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碗摔落在地,一瓣一瓣碎开。
睁开眼,叹气,仿佛一切都将恍如隔世。
然而。
“小伙子,你唤作什么名?”
“······梅天。”
“哪里人?”
“临川云山。”
“可知自己为何到此?”
“我罪孽深重。”
“何解?”
“我杀了他。”
“上百条无辜人命死于你的手中,这才是你的罪!”
“······”
“······”
“孟婆,再给我喝一碗罢——”他顿了顿,一字一字的道,“这一次,一定可以忘记他。”
(一)
我问梅景,世间至美至真的爱情应当是怎样的。他答我,那应当是戏文里唱的那般罢,“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讪笑:“看来此生是无福消受了。”
他嗔怪:“你和丹小姐那样的金玉良缘,还有什么不知足?”
我说:“就是不知足,就是还要你。”
他:“滚。”
我于是仰头大笑,感慨好一个杏花春雨天。
和他是在杏花天相遇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怪病,从此便被我爹关在东面这个人不经鸟不语的摇影院中,成了“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病公子。
昔日的武坛翘楚,沦落为今日的病娇少爷,我想再满腹文墨的戏曲家也写不出这样的戏文桥段来。因此我痛苦不堪,明明身子已经站立不稳,还硬要死撑从床上下来,把仆人一个个轰出去、药罐子一个个砸碎在地,嘶声大骂——
“你们是不是真以为我不行了!只能在这里等你们伺候?”
“别以为这几道破门困得住我,老子当初一掌就能劈掉!”
“什么破药?活了十几年,就没一天碰过这种脏东西!你们趁早了别拿来污我的眼!”
看着药汤溅在墙上的暗黄色印迹,我感到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
因为久不进药,身子越来越差,我终日不停的咳血与昏睡。我自知这样一定会死的——但我不怕。宁可死,也不去碰那些药汤的一汁一滴。身为武夫,纵然身死也当是屹立如山,怎可让这疲人心志的药石磨损了骨气!
直到他的到来。那日,他直闯入我的房中,站了有七步远,彬彬有礼的道:“公子您好,我是府上新来的小厮,我叫······”
我从被子缝里瞧他。很纤瘦的身子骨,但隐隐有一股英气,像拔健的竹子竿,清清爽爽。我有点看呆,回过神后,只冷冷回道:
“滚。”
话音刚落,他竟已然站在我的床头,将一张脸凑近了瞧我,手一伸,哗的一下掀开我的衾子。
“起来。”
“做什么?”
“听戏。”
于是我裹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听他唱完了一整出《救风尘》。
意料之外的精彩。
他捏尖了嗓子唱出“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时,我已然歪倒在床上,笑破了肚。
“接着——接着——别停住!”
“那就喝药吧。”
“什么?”
“喝一碗药,我便唱一折。否则免谈。”
“你敢这么跟我讲话?信不信我——”
“赶走我?随意。反正来这里哄你的报酬,我是照收不误的。”
居然有这样跋扈的一个小厮——我忿忿不平的望着浓黑药汤里倒影的面容,心里思量: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喝!于是平生第一回喝了一碗药。
见我这般乖顺,那小子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看着那个笑,我忍不住在心底大骂:梁少恭啊梁少恭,你可真是没出息啊!身为武夫的一身骨气,就这么轻易的给一个小厮毁了去!
事实证明,我这个陨落武夫的骨气当真是不值钱的。他后面日日来,变着花样的给我唱戏本,我也便日日顺从,折掉武夫的尊严喝那一碗碗娘们唧唧的药汤。
有时我也耍泼,硬是不从:“为什么是喝药?换别的成不成?我给你银子!”
他冷冰冰的应我道:“本来这药吧你爱喝不喝,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但是我既然被叫了来讨你开心哄你吃药,自然得尽到了职分。另,你真当你给的银两有你们府上的管家给得多么?”
居然拿我跟一个管家比拟——我可是梁府的大公子,当年鼎鼎有名的武坛“骑云鹤”!
然而他并不将此当回事。在他的眼里,我兴许真的只是一个病弱的公子哥而已。
我咽不下这口气:一个小小的侍从怎也敢这般挑衅?于是暗暗堵誓定要早日康复,叫他好好见识见识本少爷的英姿。这样想着,药石便一日日的跟了下来,到底是跨过了生死一线,甚至逐日地好转。
待到手足筋骨活络的时候,我特意在院落里舞剑,想着要叫他看见。然而候了一个上午,才见他姗姗的从行廊深处走来。我急忙擎起剑,扎步,点足,回首,突刺——漂亮!回头一瞥,那人早自顾自的幽幽进了房。
我急跟进去,要理论似的:“本少爷适才的舞剑你看见没?是不是觉着雄姿英发,炯炯有神?”
