衫琴家的米饭馊了。两把米,蒸熟以后吃一半,剩一半搁着下顿吃。
四月,温哥华时常还会下雨,雨滴沥干后成了电饭锅里的剩饭。这几天一场雨也没下,天气持续晴朗着。杉琴忙着考试和找新房子,没有察觉天气的转变,本来搁在电饭锅里不会馊的米饭因为气温上升,也就变馊了。
米饭馊了并非什么大事,但是杉琴的室友艾云先发现这个事,就有点麻烦了。衫琴和另外两个室合租了大学附近的一栋独立屋的二楼,两个室友是杉琴在华人网站上登广告招的。三人第一次见面,因为都是重庆来的留学生,相同的方言让她们瞬间对彼此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就当场签了租房合同住在一起。
这天下午,艾云在学校电脑房赶编程作业。满屏的代码如寻食的蚂蚁迷失掉方向,写得她头昏脑胀,索性回家,在厨房边吃泡面边看刚更新的韩剧清醒下脑子。
衫琴比艾云晚回家半小时,想着先去开瓶冰箱里的汽水喝。她在楼梯上听见厨房里传来韩剧歌曲,知道是艾云回来了,就不愿去厨房,径直回了卧室。
“杉琴!”她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厨房里的艾云大声唤道。
艾云的嗓门很大。每次衫琴疲惫时听见艾云和父母在客厅大声地视频,心里就涌出说不清的烦躁。这样的烦躁并非是让杉琴内心时常起风,风过无痕,而是像下落的尘土在她心底积上一层层的灰。
杉琴没有回应艾云,只是沉默地出现在厨房。
艾云开始责怪杉琴的饭馊在了她们共用的电饭煲里,又从馊饭扯到没倒掉的垃
圾,再到茶几上堆放了两个月的快递纸箱。另一个室友晓雯从不做饭,经常住男友家,平日连面都见不着几回。艾云笃定房子里的一切混乱都是由杉琴造成的。
衫琴依旧沉默着,开始刷电饭煲内胆。她把水开到最大,试图用流水的声音掩过艾云的责怪声。杉琴没有一丝歉意,她本该有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艾云大着嗓门冲她吼,她心里只有烦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故意把饭剩在锅里来气艾云的。
“随便骂,我下周就不住这个鬼地方了。”杉琴想。
她正瞒着两个室友把自己的那间房转租出去,已经偷偷带了三四个租客来看房了,不出意外这个星期就能把房子租出去了。
刷完锅,衫琴决定再出趟门,去哪儿还不知道,只是放慢脚步把一段路拉长而已,没有谁是她期待或者害怕在路上遇见的。她想看清路边的一排柳树,印象中它们漂亮得很模糊。她是很疲累和孤独,但忍受它们还是比勉强相处舒服。
屋外气候温暖,闪耀着阳光,杉琴走在路上不仅看清楚了柳树的模样,还注意到许多细小的事物,都是她以前没有留神过的:刚好掉在荫影里的红浆果,毗连的房屋的形状,温吞绿着的地被植物。她慢慢踱走到主街上,看见蓝眼睛的小孩拉着妈妈的手进了冰淇淋店,刚跑完步的年轻人同穿格子衫的老头坐在露天咖啡馆喝拿铁。
杉琴觉得郁闷是对这种好天气的浪费,可还是止不住回想方才的不愉快。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甩掉心中的不悦似的。
在路边,她遇见一只抱着松果的黑松鼠。她很喜欢这种娇小的动物,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缓缓靠近它。那松鼠竖着炸了毛的尾巴,机警地朝灌木丛挪了几步。
“怕什么,我又不抢你的松果。”
说罢,那松鼠真就立住了。衫琴觉得自己和松鼠都挺可笑的。
又走了一会儿,衫琴收到微信群里剧社叫今晚聚餐的消息,她第一个报了名。杉琴总算有了去向。想到待会儿就能见着社友们,她的心情忽地雀跃起来,掉头往学校的公交车站走,在那里等他们汇合。
