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
这样的季节总是令人害怕,黑云压城,如夜白昼。天空伺机阴谋一个颠倒的黑暗世界,将要把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森林逐渐吞噬。每当遇上此番遮天蔽日的景象,少年都会情不自禁地臆想在黑色的云层中藏有无数根腐烂的触手,来自无尽深渊的恐怖怪物。于是,大脑滋生出神迹般的旋律以缓解内心的不安,宛转悠扬的咏叹调舒缓了时间,刺激了感官。
浓密的乌云似水墨弥漫,把街道和大厦渲染成冰冷的灰黑,行色匆匆的路人如同时间的旅客擦肩而过。忧郁的瞳孔映照行人陌生的脸庞,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和少年一样,孤独地行走在城市的裂缝里。天空滴落黏稠的雨水,沿着楼宇的外墙,窗户的玻璃,街边的灯柱蜿蜒蠕动。飞鸟扑扇翅膀在雨中挣扎,缓缓的、慢慢的,从一只流浪狗鼻前掠过。污泥裹身的流浪狗伸出舌头,眼睛随向飞鸟移动,看见的是不一样的色彩。
天上的云,地下的雨,相互交融后整个城市也都变得混沌。少年拉拢衣衫,踩着昨日还未排尽的积水,踟蹰不安地踏步前行。经过冰淇淋店,橱窗映出他的影子,比中等身材略高一些,看上去更显单薄。少年注意到自己朦胧模糊的身影,简单一瞥像是穿透了玻璃的阻隔,可再要往里面看去又只是一副人形轮廓。步履不停,他刚一走出橱窗的视野边际,店内的少女便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空杯把最后一勺冰淇淋含进嘴里吮吸,奶油的甜味令冰凉的舌尖感觉温暖。她所坐的位置正对街道,眼前的画面除了明暗变化再无颜色。店里的顾客就她一个,也是清晨的第一个,仿佛从昨夜待到今日。店长对少女的出现已习以为常,也就不必费力招呼,他重新进行之前停下的清洁工作;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和外面阴雨连绵的灰暗地带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雪白发亮的天堂,在雨雾中散发着迷蒙的光芒。跳下椅子挽起桌上的帆布书包,手掌推开玻璃门,飘落的水滴在少女紧致的脸蛋表面零碎,散开扩展成简约的几何图形。她穿越街道无所顾忌地奔跑,仿佛是可以冲破这混沌的唯一。
汇集的雨水犹如瀑布顺着台阶倾泻而下,冲到鞋边;少年驻步停止仰望校门,黑色的云层笼罩在正上方。她从他身后跑过,从指尖甩走的雨珠飞落入对方的手心。少年察觉到异样,低头凝视,掌纹印在苍白的皮肤显得格外清晰。回首的刹那,少女早已跨入校门,奔向其中一栋教学楼。少年若有所失地在雨幕中寻找,他时常被奇怪的念头迷惑思路,却不清楚为何会这样。
另一个女生倚靠着教学楼入口的墙边,湿冷的空气在脚踝附近流窜,她松开环抱的手臂去触碰顺流而下的雨帘,雨珠接连不断地在葱白的指腹两边滚落。淅淅沥沥,她转身走开,悬停的指尖将雨水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丝线。少女绕过楼梯转角,轻松避开前面的女生,腾空飞起又平稳落地。她继续奔跑,上升了一层又一层,在教室外的走廊全力加速。少女在一个男生的背后飞快闪过,而他正把双手摊出楼外,任凭雨水的降落和击打。溅在眼镜上的水珠顺着镜片缓慢滑落,被下巴接住,又再和其它的雨水混在一起。当少女跳进教室,少年还伫立在学校门口,似乎时间没走;咏叹的旋律戛然而止,停留的时间继续前进。
大家好,我是……早上好,我的名字叫……大家早上好,很高兴认识你们,我的名字……