“没舞过,不懂。另,炯炯有神是这样用的么?不要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没文化好不好。”
我:“······”
怎会有这样跋扈的小厮!
于是我愤愤的想:待到你哪日没戏唱了,我便将你扫地出门,看你还能跋扈到几时。
那个春天将到末尾的时候,有一晚,府上的管家悄悄进到我的房间。他告诉我:“最近你身边来的那个小厮,据说是‘雀纹’的人,老爷要你多加当心。”
我回复:“哦。”
管家走后,我将他唤到身边,轻轻的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公子。”
他说:“你也不曾唤过我的名字。”
当夜三更锣响时,我在院落的杏花树干上轻轻的比划了我俩的名字。
梁辰与梅景。
一朵杏花默默的歇在手腕上。我抬头,感慨:好一个杏花春雨天。
(二)
梁府真不愧为江湖第一大武庄。东南西北四处院落,分别名为摇影,含光,楚人,鱼肠。各处院落驻扎的家丁部曲,分别为一百一十八,一百六十三,二百一十六,和三百二十二。依照防卫强度来看,最有可能藏匿宝物的,应当是平素无人问津的鱼肠院。然而,东家着重让我盯紧、并且费尽心思让我潜入的,却是防守最为薄弱的梁家大公子的宅所。
这名梁家大公子,依据东家所述,“早些年曾是叱咤江湖的一流武夫,行事手段极其残忍,凡是死在他剑下的,要么尸首异处,要么化作焦炭,绝无全尸可能,且因平生赤胆傲骨,最恨背叛间离之人。”
行事手段残忍,叱咤江湖的一流武夫。我带着这般印象,在四月初的一个晴天闯进他的房中。
然而——
“能不能少喝一口,就一口!”
“你再唱一折,就一折!我保证等会把药喝了——现在太烫嘛!”
叱咤江湖的骑云鹤?叱咤江湖?骑云鹤?——东家的话也不能尽信啊。
叱咤江湖的骑云鹤,也会颤颤巍巍的迈不出门槛;叱咤江湖的骑云鹤,也会一脸委屈地一面喝药一面喊苦;叱咤江湖的骑云鹤,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蓦然惊醒,大声呼唤,脸上滚下两行热泪。
叱咤江湖的骑云鹤说:“喂那边那个新来的——能不能扶着我点!摔了我可怎么办?”
叱咤江湖的骑云鹤说:“怎么这样的苦哇——你能不能把这药汤做成杏花粥桂花羹的味道?老子不管,老子就是要喝甜的!”
叱咤江湖的骑云鹤说:“谁叫你离开我的?夜里怎么了?夜里也不行!我是病人——那就跟我一块儿睡!”
能不能稍微有点叱咤江湖的样子?每每望着眼前病娇娇的七尺男儿,我都疑心要么是自己寻错了人,要么是东家那边存心埋汰我。
“梁府在任当家梁起仁早年是在江南开镖局的,后来势力扩大,名声渐盛,索性创立了武庄,在云山驻扎下来。膝下有三个儿子,幼子尚未成年,次子不通拳脚,只工文墨,因此梁起仁两眼的期望都落在这位梁家大少爷身上——哪知这个梁辰也不争气,竟生了这样一场病——梁府没多少气数了!”
这是东家说与我听的。有时偶尔看见那位公子哥独自一人坐在庭院落英缤纷的杏花树下,便会忍不住驻足下来,远远望着,心底里想起这句话。
他应该也是不甘心的罢,我思量着。
梁大少爷生的这场病,说怪也不怪,就是身子泛虚,喜温厌寒,咳嗽盗汗,起先只是不能动作,后来连下床也费力。许多郎中前来探诊,有说普通风寒,有说肺痨,有说阳疾,没个实在的结果。
诊断没有定数,开的方子也是捉摸不定的。因此梁大少爷的身子总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他的脾气也是一阴一晴,没个常态。
我苦恼于此,大半个月过去也没问出关于龙涎骨的任何讯息。其间没什么人来探访,他的嘴始终闭得紧紧的,除了平常的戏言,什么也不说。偶尔提及府上的事由,仅仅只是打个擦边球,他也会立即变了脸色,冷冷的说:“你问这个做什么?”实在无从下手。
四月末的一个多云夜,我趁他睡后给东家传了鸽书,表示一切尚在摸索之中。
第二日天刚晴,便有一个妇人前来探访。她头上的发髻高高扎起,下面顶了一个浑圆的肚子,显然受孕半年有余。“梁家有个女人,你千万要当心。梁起仁在当年受困绳山时为她所救,为了报恩,便迎娶了她做小。此人颇有手段,传闻那梁辰有此今日,多半便是她搞的鬼。”想到东家的这番言语,我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手上提了一个竹篮子,说是里面蒸了粉饺。她踮起脚,发髻顶得高高的,两只眼睛直往屋里头探:“辰儿——起来了么?”