衫琴的剧社每年都会排一部中文话剧在学校里公演一周。大学里的中国留学生多,不愁没观众。她喜欢文艺属于家族遗传,她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苦大仇深的文青。
上学期衫琴在一部讲义和团的话剧里演了个配角,和剧社里的核心成员自然混熟了。她很在意这个剧社。在剧社里,大家聚在一起聊的话题不是移民或回国,而是《驴得水》对知识分子的讽刺是否有误;她不是把饭放馊挨了骂的室友,而是对着镜子揣摩肢体语言的演员。她看着排练室镜子里的自己:小脑袋,杏眼,身材修长。
“要是没出国,我会去考中戏北影,做北漂吧。”
衫琴只这么假设了一下,就很快否定了。衫琴拿自由去换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属于家族遗传,她爷爷就习惯屈服于强权之下,幸福生活。
来聚餐的除了组织大家的社长和副社长,还有小肖和云涵,都是和杉琴关系走得比较近的。晚餐吃的是广式打边炉,油面筋、贡丸、猪皮和冬笋在白汤里“突突”地翻滚。
“江太太这个角色是没有合理性的。”
社长在谈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她是个剪超短发,中性打扮的戏剧系博士生,看不出性别和年纪。不熟的人弄清她的性别后往往会发出”啊?”的一声。而接着更让他们诧异的是知道她已经四十多,每天却基本只和二十出头的学生来往,也没有感情生活。
“我觉得江太太人物处理的很合理。”
副社长和社长杠上了。
副社长也是个留超短发的女生,刚从戏剧系毕业。她白天干两份体力活,晚上研究剧本,自嘲自己是青年时代的金士杰。
两人就江太太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其他人习惯了这样的争吵,继续吃喝。衫琴杉边咬贡丸,边记下她们扔出的专业术语,恨不得把它们也放进锅里烫了吃,增加点自己的文艺气质。
“先别吃,我还有最后一点没有强调。”
副社长辩疲了,想涮片羊肉,社长打掉了她的筷子上的肉。
· “明白了,江太太从观众友好的角度分析并不存在合理性。”副社长甩开她的 筷子,重新夹起那片肉。
“江太太从哪种角度来说都不具备合理性。”
社长把眼镜取下擦拭掉上面的雾气,语气柔和了下来,正如那片涮得柔软多汁的冻羊肉。她获得了这场嘴仗的胜利。
“你们知道国内新出的那款手机吗,颜色超级好看。”
杉琴见气氛缓和下来,重起了个话题暖场。
“我可不敢用国产手机。”社长哂笑道。
“可不,成天监控着,谁哪天就被请去喝茶了。”副社长附和道,她们一瞬间便又统一了立场。
“成天用微信就不怕被监控了?”
衫琴尴尬地笑着下了盘虾丸,没敢拿这句话顶回去。
在说话要挣个输赢的她们面前发表意见只能惹麻烦,而杉琴又是那么一个怕麻烦的人。况且杉琴清楚自己在剧社的话语权和她们是不平等的。对方虽然成天在脸书上摇旗呐喊着民主,但每提出一件事让杉琴这些社员自由讨论后,最终都是她们单方面做决定。这两人是粉红剔透的虾丸,而自己只是虾丸下边垫着当装饰的一片生菜叶罢了。
吃完打边炉,社长提议去她们家坐坐,喝点茶。她们照惯例集中了一下意见,最后让大家都坐公交车去了她们家。
社长和副社长一起合租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半地下室里。社长把卧室让给了副社长,客厅里的沙发也是她的床。等社长把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抱去副社长的床上,衫琴、肖雯和云涵才敢小心地坐到海军蓝的绒布沙发上。除了睡沙发,杉琴着实羡慕社长的住宿。虽然这是个半地下室,但屋子却比杉琴的家要通亮,最关键的是和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过得惯。
“打边炉差点感觉。下次还是吃上次那家重庆火锅吧。真的是越吃越辣,越辣越想吃。”云涵枣色卫衣里的肚子拱得更明显了。
