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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你走后,我再未见你,这么多年,我觉得我未曾改变,不知道你是否安好。
一、雨天的青蛙
小时家里包山,每年秋天收山货的时候,总要请几个人,来家里帮工。刘叔就是其中之一。
收山是很辛苦的工作,但是每年秋天自然会有很多农村来的打工者,愿意到林区来赚点钱,相比于农村,林区里靠山吃山,总归是日子好过些。
那天下着大雨,没法进山,我坐在茶几前画画,帮工们凑在一起坐在炕上打扑克,我在这一天认识了刘叔。
打牌的人手多了两个,刘叔便过来逗我玩儿,问我在干什么,我说画画,画山和河,刘叔说他也会画。
于是我把我的图画本凑过去,请他画一个给我看看。
他摇摇手,不肯接我的蜡笔。
转身出去,不知从哪里拿回一本陈年旧日历和我随手丢弃的半支铅笔,说他画在日历背面就好。
那本陈年的旧日历上都是灰尘,纸张薄的好像要透明了,开本也小的可怜,实在不适合画画。
我再一次请他画在本子上,我有很多这样的本子,和用不完的彩色蜡笔,我并不在意他用上几张,如果他喜欢,我还可以送给他一本。
他一边拒绝我,一边在日历上翻开一页,开始画。
那是一只在吃虫的青蛙,舌头伸的长长的,蹲在地上,眼睛微微的鼓出来,背后长着小斑点,简直和山上的林蛙一模一样。
我雀跃着拿给母亲看,这是林叔给我画的青蛙,母亲让我谢谢刘叔,说刘叔家也有个儿子,已经读书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盼着下雨,那个秋天,刘叔在那本旧日历里给我画了袍子、狗、蜻蜓、雨、门口的大树,还画了我。
而我,每每听见家里的车回来了,就急急忙忙地等在门口,只要刘叔一下车,就扑进他怀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想着和刘叔分享,即便他多半不要,也总是要问一问他。
二、小教鞭和口哨
因为认字早,我几岁的时候已经成了林场里的孩子王,秋天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外面忙,林场的小孩儿几乎每天都在我家的院子里聚集,玩一些“爸爸妈妈”“老师教同学”的游戏。
我喜欢扮演老师这个角色,教小朋友们识字和数数,父亲特意为此给我做了一块儿小黑板还买了粉笔,而我自己拆了母亲给我买的塑料彩色风车,拿风车支架的小棍做教鞭。
事情发生在一个响晴的天,我记得那天天特别蓝,家里的工人们都在家。
我从外面跑了一身汗回来,想喝一口水再出去玩。
刘叔叫我,我应着跑过去,他照例将我抱起来。走到窗前,说:刘叔送你个礼物。
说着,刘叔从窗台上拿起我的小教鞭“呜呜”地吹了起来。
我很奇怪,他把小教鞭递给我说:你试试。
我拿过来却发现,教鞭的一端,被开了一个小口,刘叔把教鞭做成了一个哨子。
我当时就不干了,这是象征我老师身份的教鞭,没有这根教鞭,我就不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了,我拿什么指着那些大我几岁的孩子们呢!
我嚎啕大哭,怎么可以乱动别人的东西,这不礼貌!怎么可以动了还弄坏它!几岁的我认为自己是有理由哭的!
母亲听见声音跑出来,我指着小教鞭上的孔,控诉刘叔。刘叔一边不好意思地哄我,一边跟我的母亲道歉。
母亲一边说没事,一边示意他把有小孔的那一点点剁掉,这样就没有孔了,刘叔赶忙拿着小教鞭进了屋,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那支哨子和小教鞭一起出来。
我见教鞭短了,哭的更凶了,以前它还是一支坏了的教鞭,现在短的根本不能叫教鞭了。
我忘了最后怎么收场,只记得母亲抱着我,在院子来回地走,给我讲道理。
三、来不及告别
说实话,教鞭事件后,母亲跟我讲了很久的道理,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所以那几天,我都别扭着不肯和刘叔讲话,不是生他的气,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有失礼数不好意思张口。
事情过了很多天,家里的喧闹好像渐渐少了,我几天都没见到刘叔了。
刘叔呢?我问母亲。
走了。母亲说。
去哪了?我有点紧张,我还没和他道歉,他怎么就走了。
回家了,不来了。母亲回答。
哦。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就会有那么重的心思,但是值得确定的是,那是我有意识以来,记忆里最早的一次因为离别而伤心。
我一个人,捏着刘叔给我做的哨子,躲在仓房门口的小凳上抹眼泪。
我简直恨死了自己,恨自己不懂刘叔的好意,恨自己得理不饶人,恨自己太爱面子。
想起那天他不知所措的哄我,想起他给妈妈道歉时的卑微和局促,我猜他当时心里一定不安极了。
四、后来
第二年秋天,去年帮工的人又陆陆续续来了,可是没有刘叔。刘叔的父亲病了,他来不了。
第三年秋天,帮工的工人又来了,又没有刘叔。他父亲去世了,他要在家守丧以及秋收。
第四年秋天,帮工又来了,又没有刘叔。这一年,他媳妇和同村的人跑了,刘叔成了光棍。
他那个比我大几岁的儿子上到了小学四年级辍学了,跟着刘叔学算卦,走街串巷地给人家张罗点红白事,勉强糊口。
值得一提的是。刘叔喝醉酒摔死了一只小狗崽儿,我觉得传这事的人撒谎,刘叔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第五年,我读小学了。家里帮工走的时候,我托他们带信给刘叔。他们说没法带,刘叔出去打工了,和村里人都断了联系,不知道去了哪里。
刘叔终于没有看到我的道歉信,终于还是不知道我并没有真的怪他,终于还是不知道我愿意寄我的课本给他的儿子用以自学,终于不知道我已经上了国画班开始学习绘画……
以后二十多年里,我每每想起这事,都觉得刘叔对我而言十分重要。
今年母亲回老家,我本想托母亲问问刘叔,可是问什么呢,母亲如果问我为何还记得他,我该怎么解释呢,母亲如果带回他的消息我该做些什么呢,万一他忘记我了呢。
我迟疑了几天,终于没有把这个请求说出口。
我曾写过无数篇关于刘叔的文章,写关于刘叔那些我还记得起的细碎的小事。那年我才几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记住他,我甚至记得我因为小教鞭不停哭闹那天我的穿着,可能对于我童年记忆的花园来说,刘叔和他画给我的青蛙就是被我顺手掐下的未开的花,因为遗憾而分外美好。
网友评论
我觉得这是我有意识的做人的第一课,学会珍惜、谅解、和接受永别,尤其是那些不动声色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