梁大少爷很快应声出来,看见是他的后母,两眼笑作了土里的细泥鳅。
“二娘!您怎来了!”
母子俩因亲亲热热的进了屋去。我因记着东家的叮嘱,又想从中套出些许讯息,便将耳朵抵在了窗纸上,计划窃听一番。
下一秒他便将门页拉开。
“你在做什么?”
“我······”
“屋后的柴火劈好了么?还不快去?”
我于是怏怏的走到后院去劈柴。心里暗自思索着,那个女人牙尖嘴利的,走的时候身后还拖曳着好长一条红线,必定不是个心善之人。
果不其然,她前脚刚笑盈盈地离开,梁大少爷后脚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大声呼唤。
我飞奔到屋里,看见他整个人蜷缩作团,两手两脚抱紧,眉目也拧到一处去,疼得又紫又红。
“怎么回事?她做了什么?”我着急忙慌的问。
“估计是饺子里有毒——她特意来试探我的——”
我于是转头飞奔到屋外,扯开了嗓子呼叫。那些家丁部曲听到我的叫喊,都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都急急转了身,向相反的方向遁去。我拉住其中一人,刚要张口——那人猛地一下扯开我的手,加紧步伐逃了去。
我两手空空回到屋里,看见梁辰委顿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没用的,我二娘必定是收买了他们。”他忍住疼痛,咬着牙对我说,“今天我爹出门巡猎了,她才得了空出手的。”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吃她的饺子!”
“不吃更是死!”他面目狰狞的大吼道,“全家的人都盼着我死!”
后来我灵机一动,记起了幼时在娘亲医书上看见的土方子,急忙奔到药房,煎了一大碗乌头草凉汤过来,硬是逼他喝下。这药草具有催吐的效用,他翻江倒海地呕了一阵,终于将胃袋的残渣吐尽,虚脱的躺在床上,满脸是密密涔涔的汗珠。
“她的儿子今年仲夏之时便会生下。”他两眼无神地望着我,“她得赶在我爹死之前,为她即将出生的儿子争取家业。前面有三个正房的嫡子,无疑是困难重重。想来我得了这场病,她必然是高兴坏了。不过耽搁了这些时候我也没死掉,她便坐不住了,要亲自来送我。府上亲信都随我父亲出巡,现在这个宅子里的,大多是她的眼线——
“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了。”
夜里,我偷溜到后院的角落里,给东家传了鸽书:时机已然成熟。
过了些时日,我看见梁大少爷在院落里舞剑。很明媚的春光,他一袭白衣,站在其中,一柄剑舞得熠熠生辉,当真是漂亮的。
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很讨女孩子的欢喜罢。
我感觉眼睛有些生涩,没有再看下去,急忙进了屋。他在后面很快的追进来。
“适才本少爷舞剑你看见没,是不是觉着······”
我抬眼看他。正好是逆光的一个轮廓,光影交错间,只看见他一口笑齿,美丽得叫人心碎。
该死。
我急将自己扇了两巴掌——
梅景,你在想什么?!
你仅仅是个小偷。
仅仅是个小偷而已。
仅此而已。
(三)
自从那回梅景将我从鬼门关拉回后,府上便开始流传起了关于我们二人的谣闻。
许病君那边无疑是将梅景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暗暗计算如何将他除去。
我的父亲三番两次遣送他的管家到我身边来,深夜促膝,要我多加提防。
就连我的三弟——尚在童子学念书,扎着两个总角,晃着脑袋对我说:“哥哥最近都不陪我了,总跟那些下人在一起。”
我于是费了好些口舌向他解释,哥哥不陪你是因为生病,那个梅哥哥也不是下人。小孩子听着听着,冷不丁问我:那哥哥你是喜欢那个人吗?
本是童稚之言,却令我一时愣怔,不知如何作答。过去许多日,依然有异样的感觉缠绕心头。
恰在这时丹瓷前来寻我。她出身临川药商世家,一直与我们梁氏交好,双方的家长早在我们未通人语之时便订立了娃娃亲。
然而我与她虽结伴成长,颇有情谊,却彼此心知肚明,绝没有儿女私情的存在,因此两人之间都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绝不因上一代的姻亲而羁绊彼此。
我将困惑说与她听,她听完只是哼哼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当今世道嗜好男风的多了去了,都是些贵族情趣。你们这些公子哥整日吃饱了闲着,就好些艳奇的。”
我说不是。“我对那小子,貌似没有什么猎艳心理。他生得也并不十分好看啊——比我差多了。”
丹瓷狠狠翻了个白眼,猛然间抓住我的手腕道:“随我来,去个地方便知晓了!”