杉琴和肖雯两个重庆人相视一笑。
“这算啥子正宗哟。”肖雯嚷道。在外地,说辣不够对味,便足以表明自己重庆人的身份和对故乡的自豪。
“我服。你们四川人吃辣太厉害了。” 云涵说。
“重庆人不是四川人。我们都当了二十多年直辖市了。”肖雯说。
副社长往茶几上摆好五只手绘泼墨的日式茶杯,烧了壶水:“小肖这反应太温柔了。你去重庆说句‘四川省重庆市’,你一辈子估计出不了解放碑。”
大家都笑了,杉琴笑得最厉害。她望着玻璃茶壶里不断增多的小气泡,水蒸气升上来,湿淋淋地流进日历上的日期间隔里变成雨滴,让在温哥华的日子多雨。她又变成了最沉默的那一个,这才听见外面下雨了。
在外地,衫琴是重庆人。但在当地,她是永川人。她和肖雯不一样,肖雯在主城区长大,而她是在重庆一个叫“永川”的区县长到十七岁,高二时才跟家里才搬到主城区。一年后,衫琴把还是写的旧住址的身份证留在国内,拿着只写了“重庆”,没加任何后缀的护照来了温哥华。虽然她的重庆话比肖雯更正宗,朋友们也都以为重庆只有一座城,但她知道自己的家距离重庆67公里。比起吃小面,她那里的人在夏天的早上更偏爱吃凉虾。
水开了,副社长给每人沏上杯红茶。
“这茶真香,哪里的?"衫琴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或许过长了。
“台北的。”
“台北还产红茶?” 杉琴没去过台北,她知道的特产只有凤梨酥和牛轧糖。
“我去台湾国立大学做交换生的时候买的。当时我是真不想回温哥华了,就觉得台北才是我的家。”
副社长两年前在剧社演完最后一场戏,当晚坐红眼航班去了台北上了一学期的课。
“我记得你家是辽宁鞍山的?”
衫琴的社友云涵打断了副社长的回忆。
“嗯。但那不是我选的。我选择的家是台北,我觉得我应该是台北人。”
见大家欲言又止,她又补充:“台北是我的精神故乡,我感觉我天生就属于那儿。”她像厨师在菜出锅前,又往里撒上一些领悟的佐料。
云涵听着有些别扭,忍不住谈到自己:“我虽然离开了西安,但是根还在那儿。”
她转着茶杯,说着标准得听不出半句乡音的普通话:“枝干长长了,叶子落在温哥华,但根还是埋在西安的土里的。”
云涵告诉过衫琴她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被放在北京的小姨家生活到了初中才被接回西安,高二又为了考更好的大学去了多伦多读书。但西安是两个字活色生香的字,有油泼辣子,羊肉汤以及白馍的味道,还发出梦回长安的瑰丽之光,正被一凿凿地刻在云涵的骨头里。
副社长没说什么,去厨房洗了一盒提子。
“我听说西安最近的霾还是挺重的吧?”
社长问。衫琴猜她不是讲不出西安的好,只是不愿在坐的都因为温吞的生活,而忘了温哥华的好,那会让社长少了安心睡沙发的宽慰。
云涵没有回答,衫琴在等肖雯先附和。衫琴对西方世界的向往和对中国的不满与抵触都已经消退,但她也担心自己太久没长期在国内生活,忘了坏的,夸大好的,正在走入思乡的陷阱。她隐约感觉乡愁是真的,故乡是空的。
果然是肖雯先开了口:“何止西安,全国的空气质量都还是差。重庆一个雾都没雾了,霾给它代替了。”
衫琴知道肖雯也是不愿回故乡的, 她是纽约来的交换生,今后要留在纽约奋斗。小肖学的社会学,做女权运动。她是不像衫琴那样瞻前顾后,害怕今后生活的不如意的。衫琴也去过两次纽约。走在中城区,她都来不及去看建筑,望过去全是抢眼的红黄粉绿银的霓虹广告牌和一面面巨型的LED屏幕,要把人吞噬了似的夺目与强势。杉琴想着如果自己和小肖一样也是在如此浮夸与繁华的城市里生活,往后继续留在那儿,受了打击心里自然也肯认栽一些。
“哎——”
社长的叹气在衫琴听来是对大家念起国内不好的满意总结。
社长又令其一件事担忧:“比起环境问题,事实上我更在意的是国人的心理问题。大家都在说保护环境,哪里找更多的人出力来保护心灵呢?”社长总是这样的,想时刻走在社会历史道路上正确的一边。
