱象棋,爱旅行,最憎好逸恶劳、偷奸耍滑之人。与之接交者,多奉为谆谆长者。
铭曰:
呜呼我父,弃我匆匆。仁者遽去,上苍不公。检点我生,父慈父爱。痛曷如哉,父不我待。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头七前夜,不肖男郭平和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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