她随后带我进了个象姑馆。我还是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场所来,一个个着了奇装艳服,脸上浓妆重抹,迎上来,拥过去,十足的娘子腔调。我始终没有动容,只是被那脂粉的气味引得连连喷嚏。
出来后,丹瓷迫不及待地问我:“是不是现今才发觉自己有这方面的癖好?”
我用力地甩头道:“我死一个给你看好不好?我怎可能好上这一口?”
闻言,丹瓷霎时间里变了颜色。她久久没有接话,末了只留下一句,后便径直转身走了。
她说:“那你便是真的动心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隐隐觉得有尿意,只好起身如厕。经过那个房间时,我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吱呀一下推了门,看见后半夜月亮的蓝影子散落一地,他睡在东面的床榻上,衾子极短,露出赤裸的双脚。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到了跟前,伸出手指——眉心,鼻梁,人中,唇——触电一般,我急将手指收回——
梁少恭!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敢再细想,只好转身仓皇而逃。
那晚是五月二十五,将近孟夏。我辗转难眠。三天后的清晨,我带着一个新招的小厮,一脚踢开了梅景的房门。
“收拾收拾,你可以滚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说,你可以滚了。”我指指身后的人,“从今天开始,由他来伺候我的起居。”
我将他的衣物一件一件抛到摇影院外。许多的家丁听到动静,都纷纷围拥过来,远远的站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着。
最后一条衾子抛在地上时,有一个香囊从中掉了出来。他立即抢上前去。那是我送的香囊——。
“我打小是在别人家的厨房里长大的。娘亲被聘作厨娘,因为家中无人看管,她也便将我带在身边。我白天帮她劈柴,看火,烧食,夜里便跟她共用一条衾子睡在厨房里,有时为了取暖就偷偷生主人家的柴火。可能是这个缘故罢,长大后身上总免不了一股味,用什么香囊也遮不住。”
我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还给我。”
他两眼怔怔的望着我,许久许久,才咬牙道:“梁辰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还给我。”
他骂道:“你一定要这样找乐子么?”
我说:“还给我。”
他说:“别闹了行么?我们回去——”
不等他说完,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香囊,双手用力一扯,然后松手:星星点点的香粉洒在空中,像元宵夜被风吹落的鱼龙灯火。
“你以为你是谁?”
“我才是主人。”
“叫你滚——你就得滚。”
五月二十八,雷雨天。他彻底搬离了我的生活。
我将新招的小厮拥在怀里,一寸一寸的抚他的唇肌——真是极其妖孽的一张脸。就连平常自诩貌美的我,也难以在这样一张脸上错开眼去。
我问他:“你会唱戏么?”
他诺诺地答我:“回禀公子,自然是会的。”
“不要叫我公子。你会唱什么戏?”
“《渔花谷》,《将枯老妪》,都是会的。”
“会唱《救风尘》么?”
“这个······小的不会,不如小的给您唱一个《窦娥冤》罢。”
我说好,那就《窦娥冤》罢。
当他唱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我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是小的该死,是小的该死!”
那小厮随后便被我轰出了门。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整个室内都寂寂的。外面淅淅沥沥的声响听得愈是清楚——不知何时已经落起雨来。
五月二十九,连日阴雨,宿在家中,没有外出,没有见人。
六月初一,丹瓷特来府上寻我。彼时我正与新来的小厮玩乐,两个人泡在温泉中,一来一去地打水仗。整个浴池氤氤氲氲,尽是我们二人的笑声。
丹瓷走进来时,险些被地上的积水滑倒。我见了她来,无意让她瞧见丑态,便将那小厮打发了去。
丹瓷在浴池边上蹲下:“那个是新来的?”
“是,我特意选的,不错罢。身段,脸蛋,要去唱戏,定是个红透半边天的伶官。”
丹瓷盯着小厮离去的背影默默看了一会儿,回过头问道:“我听说,阿景被你逐出去了?”
我说:“是。”
“为什么这么做?”
“没为什么。就跟你说的一样罢,兴许我真的只是有这方面癖好而已,就图个乐。那家伙已经玩够了,我想换个新的。”
“那你喜欢现在的这个么?”
“当然,这小子,可真是连男人都会被蛊惑的——不似先前那个,整个的一乡野村夫!”
