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三
《庸闲斋笔记》还有一篇讲辩伪是《鉴别书画真伪之不易》。
1、意思是清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宋荦(音洛)说自己精于鉴别,远观书画就知道作者,这些都记录在《筠廊偶笔》当中。
陈其元说宋荦见识多,但只是能分辨各人作品的气韵罢了,至于是否临摹,恐怕也不能即刻审定。
当年东坡先生还不知道秦观的时候,秦观得知他将过扬州,就模仿苏轼手笔作诗,并书于山寺的壁上。东坡果然不能分辨,吓了一大跳。
直到后来秦观的老师孙觉拿来秦的诗词集,东坡这才恍然大悟:过去书壁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吧!
苏东坡当时都不能辨别壁上是别人还是自己写的,千百年后的人还能分辨苏笔,甚至认定无误,有这道理吗?
我家五世从祖陈邦彦书法最得董其昌神髓,自少至老每天临习不辍。别人把他的临本裁去“某人临”以后,就以董笔出售,常卖得好价。
圣祖康熙帝最喜欢董字,但凡外吏进呈的董香光书作,如有疑惑则总是沉吟道:“这是陈邦彦写的吗?”
乾隆帝甚至把内府的董书笔迹数十轴都拿出来问邦彦:“这里面哪个是你写的?”邦彦审视良久,叩首谢罪,他自己竟不能分辨了。
2、陈其元提到康熙朝礼部尚书宋荦的鉴定逸事,在《筠廊偶笔》的上卷里,颇为传奇。
1)有一则说许孙荃家藏有一轴鹌鹑,上面有明末陈洪绶题跋:“此北宋人笔也,不知出谁氏之手。”我看了看,定为北宋崔白。
崔白是北宋中期画家,本号旧文《哪个才是宋徽宗》曾介绍过蔡絛(音涛)的《铁围山丛谈》,书中记载宋徽宗的画风学自其知客吴元瑜,而吴画即学自崔白。
此时座间有人窃笑,以为我随口一说。过了会儿我持画对太阳光一看,在背面一角看出图章“子西”,这正是崔白的号,大家这才叹服。
后来这件事传到黄州司理王俟斋那里,他还是不信。于是他有一天宴客,大厅悬挂一幅画,我从门外轿子上看就断为明初林良的。等下轿近前细看,果不其然。于是王俟斋也折服了。
宋荦娓娓道来两则故事,不禁使人由衷佩服,落落大方的传奇形象如在眼前,尽管他的判断都带一点赌的成分。
当代有徐邦达“半尺”见真章的功夫,以极其有限的素材做判断当然不是虚诞。见识广、功夫够深的话,看书画如同自己动笔,方寸间都于心有戚戚。这样就会逐渐生出灵性,一般情况下想看走眼都难。
2)再看《筠廊偶笔》别的条目,有旁征博引,对王安石、苏轼(实为欧阳修)菊花落英的公案写的论文。
王介甫写《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据说苏轼回他“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后来老先生把他发到黄州,东坡这才明白造物万千,心生愧疚。
宋荦“寓黄数载,种菊最多”,看到秋菊并不落花,就开始疑心这个说法。于是察《菊谱》、《黄州志》,又引《诗经》和《楚词》,他的结论大致可以总结为:黄州秋菊亦不落,特有黄花吟夕餐。
菊分落与不落,王安石的诗没问题,欧阳修质疑“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则是不知道叶瓣疏离的会被吹落;
黄州的菊花是不落的,所以“子瞻见之,始大愧服”只是附会,这故事本来也和苏轼不相干;
王安石用《楚辞》的“夕餐秋菊之落英”来佐证菊花会落,但这里原指始开的菊花,叶瓣甘香可人,并非他的“残菊飘零”。
宋荦的论证信息量大,概念的轮廓很清晰。
但书中也有“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这样使人零乱的贯口;
甚至有更加豪迈的壮举:“我(宋荦)任黄州通判时,率部一日猎三虎,都是利落得手。其后连捕十余只,黄州虎害算是除尽。”
这么看来,宋通判“隔空轿上定林良”这一出可以写成折子戏,因为太传奇,会很精彩;但方法不科学,难保结果的正确。
换句话说,猜对了也是蒙的。陈其元据此说宋荦因为识多见广,看气韵就能猜出八九分,但是否临摹还是定不了。
不可否认宋荦的辨伪功夫,构图气韵、浓淡呼应,高手名家的画作也必然有这些符合审美要求的要素。
加上那个时代低劣的伪作寸步难行,官宦家宴总不会挂出个没品的物件,猜个熟悉的画家还一语中的也不无可能。
只是要遇上陈其元上文所说的钱伯声、陈邦彦,宋大人就得露怯。辩伪重要的是小心求证,是不是隔山打牛并不重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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