问号浮在空气里,落进杯底化作句号,每人都抿上一口。
随着大家都安静了,这才发觉雨停了。
“晚了,大家就先回吧。”
社长两人在院子里和衫琴她们道别,月光散落在院子里的山茶花上。山茶花把她们的身体当画布,将姿影映在她们的衣服上。
三人默默地走到了公交车站,今夜话说得太多,一时找不出更多的话聊。衫琴的25路公交车最先到,她同两个伙伴简单作别上了公交车。
在公交车关闭的一瞬间,她闻到了湿润的泥土混带着凤仙花的味道,像她六岁住的那栋红砖楼前的味道。这气味里有一条通往家乡的路,让她能在漆黑的夜里,将公交车驶过的太平洋海当作嘉陵江,对温哥华多了两分家的亲切。她现在只想回到西区八街的破旧别墅里,窗户朝东的房间。
她确定自己不会像社长那样四十岁了还独身做话剧。一个人不能久呆在戏台上,否则等台子上的精彩和风雅在谢幕后同戏台一起被拆掉,便会不知如何面对生活的狗血,粗糙与平淡。衫琴想拥有更烟火气的生活,不过她在四十岁应该也会和社长一样留短发。
衫琴昨晚睡得太晚,醒来发现上午的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她慌慌张张地跑去教室签了到,就溜出教室买咖啡和三明治吃。教授讲的知识还比不上一个出勤分,学术终究还是要给绩点让路。
杉琴当然也是有过学知识,开眼界,回国报效祖国的炙热理想。不知不觉间,她高中时幻想的加拿大威斯勒山上的雪,成了淋浴时头顶的泡沫;十六岁暑假背的单词是计划陪着她去大都会博物馆,用在看展览上,结果跟着她到了温哥华购物中心的化妆品柜台和衣衫罗裙间。
她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回忆,喝了口美式咖啡,把注意力放在咖啡店的中国留学生身上——他们都和自己相似,能出现在这个被挑选者的象牙塔,并非全因他们的成绩,还由于他们大多来自挑选者的家庭。但衫琴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位,正如她在克制地怀念国内的时光,她也克制地与周围产生深切联系。
“衫琴,侬演讲报告和我们一组好不啦。”
正喝着咖啡,她的桌上突然出现一碟柠檬挞,抬头是两张妆容精致的脸。那两个女生是衫琴大一的课友,后来一起逛了次街,发现逛不到一块去,她们只进奢侈品店买衣服,衫琴和她们默契地疏远了。
“不好意思呀,我已经有组了。”衫琴礼貌地笑笑。
“没关系,”其中一个女生的声音又滑又甜,“那侬慢慢吃,明天见啦。”
另一个女生一边往后缕头发一边冲她笑了下,两人互挽着手走了。
衫琴瞄了一眼缕头发的女生挎的那只釉色鱼子酱皮的香奈儿链条包。衫琴从没见她们背过书包。她们永远不嫌重地把电脑和笨重的教材书单手抱在手里,因为她们只需上课之前在教学楼门口下车,把这一摞东西从车里取出走到教室,下课自然又会有车停回教学楼门口来接。
经那两个女生一提,衫琴这才想起要找组员作报告的事。
衫琴翻开微信通讯录,联系了和自己同门地理课的方芳。
方芳和衫琴是高中同班同学,方芳是全校唯一一个拿着全额奖学金来留学的,她的父母在工厂上班,也是全校唯一一个连中产都算不上的家庭背景。以前衫琴和班里玩的好的几个同学都以为她的成绩只是在当地高中拔尖罢了,结果上了大学的方芳还是保持优异的成绩,每年都得奖学金。
方芳同意了和衫琴一组,让衫琴去她打工的奶茶店找她。
衫琴走之前盯着那碟娇黄的柠檬挞踌躇了半刻,将它留在座位上,一又未动,只拿着剩一半的咖啡离开了学校。
衫琴乘车去了奶茶店。点奶茶的时候发现柜台有个店员是她的剧社的朋友。出国留学越久,衫琴在各种店铺中遇见自己做兼职的朋友的频率就越高。上周五她去逛衣服的时候也是碰见了自己剧社的另一个朋友。
衫琴一直扮演消费者的角色,这让她每次和打零工的朋友寒暄之后都有些焦虑。她嫌自己经济和心理的不独立,还嫌自己即使知道自己的不独立,也老是安于现状。