“······”
“······”
“那我问你,现在这个新来的,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怏怏的答道:“小秀······或者小忧罢——不重要,名字这种东西。”
丹瓷站起身来,又是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儿,淡淡的说道:“梁辰,你可以骗我。但你终究骗不了自己。”说完她便走了,决绝,没有回头。
我独自在那里立了半天。蓦然间,我将肩上的巾帕扯下,重重的摔在浴池的水面上——
池中的水雾更加氤氲了。
六月初二,给新来的小厮取了代名,叫琴生。
六月初三,与琴生外出,途中经过梨园,听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打道回府。
六月初四,病发。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昏昏沉沉睡了一日。琴生陪在床头。
六月初五,昏睡。
六月初六,昏睡。
六月初七,昏睡
六月初八······
初九······
······ ······
一直到初十那天我才稍有好转。父亲在这天前来探望,坐在床沿,半天没有说话。从他的不言之中,我很清楚的感受到一个经年父亲的失望。最后临走时,他背对着我,淡淡的说了一声:“联姻的事情,得尽快了。”
六月十二,夜宴。丹老爷子这晚的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言语也颇为搪塞,与父亲碰杯时,简简啜了一口便作罢。我环顾宴会的四周,果然,丹瓷没有在场。
我事先已经与她说过了应对的策略。“别再瞒下去了。今晚他们提起的时候,便跟他们挑明吧——彼此无意,只是平常好友,绝无夫妻姻缘。”我没想到她会直接缺席。
父亲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出,渐渐的脸色有些阴沉下来。酒过三巡后,他咂咂嘴,开始了下面的说辞:“按理说呢,我也实在不该来挑这件事。我这个儿子,着实是不中用!这是几多年纪,便病作这副模样——枉愧那‘骑云鹤’的名号,枉愧我梁府江湖第一武庄的颜面啊——真是要令丹公见笑,早多年,我还盼着他承袭我现今的基业呢——”
丹老爷子连连赔笑道:“令郎的神力那是江湖中人有目共睹的,如今不过是染了一些小疾,碍不了事,不日便可重振雄风。”
父亲摆摆手,直言道:“您也不必安抚我!我这武庄的气数,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唉——可怜这个畜生,虽说不能承袭家业,但我身作父亲的,还是希望他能替我梁家开枝散叶。
“只是现如今这副光景,那家的姑娘还瞧得上他呢?愁闷之际,不得已,只好记起丹公您来了。当初令千金与我这痴儿立下的那半纸婚约,现今当真是救了我们一命啊!好在这丹姑娘与这小子从小结伴成长,倒也算颇有情谊,他病倒后,丹姑娘也不曾憎恶,反而屡屡相助。还望丹公也莫要嫌恶,帮帮我这痴儿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丹老爷子想拒也是拒不得了。只见他面露愧色,恹恹的,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在这时站了起来。
“父亲,我要解除与丹家小姐的婚约。”
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之后。
“你说什么?”
我挺起了胸脯:“我说,我要解除婚约。”
话未道罢,父亲已扑上前来,一掌扇在我的脸上。
丹公没有言语,只是自顾自的斟酒。
想必丹瓷在宴会前早已同他说明了。我望着眼前气得鼻孔直张的父亲,定定的道:“我和丹瓷从来没有喜欢过对方。我不会成婚的。”
父亲转身将一把瓷壶掷碎在我的脚下——
“你不成婚!不成婚你跟谁过活——跟你屋里那些小厮吗!”
我刚要回答,屋外突然进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到了跟前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
“老爷!二夫人——二夫人临盆了——”
半刻钟过后,整个厅堂里只剩我与丹老爷子二人。我向他走过去,想说些什么。
丹瓷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她神色惊慌,两步并作一步走,十米开外便已经大声喊了出来:“阿景他——阿景他——”
我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甩袖,径直往堂外踱去。
丹瓷冲上来拉住了我:“你不能去!对方人太多了——许病君就算准了要在今夜动手,没人怀疑到她的头上!你不能去,求你了你不能去——你会死的——”
我刹住了脚:“我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他的死讯么?”
丹瓷道:“我们去求求我爹,他兴许有办法,你不能一个人去,真的会死的——”
我一把挣开她的手:“等不及了。”
六月十三,破晓,我终于见到了他。一个郊外的破屋,周围荒烟蔓草,太阳还没起来,隐隐还能见到星月的残光,和一点点林雾。雾中有狐狸交媾的叫声。
他被麻绳勒弯了手脚,像遭到虐待的虫子,只剩下两个触角,显示活着的迹象。
十多个蒙面人拦在我面前。我问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放了他?”
