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某个四年,我住在一屋鱼鳞瓦下。
鱼鳞瓦,普通书本大小。浅浅的流线型弧度。深灰色,硬度适中,最适宜打磨。
小时候,经常拿鱼鳞瓦的断臂残肢打磨成圆圆的,拇指盖大小的小石子,抓着玩。最低五个,最多18到36不等。抓石子,是彼时乡下女孩儿们最喜欢的“手游”。
鱼鳞瓦,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鱼鳞瓦下的老屋也谈不上喜欢。
只因为,它曾是我身不由己的生命里,一员过客。曾容纳我一段不堪名状的光阴,而给予我一份不堪名状,无可摆脱的情愫。
鱼鳞瓦,隶属于一座传说上百年的老屋。乡俗称之“四码落地”屋。全体雕梁画栋的木质结构。撑起每间屋子的柱子脚下,是古纹斑斑的小石鼓。
打碎地主富农的特殊时代,满屋的雕梁画栋格子窗扇们未能逃劫,被打的仅余局部,封存在厚厚的泥中。从此,它们假装成泥墙,孤立至今。
只有鱼鳞瓦,幸余一命。我不知道它们密密匝匝挤拥着,一起看过究竟多少斗转星移,一起经过究竟多少风吹日晒,霜欺雨淋。
绿到发黑的陈年苔衣埋没了它们的原色。浸透它们一身晦涩霉湿。它们一起,打造了一所沃甘的微虫微生物乐园。
(摄影:光文)也许是风的泼皮发飙,也许是鸟儿不讲文明的随意出恭,各类草籽儿和树种被丢进这个不知年头的乐园。
自顾存息生长的结果是,体验了一回活在高处的草生树生。
据说,这样的屋子,适合琴棋书画诗酒茶,尤其是跟对的人一起。彼时泥人过江的我,无力无心朝这个水准倾向,也无对的人可互悦。我做过最浪漫的事,是去几里外的小乡邮局,订一份《家庭报》。每周去取一次。
一直记得,邮局里那位美女妹妹浅浅的笑:你真有心,还订报。语意有温,有欣赏。于是,我能做的所有有水准的事,是看书阅报。不停地看,不停地阅。闲时,做做女红。
月朗星晴的夜晚,躺在鱼鳞瓦下,数着瓦隙里透下的斑驳亮光,如数另一片星空之辰。
狂风暴雨的日子,躺在鱼鳞瓦下,会有似有若无的雾雨打湿颊腮。瓦顶,是惊心的万马齐喑。
更多的日常,会有不知名小虫从瓦中飞身而下,成全一场从高处跌落凡尘的虫生蝶变。
住在鱼鳞瓦下的,不只两条腿的人。还有无足多足的爬行动物。常常,人神不觉时,它们倾巢而动,于瓦下闲庭信步。
蝈蝈们边信步,边旁若无人地高调,喋喋不休。一种微型多足小虫,顶着一身暗紫红,没日没夜于屋子里爬来爬去。一个不留神,踩上它们,脚底板和满屋子的猫尿样骚臭味久久不去。我们那儿,叫它们“骚板虫”。
它们的疑似近亲,蜈蚣,更是不分场合时间,肆无忌惮横行。某日夏夜,一觉醒来,身子左侧床沿上,赫然趴着一条近尺把长的黑红色蜈蚣,我的七魂六魄瞬间游离躯体!(此刻,敲出它的名字,我浑身的恐怖依然久久难平!)
失魂丢魄的我,那夜,坐于床头,久久不敢入睡。四年里,这样的时刻动辄就会重现。和人类共享地盘的生物们,跟老屋一样充斥晦涩,阴郁,恐怖。它们在鱼鳞瓦下,行着各种吓死人不偿命的勾当。
(摄影:光文)而今,它们,终于撵走了屋子的主人,独霸一方,神气活现。而那一屋鱼鳞瓦依然苟延残喘于摇摇欲倒的老屋之顶,无人问津。周边草深林密,人迹罕至。
鱼鳞瓦下的老屋,鱼鳞瓦下的生物们,一起活成了一本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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