舔舐嘴唇,少年无奈地用食指关节摩擦鼻翼,低垂的眼角是收拾不住的窘迫——自我介绍总是令他处境尴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今后可有足足三年的时间啊。为了给大家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少年在离家后便开始排练新生见面时的自我介绍。推敲说话的语气,设计得体的举止,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既幽默风趣,又讨人喜欢;这强迫症式的行为只为展示自身并不具备的特质,然后努力博取陌生人的好感。素未谋面的学生接二连三地超过少年,他们撑起雨伞一个个一步步,踏上台阶迈进敞开的铁门。少年双手紧拽竖在胸前的背包肩带,那样子就和预备跳伞登陆的新兵一样忐忑,即使做足了充分的训练但谁又能预测接下来的意外呢。学校占据了较高的地势,使人不得不稍仰颈脖才瞧得见里面的情况。
育坚中学。
四个烫金的大字笔锋犀利,刚劲有力地雕刻在校门旁的一块巨石上,如墓碑肃穆。据说是政府部门赠送的,以表彰近年来高居不下的升学率。他们总是送石头,各种各样的石头。再后来,因为这样的石头实在是太多了,都快把草坪上伟人的塑像挤碎,只得换成植树。可病怏怏的树苗大都活不过一学期,或烂在土里或被铁锹挖走,于是就又改成了送石头。一来可以永垂不朽,二来也不用把草坪锄得坑坑洼洼,毕竟没有生命的石头要比柔弱的树苗要容易收拾得多。久而久之,这便成了育坚中学的传统——送石头。想想也挺合适,跟岩城般配。育坚中学是岩城市升学率最高的中学,市民们坚信,考进育坚中学,半截身体也就安心踏进大学校门了。父母为少年选择这所学校的理由同样简单,管教严格,升学保障,哪怕是作为高价生,也一定要挤进这道门。两个多月前,少年被他的母亲领着去育坚中学缴纳所需的费用,按照每零点一分的金额比例缴纳,而且各个分段的比例还不尽相同。一扎扎现金跟小板砖似的,很难相信这是由一张张百元大钞层层叠的。少年的母亲特地让他站在验钞机面前,为的是让他体会到代价,读书的代价,亏欠的代价,养育的代价。验钞机哗啦啦地翻转,闹得少年心乱如麻,只想夺门而逃。旁边同样也站着个精神萎靡的男生,他们相互瞥了一眼,各自把头转向一边。听说综合楼有一间教室专门用来收藏社会各界人士赠送的石头,自然也都雕刻着字,如野兽抓痕。
综合楼正对学校大门,前面竖立旗杆,两边的草坪上放有孔子,鲁迅,马克思等几位伟人的半身雕像。教学楼修在综合楼两则,建筑群组成一个“凹”字,仿佛一进校门就落入了半包围的瓮城。综合楼后面是广阔的操场,室内体育馆,宿舍,餐厅之类的;前面的公告栏里张贴着高一新生的班级分布情况,高一四班在教学楼南楼,右边的是北楼,属于高三毕业班。少年心神不宁,收拢滴水的雨伞在脑海中回想先前的演练,他一步一个阶梯地往楼上走去;放轻松,只要放轻松。
到了。
四班门口。
他没进去。
少年在教室外的走廊犹豫徘徊,假装自己是一个路人,若无其事地偷瞄里面的情况。学生目视前方,坐得端正整齐。排列在天花板下的灯管令教室光线充足,却也使得阴影更加暗沉。少年又匆匆走了一遍,再偷望一眼,一张张陌生的脸庞面无表情。众目睽睽之下,万一出了错怎么办?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额头上的冷汗不及手心里的明显。初中很糟糕,高中更糟糕。几经拖拉后,终于下定决心;就当作刚到的一样,即使底气不足,也只能绷着脸硬上了。少年像是个初次登台的喜剧演员,却又要装出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跨进教室,避免眼神接触,只要顺着座椅间的过道往后走便是。不引入注目的演技才是最精湛的,细腻入微的表情皆通过内心戏传递,随之引导腔调,肢体,身形……
“站住!”
这一声呵斥吓得少年六神无主,紧绷的脸皮仿佛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可怜的他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手臂惊起的汗毛在轻微颤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