系着紫色工作围裙的方芳从后厨里出来,她的脸色比衫琴上次见她时还要腊
黄,眼窝一直都是凹陷着的。衫琴觉得方芳这双像欧洲人的眼睛如果画些眼妆,再刷些腮红提气色,她的样子会洋气极了。
“你怎么又瘦了?走,我今天请你吃韩国烤肉。”
衫琴知道方芳家里不容易。
“不用不用,我下午还要去做数学家教。”
方芳一笑,眼窝显得没那么深了。
她给衫琴看她提前在手机文档上拟好的报告主题的草稿。这手机衫琴记得,方芳从高二就开始用这只手机。那时衫琴丢了只和方芳一模一样的手机,方芳有天晚自习结束后哭着跑来对她讲自己绝对没有偷她的手机,这只手机是她自己新买的。
衫琴的手机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她从来没怀疑过方芳,但也没重视过这件事,为方芳澄清过。衫琴只是因为丢了手机难过了一周,挨了父母一顿骂,随后她父母又买了个新机型给她。衫琴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方芳侮辱性的谣言。
报告聊的差不多了,衫琴犹豫着准备和方芳谈关于那只手机的事,但又转念觉得在场和造谣的人都不在生活圈子里了,这清白还的毫无意义,不过是徒增彼此二人的尴尬,于是就只是同方芳聊起高中同学的近况。
“葱头现在真的出柜了!他把肥减了,又变得好会化妆,现在成视频博主了。我给你看下他粉丝,都几十万了。”
衫琴点开葱头的个人主页给方芳看,主页封面是他画着美国60年代仿妆的大头照。衫琴只能从涂着猩红色的厚嘴唇看出一点葱头高中生时的模样。
“还有上一届那对很有夫妻相的情侣,你还记得吧,上个月都去拉斯维加斯结婚 了。”
衫琴换了个社交媒体,划了好久的屏幕才翻出一张她们学姐和学长的结婚照,拿给方芳看。
每张照片方芳都会乐呵呵地凑上去看一眼, 偶尔“哇”地感叹一句。
衫琴从方芳固定的表情和语气中发现她只是礼貌地回应自己罢了,便主动停止聊高中同学的事。
“有时候吧,你别说我还真有那么一点怀念高中。”
衫琴谨慎地叠加对怀旧的修饰词,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内心开一条缝,希望方芳能顺着缝朝里探,回她一句“感同身受”。
“集体生活是挺好的,但毕竟人要长大,还是过好当下最重要吧。”
衫琴并没有得到她期待的回应,不过她已经是一个比较能适应失望的人了,尤其是对这种微小平常的,却有无法逃避的细细悲凉的失望。
衫琴怕自己在方芳前显得脆弱和不理智,急忙补充说:
“也不是说我就想一辈子当个高中生。我只是觉得吧,以前对着高中的那群人,是可以肯定地说出‘明天见’、‘下周见’、‘开学见’、‘放假见’的。现在对这他们只能说‘下次见’,说不上个见面的准确日期。”
“你在大学应该也交了几个好朋友呀。”
“也不是说我大学缺关系铁的朋友。我只是觉得吧——”
“哎哟,我休息时间满了,要轮岗去前台了。你对报告有什么不明白或者不认同,想补充的点可以晚上八点以后微信找我聊。”
方芳看了眼手机,轻拍了拍衫琴衫琴的肩,小跑进了前台。衫琴还没来得及说句“回见” ,就见刚才和她夹着生分的优异生,开始一边热络地为客人点餐,一边娴熟地叫单。这还是衫琴第一次看见方芳工作的状态,和她学习时一样专心。
衫琴摇晃着杯子里还剩一大半的奶茶,用吸管吮完了里面的珍珠后,出门乘49路回家。
衫琴还是像高中的时候那样爱喝珍珠奶茶,但她没法再穿着白衬衣和浅灰色校裤在操场和朋友们边喝奶茶边遛圈,谈论男生和恋爱,把一个又一个单调的午后,用珍珠奶茶、聊天和偷瞄打篮球的暗恋对象填满。
(四)
49路公交车衫琴早就坐腻了。
在国内她几乎都是坐家里的车或者乘地铁出门。在这里她只能坐公交,上学和住家的周围没地铁,自己即没车,也没有能载她的男朋友,打车费还高得惊人。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但没看过一眼窗外,只是一路低着头刷微信。那些缓缓行驶过的矮小灌木丛里的浆果外表是紫黑,还是绛红她才不在意。