领头人笑道:“很简单。从你那里开始,一步步跪到我这里来,跪一步,就把舌头放在地面上舔一次,等你舔到了我跟前,你就咬舌自尽,我自会放了那个下人。”
屋内光线虽暗,我还是能看见那三个人露在面罩外的狡黠的目光。此时此刻,我想到的是一些过往的事情。我看到自己十六岁那年,刚刚走上江湖,孤枪瘦马,独自闯进绳山的麻匪山寨,一夜过后,我提着寨主的脑袋,马蹄哒哒地经过熙熙攘攘的市集;十七岁,单挑西域武士旗木罗,十招之内用双腿夹断他的颈骨,从此“骑云鹤”的称号在江湖上传播开去;十九岁,奔赴东南,深入倭寇据点,一个月后,协助平倭大将军剿灭三千寇军——
二十一岁,我站在老家郊外的一个破屋子里,面对着自家二娘派来杀我的刺客,踌躇着跪与不跪,舔与不舔。
然而,这个踌躇并不持续很久——我很快跪了下去。
对面的三人发出肆意的大笑:“你看见没?看见没!那是谁——骑云鹤!骑云鹤在跪我们唉!哈哈哈哈哈·······”
“好了,现在,从你的位置那里开始,一步步跪过来!别忘了伸舌头舔地面噢!哈哈哈哈哈······”
我将头抬起来,直直地盯着他们三人。
“我跪的不是你们。”
“······你在说什么?”
“我跪的,是那边——倒在那里,被你们弄得不省人事的那个小子。”
“······”
膝盖下隐隐有痛觉传来。我咬紧了唇,一字字的说道:“各位兄弟若是有空,便同我说说话吧。想说的不多,很快就能说完的。
“我是个愚蠢的人,做了愚蠢的事情——我爱上了自家府上的一个仆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什么好的,姿色一般,又不会说话,唱戏也总是荒腔走板的,还总是跟我顶嘴。你们知道么?他是我见过的最跋扈的小厮。这个时候,你们肯定要问我了,既然如此跋扈,为何不把他赶出去?是,我也是这么做的,毕竟我是主人嘛,赶一个下人,没什么奇怪的,大不了再找一个呗。
“所以我把他赶走了。后来我的心就开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你们知道心痛的感觉么?那种痛楚,从鼻腔一直连接到心脉,你稍微呼吸一下,都会痛得生不如死,只想流泪。我果然是个蠢货罢,说出来你们怕是要笑死我——你们能想象我这样一个人哭的样子么?我自己也想象不到,所以当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问自己,我是在哭么?我为什么会哭?记忆中,我的哭泣只有那么寥寥的两三次,一回是我的娘亲去世,我躲在她生前的房间里偷偷哭,还有一回,是我的爹爹和二娘成亲的那天晚上,除此之外,我连我生了大病,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都没哭过。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哭——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罢,是,我果真是爱上那小子了。
“所以说我是个蠢货罢。身为主人,居然爱上自己的仆从,还是一名男子。你们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又怕,又痛,又怕,又痛。我禁不住的去想他,想他在厨房里给我熬粥,那个烟,那个汗水,那个熟透的杏花的香味;我想他,想他那张从来都面不改色的脸庞,偶尔笑一下,就笑那么一下,跟昙花一现似的,我也会木木的愣好久;还有那天晚上,我偷偷潜进他的房间,月光很好,照在他脸上,那个皮肤跟青玉似的。我着了魔一样,忍不住一寸寸的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我差点就亲下去了——但是很快就落荒而逃。我真的好懦弱,不敢面对他,只敢将他赶出去······然后日日夜夜的折磨自己。
“现在我不逃了,我就在这里。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放过他。是我二娘让你们来的吧,看来我今天是走不掉了。真不甘心啊,好想当面跟他说完这些话。各位大哥,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帮我转告他么?现在我说出来的话,他听得见么?”
“梅景,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说完这一番话,我整个人都虚得脱力了,霎时间支持不住,就要瘫倒在地,泪水一片一片打在衣裳上。
说出来了。梁辰,你终于说出来了,可是,那个人,还听得到吗······
得不到答案。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进这个屋子时,我已经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四)
梁辰将我赶出摇影院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我的东家,将此事告与他知。
然而好些时日过去,东家都没有回复我。在这期间,反倒是梁辰的二娘,那个名叫许病君的女人,亲自找上门来。
“你就是他身边那个名叫梅景的小厮?”许病君一面尖着嘴吹手上的茶盏,一面透过氤氲的茶烟,用一对娇媚的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上次就是你救了小辰一命吧。看来你俩必定是情义深厚了。”
我急忙欠身笑道:“你看我如今的光景,可有半分受到情义关照的样子?”
