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匡开草
插图◎网络
01
地摊经济所自带的烟火气,是人在嘈杂、热闹、拥挤的环境逛出来的,是人在富有街头特色的叫卖声中听出来的,是人在飘香四溢的小吃一条街中闻出来的,更是人在人流涌动中自然而然就察觉出来的。
地摊经济的构成,少不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极具生活气息的摊位、风格各异的摊主和来来往往的各色买主。但,还会有无意旁观的亲历者参与其中。
如今地摊经济被火热地讨论,在被这浪潮卷上沙滩又冲回碧波之间,我更多的是想起了童年时期跟随母亲摆地摊的碎片经历。
02
不同于隔壁摊主洪亮叫卖的嗓门,母亲在摆地摊时几乎就没有发出叫卖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不要走,过来看看。”
这类招呼性的言语更是没有的,以母亲为代表的“静默一派”是地摊街景中另一抹淡淡的背景色。
行人在来来往往间,目光随意散漫,四处碰撞,像极了被随意丢出的弹力球在无方向地寻找可拦截它的障碍物。只有当行人的目光从落到摊位再到在摊位前驻足,脚步也不再朝前,而是转换了原本行进的方向,改为面对着摊位时,这才会让“静默一派”的摊主嗅到买卖微弱存在的气息。
“老板,这怎么卖的?”
“老板,这还有别的款式吗?”
“老板,这能不能便宜点?”
......
印象中,买主的口中总是免不了会蹦出这么几句话来。而母亲的买卖话语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介绍卖的钱包、衣服、皮带等是怎样怎样的好,而是这么一句话:“赚不了什么钱,都小本生意。”
而当买主就想要母亲在价钱上能给点优惠,不然就一副要走的架势时,母亲实在拗不过,就会无奈地笑着说:“那给你便宜个一块钱好了,我这也就赚你个一块钱而已。”
等买主走后,我忍不住就张嘴问了母亲,“真的就只赚了一块钱吗?为什么要只赚这么一点?”只记得母亲脸带笑意地说,“说当然是要这么说。”
后来,当我去别的地摊街闲逛的时候,发现不少摊主喜欢跟母亲说类似的话,“赚不了什么钱,都小本生意。”
而“我也就只赚你一块钱。”这样的说辞也常会从摊主的口中蹦出。渐渐的,我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我还是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买主自是不信的,卖主明知买主不信却又喜欢说这样的一句话呢?
03
母亲支起来的摊位很小,长不过两米,宽不过一米,就是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她支起了一个小路边摊,摆放起了各式的钱包、皮带、衣服还有零零散散的小商品。整个摊位满满当当的,空间从不会被轻易浪费。母亲就这么被自己一点一点购置来的货物包裹着,露出半个身子,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边,置身于过客的谈话、店家间的相互吆喝和一浪高过一浪的街边歌曲之间。
母亲的这个摊位并不同于先来就可先得的任意摊位,它游离在“合法”与“不合法”之间。“合法”在于它是正儿八经从店家手中租过来的,每月定期要交租金。“不合法”在于一旦有城管巡街,这块横跨在店外不足半米宽的台阶和街道之间的摊位就没了可说道的立足之地。
如果要问作为摊主的母亲会有哪三愁?
一是特愁天气。风吹雨打,严寒酷暑,挨个都有机会尝个遍。但凡遇上了下雨天,出来逛的人自是少了一大半,没了一点儿生意的兆头。
但当时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我喜欢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舒服地把自己卷进被窝里。而下雨天却是母亲最不愿意看到的天气,大雨能够以十分霸道的姿态阻碍母亲的出摊。记得她在脱离了摊主的身份之后,最常念叨在嘴边的话语便是,“这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要是我还像往常一样在摆摊的话,估计又得愁坏了。”
“但下雨,你好像也会出摊的。”我回道。
“出摊比较踏实。”母亲如此回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但雨实在下大了,也就没法子了。”
二是特愁难以预料的“变故”。无论是大还是小,只要妨碍了母亲正常出摊,那就意味着这一天的租金白白打了水漂。这导致没法出摊的日子,母亲的心里会很不踏实,她会一直记挂着她的那一小方摊位。这个时候的母亲,如果恰好是在外头,她便会想着快点赶回去。在她眼里,即使出摊晚,也总比没出摊要好。
三是特愁城市市容市貌检查和文明城市评比。城管一结队巡街,那地摊自是没法儿摆的。整条街就像是被按下了清除键,虽清清爽爽,一片安宁,却也失了人间烟火味。