衫琴几乎是用朋友圈和生活建立联系。
她在一趟十五分钟的车程中了解到这几天在温哥华学电影的小付准备去北京发展了,因为这边的电影工会只招本国人。她记得高中时大家都背地里叫小付“香蕉人”, 因为他的“黄”皮“白”脑:上课时公开支持“占中事件”,拒绝看国防宣传片以防止被“洗脑”, 只用谷歌浏览器。衫琴没想到他今天竟有如此讽刺的困境。衫琴不爱温哥华,温哥华不爱她很正常。可小付热爱温哥华,但温哥华似乎也不太爱他。
她还从朋友圈刷到有人在为安大略省的伦敦市的工作女性谋福利;有人在健身房每天打卡,也没从瘦竹竿练成大块头;有人开始张罗自己奢侈品代购的生意;有人又通宵打了游戏晒自己的排名;有人去了欧洲做交换生;有人拿到了微软公司和谷歌公司的双面试机会;有人待不下去要回流了。
不过大多留学圈里的好友都同衫琴一样,乏味地学习,生活,恋爱,偶尔旅游消遣,照片上覆的滤镜是平庸日子的遮羞布。本来就是这样。衫琴心想。精彩和欢乐是短暂的点缀,疲倦的孤独才是留学永恒的基调。
衫琴在一家大型西人超市前下了车去买晚饭的食材。
走在超市的货架间,寂寞和抑郁这两个不速之客突然一声不吭地找上了她。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被这两个讨厌鬼夹中间,她还是惊讶它们在阳光充足的下午就现身。通常它们会在黑夜光临,让衫琴在丧气,失望和焦虑里好一番挣扎,随着白天的到来才会离开。
衫琴任由被寂寞和抑郁一边一个地挤着走在超市里,挑挑选选地买了一条鱼和葱姜准备晚饭做清蒸鱼,还买了包蜂蜜芥末味的薯片和一盒四杯装的覆盆子味低脂酸奶。
她买的这袋东西有点沉,好在拎着走十分钟不到就能回家。地面很干爽,丝毫没有昨晚下了一整夜雨的痕迹。留学也是这样,地面上的水蒸发到了天上,聚集成雨哗啦啦下着,弄出声响,把能浇湿的都浇湿,最后还不又是被地面给吸了回去,什么都没变。
算了。衫琴安慰着自己:生活不会一蹴而就的,独立归独立,但也是要多找人帮帮自己的。
回到家,衫琴暗喜艾云还没回来。
衫琴系好围裙站在水池前,熟练地用菜刀刮鱼鳞。那鱼鳞在水池里闪着微弱的
七彩亮光,很像她记忆模糊的某种儿时廉价玩具。
“这鱼身没了鱼鳞可真丑,它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好看凭的是这身鳞片啊。”
杉琴没事总爱琢磨动物的心思,比如昨天下午碰到店那只黑松鼠。
衫琴想道:“这鱼之前估计不觉得自己已经是在浩瀚无边的江河里,还以为自己能游进什么更壮丽的地方去。结果呢,游进了网里,等会儿还要进我的肚子里。”
衫琴又联想到自己高中的校徽是鲤鱼跃龙门。毕业会上,校长致词说相信他们这群鱼儿都能从这条小河出发,能游到大海里,在浪里翻腾。
狗屁。
衫琴回忆起来只觉得虚假。她把打理干净的鱼和葱姜放进蒸盘里,淋上蒸鱼豉汁。这群鱼被生活拿佐料给烹了才是真的。
熠熠发光的鱼鳞被冲进碎骨机里,半点鱼腥味也没留下。
趁蒸鱼的空隙,衫琴去沙发上昏懒地躺着,阖眼眯了会儿。
半寐半醒间,她看见自己睡在许多银花花的鱼鳞上,踏实柔韧,恍若隔世。她又看见在一个遥远的下午,自己又成了高中生,和朋友们拿着老师开的假条嬉笑着出了校门,讨论晚饭去哪儿吃。天气晴得很,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在绿色的枫叶下,太阳把头顶照得暖烘烘的。
衫琴无法确定彼时的她是否感到纯粹的快乐,而此刻又是否真的有难以言喻的痛苦。不过她知道,等会儿鱼蒸好了,就着米饭吃上一块鱼肚子上最丰腴的肉,就又没什么不痛快的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