许病君勾了勾唇,气定神闲的说道:“我了解小辰。如若不是动了真感情,他是不会大动干戈赶你出来的,压根睬都不睬你。”
我冷笑道:“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如今我已在外漂泊,他对我有没有情义,怎么看得出来?”
许病君蓦的将我盯住,脸上一抹阴阴的笑:“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什么?”、
“如若你陷入危机,小辰定会不顾一切的来救你。”
茶楼外有一只鸟雀扑楞楞的飞进窗来,落在桌上。我看着那只鸟雀,没有说话,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关于许病君寻我合作的事由,东家很快的回复了我:“可以,与她携手,或许激烈,但可以事半功倍。只是一件,必须留梁辰活命。”
我于是开始与许病君进行布局。“第一步,首先得确认我生产的日子。”许病君胸有成竹地说道,“本来上次我是计划将毒死小辰的罪名栽赃在后厨的人身上的,那人我已经打点过了,定不会出卖我。这一回,为了不让梁起仁那个老狐狸怀疑到我的头上,最好的法子,就是在我生产的时候进行。
“本来生产的日期连大夫都说不准,但我要是吃了能够催生的甘草,就保证能在当天晚上临盆。你们趁我产子的时候动手,那家伙再怎么样,也不会猜忌到我这里来的。”
听完这番话,我不觉对眼前的女人觉得毛骨悚然:为了达到手段,连自己的骨肉都能下手。
“第二步,须得找一个小辰信得过的人报信。”许病君悠悠的道,“如若是直接派人去通报他,他必定会想到这是我设下的阴谋,立即就会警惕,怀疑只不过是个幌子。但如果是亲信的人就不同了,他立马就会当真的。”
丹家大小姐丹瓷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我与她见过数次,也算颇为交好,她很感激我对梁辰的照顾,因了我的功劳,才让梁辰放下尊严乖乖喝药。且时不时会与我打听关于梁辰的现状,我看得出,她对梁辰还是颇有情意的。然而,在梁大少爷那一面,却将这股情意封得死死的。
“哪有什么金玉良缘,我和她就是普通的青梅竹马。不对,青梅竹马都谈不上,顶多就是一块长大的玩伴,关系铁了些而已。”
我假装与她在无人的青石街里偶遇。她见了我,十分惊喜的模样,远远的招呼道:“阿景——阿景!你还没回去呀!”
我笑着答道:“是。回去了也没有活计,倒不如在这城中转转,兴许也还能找到一些活干。”
她听过后,似乎有些愤然,跺脚道:“都怪那个死梁辰!你别恼他,他打小那副鬼样子,养尊处优惯了!”
我笑道:“我恼他做什么?大家也只是普通主仆关系而已,他没了我后,很快就找了个新的替上了罢。”
她没有接话,一步步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胳膊说:“其实吧,今天晚上梁叔叔要和我爹爹一同进宴,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已经开始了吧——说是要商量我与梁辰的婚事。”
我略微瞪大了眼:“既如此,怎么你还在这里晃悠?”
她恹恹的道:“都已经知道结果了,还去他做什么?”
“结果?”
“嗯。我和他不会成婚的。他今晚就会当着两位家长的面提出来。”
我拢了拢衣裳,不知为何有些发冷:“你是说······退婚么?为什么······”
她突然间停了下来,两眼洞洞的看着我,久了,只见她上下唇一张一合的道:
“因为你。”
我咽了咽唾沫,感觉喉咙有点生涩。幸好在这时,许病君埋伏好的十几个人一齐拥过来,将我打晕在地,架起来带走了。
第三步,乔装打扮,装作身负重伤、伤痕累累的模样,倒在破屋里,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他如约来了。我偷偷半眯起眼看他,由于天还没亮,只能瞧见很模糊的一个阔影。他受到刺客领头人的辱骂,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然后,他说了那些话。
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想着,这个黎明,实在太漫长了些。
计划照常进行。许病君的人留了梁辰活命,将他拘在一个废弃的火药厂里。我则换了另一副装束,提点精神去见了江湖第一武庄的现任当家——梁起仁。
这是一个年逾半百而英锐不减的男人。“梁起仁早年在东南一带活动时,只是一个镖局里的普通镖师。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机遇,竟在短短一年之间,武功大增,称霸江湖,确立了如今的盟主地位。有人猜测,那是他得了秘宝龙涎骨的缘故。后来,他娶妻生子,便再没有先前的英雄事迹,仿佛一夜之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平凡的镖师。”这是东家书信上的内容。
我望着眼前这个江湖盟主,内心竟不自觉的有些战栗。他缓缓抬起眼皮,觑了我一眼,悠悠道:“说罢,要多少银两。”
我镇了镇神,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银两。”
“那你要什么?”