这些愁,让母亲无措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她会争取在能出摊的日子里都雷打不动地出门。她会从寄放着商品,位于拥挤楼道底下的小间仓库里头搬出摆摊需用的货架、展板,先搭后建,再把一个个商品从箱子里头拿出来后再摆放上去。如果把母亲出摊的画面进行倒放,就会是她收摊时会有的样子,只是快慢会略有不同。
04
要说出摊这事,就是你啥事也不干,干坐在那坐了一天,等晚上回去也会是累得不想动弹。母亲抽空休息的时候大体就是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档口。每每这种时候,家中只要有谁在便会是轮到谁打包饭菜给母亲吃。
但出摊时的吃饭不是一件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它像极了不稳定的无限网络,时断时续。虽说“尿不尽”用在这着实是不妥当的,但“不尽”的这点恼人模样确是如出一辙。不吃饭时不见来人,一端起碗筷就会有人驻足。母亲的碗筷拿起了又放下,忍住了短暂的饥饿,却消磨了整顿饭的食欲,把热腾的饭菜吃到凉掉是常有的事。
偶也有母亲把摊子交代给我,回去吃个相对踏实一餐的时候。那时的我会很是害怕,我既怕有应付不来的买主,又怕记不住满眼的价格;我既怕收到难以识别的假币,又怕算账算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既怕人来人往间目光灼灼的眼神,又怕冷不丁遇着相识的人,冲我问道:“欸,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匆匆过客的身份切换到“屹然不动”的摊主身份,自会晓得那份不易和煎熬。过客就像是坐在会场里黯淡座位席中的一名观众,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同自个一样的人,没了分明的模样,失了聚光的焦点。但摊主会像是站在了有镁光灯的舞台上,被固定在了一个特定的圈内,在被陌生的目光随意锁定,在被流动的人群逐层包围。
每每窝在摊位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感激货品带给我的安全感,但又会怨恨货品带给我的压迫性聚焦感。我总是盼望着母亲能从一堆陌生人中“呼”的就冒了出来,眼睛里晃动着闪亮的光朝我的方向直直奔来,把窝在摊位里的我猛地一下子拔出,把我抛回茫茫的过客中,让我不再被嘈杂、不喜的热闹气氛所包围,让我的焦躁不安一去如抽丝。
05
母亲的摊主身份持续了很多年,在当摊主的那些年里,她既卖过小首饰,也卖过服装;既卖过钱包,也在卖皮带之余支起过茶叶蛋、泡椒鸡爪、鸡蛋堡等尚且能兼顾的小吃。
现在的母亲,已经从摊主的身份转换成了打工一族的身份。这一身份的转换概括起来很简单,能一笔带过,却无情地耗去了她多年的时光,也无情地揭穿了生意遭遇的坎坷:虽摊位的面积没变大,摊位的空间也没变精致,但租金却是只升不降。附近的工厂应政策要求,搬去了远离市区的郊外,连带着将依附于工厂生存的工人也带走了。而母亲所在的这条地摊街,消费群体多是倚仗那群工人。再加上那些年实体经济逐渐受到线上淘宝的冲击,让摊位的生意变得更加难以为继。种种的这些,让我终于不用再守摊子了,也让母亲没能再守住她的摊子。
对于我来说,旁观母亲摆摊的那段时光分裂成了无数个碎片,偶然才会在我的脑海里蹦出几个画面。
我能记得的是,当时的我会满心欢喜地揣着母亲从摊位里赚来的钱,屁颠屁颠地跑去隔壁家的摊位买吃的。
我还能记得的是,有一次自己孤身一人在帮母亲照看摊位。那小段时间虽很短暂,但回忆起来却进展快速,充斥着虚幻。我的登场成功吸引住了一个女人的注意力,成功地让她靠近了我。从她开始挑商品,到她决定买,再到最后成交,这个过程进行得很是顺利。在欣喜之余,在她催促之下,我不负所望地,十分敏捷地将她递给我的一张红彤彤的百元假币,满心欢喜而又得意洋洋地揣进了母亲留给我的腰包,然后让她带走我认认真真,十分努力向数学老师证明我将理论算数落实到真抓实干的一张又一张一一数过的真钞。
我更能记得的是,但凡是出摊的日子,母亲的心情普遍会比较快活。出摊是她当时唯一的营生,出摊还是当时家里不可缺少的经济来源。但凡能出摊的日子,母亲自是一直守在那摊子前,一步也不曾轻易离开。那一小方的摊位,困住了她每日的自由,让她每日只能在那方寸间移动。但那一小方的摊位,却也守住了她每日的希望,守住了她赖以生存的营生,守住了一个小家基本的生活保障。
但那一长段摆摊的经历,对于母亲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和体验?我还真就没想过要去过问。
对于现在大多数设想“我的专业去摆地摊的话,能干些什么?”的人,谈论摆摊是新潮,是迎合了当前被热议的“地摊经济”话题,更是把它当成一种短暂的调侃和暂时的趣味。
但对于母亲来说,那圈住她的摊位,在当时,就是她的所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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