“龙涎骨。”
梁起仁脸上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皮一抬,太阳穴上便出了一条狰狞的青筋:“龙涎骨?呵——你是‘雀纹’的人罢?”
“······”
“我早就提点过那小子,让他多留意。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他活该,从小到大都不曾信任过谁,这一回居然自顾自的犯傻,栽了这么大一个坑。”
我顿觉呼吸有点难受,只好松了松衣服的襟口,环顾四周,门页大开,也有阵阵凉风穿堂而过——然而还是难受。
梁起仁突然间站起身来。“杀吧,我要这种儿子做什么?早些年扬武立功,还算对得起我。现今这副光景,日日夜夜都是在拖累而已。”说罢,他扬长而去。
看着这位父亲离去的背影,我蓦然间想起了梁辰提及他父亲时的话语:
“如果有一天我陷入危难之中,那个老东西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舍弃。现在他钓着我,只不过是希望我能跟丹家联姻,好使他壮大势力,控制江南一带的药材命脉。真要说起来,还是那句话,这个宅子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盼着我死。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了。”
——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了。
当天晚上,我来到关闭梁辰的废弃火药厂里。
“二夫人让我来守夜,你们几位可以先歇歇了。”我对守在外围的人说道。
他们走后,我独自一步步的走到梁辰面前。隔了一扇木门,可以看见他在一席破旧的草席上睡得正香,全身上下衣衫褴褛,没有一处齐整的地方。
想不到一个公子哥,也能经受这一番磨折。这样略为戏谑地想着,我打开房门,做出动静来将他吵醒。
他看到我,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梅景——你来了!太好了,他们果然没骗我。已经说好,只要我在这里不要乱来,就一定会让我见到你——太好了,真的见到你了。”
我忍住泪意,对他说道:“不想死的话,现在赶紧跟我走。”
说完就转过身去,正要向前迈步,他又一声呼唤将我止住。
“梅景,我们逃吧。别回去了。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要再有其他人了,好不好?”
我提起袖子,将眼角的湿意拭去。转过身,面对着他,凄然一笑:“谢谢你,梁辰。但是,不可以。”
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的说了出来:“你都已经知道了罢——我是有目的接近你的。虽然不像你父亲说的那样,是什么‘雀纹’的人。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东家是谁。为了养活自己,我在家乡那一带很有名气,被唤作‘影偷’。很有趣的名字罢,像个影子一样的小偷。那个人不知是怎样听说我的,给了我一封请函,帮我疏通人脉,顺利混进你们梁府,成为你的仆从,目的就是为了盗取当年使你父亲一战成名的秘宝龙涎骨。
“所以,明白了罢——我一直都在骗你。那个人答应我,事成之后,予我三千贯,并且将我娘从牢狱中捞出来——噢,对了,这点也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娘亲早些年确实是在厨房做烧食的,后来被雇主赶出去,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做些小偷小摸来维持生计。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有被发觉,直到前年,在跑路的时候给一个更夫撞见,好巧不巧,那户被潜的人家发生了杀人案,便直接将罪名盖在我娘亲头上了,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被放出来。
“梁辰,我对不住你,同时也谢谢你。当我在老家为了明天该偷些什么过活的时候,大抵做梦也不会想到,我能来给江湖赫赫有名的‘骑云鹤’做仆从罢。我从小就没什么本事,进过戏班子,学过一阵拳脚,但是完全算不得什么武艺,所以,对你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武夫侠客,我是十分羡慕的。这两个月来,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能跟你这样的一流武夫待上这么一段时间,我已经很满足了。
“就这样罢,梁辰,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能相遇都得格外感谢老天爷的恩赐了,哪还能奢望些别的呢——所以,就这样罢,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谁也不要惦记着谁了。”
话音刚落,厂区外面的大门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兵器相击、人物相碰的打斗声。我笑道:“你看,应该是丹小姐吧,这样倒也不用劳我的脚程了。”说罢,我蓦的回头,当头给他洒了一大袋迷粉。
“梅景······别······”他作了两声呻吟,到底支持不住,白眼一翻栽倒在地。
我蹲下去,将手伸出抚摸他的脸庞。真真是剑眉星目,跟古书上说的一模一样——不觉间,早有一滴泪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他好看的唇心上。
身后人声逼近,我赶忙拭了拭泪,将面掩住,向另一个方向遁去。
再见了,梁家大少爷。
再也不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