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头望 把故事从头讲 时光迟暮不返 人生已不再来 ——朴树《清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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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成为同桌时,他十一岁,她十岁。
大家都叫他驴子。只因为他姓吕,皮肤黑黑的,眼睛细长。头发因为不是经常修剪的缘故,总是长长地遮到眼睛。而她亦是个野小子模样。一头短发乱糟糟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却总是凶凶地,一点也不温柔。大家都叫她小妖精。
可驴子喜欢叫她小妖。他是她的小跟班。有同学起哄,说她是他的老婆。她双手叉腰,扬起小脸,一脸骄傲地说,我就是他老婆,关你屁事,再敢胡说我就掀你桌子。同学不敢再言语,而驴子只会望着她呵呵傻笑。
小妖前面,坐着一个长辫子女生。头发乌黑油亮,抿嘴笑起来很乖巧的样子。小妖有一次用刀片割下她一小簇头发,她也没有翻脸,只是眼泪汪汪地,连驴子都怪小妖太过份。小妖不满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你要心疼人家,干嘛不去跟她做同桌。驴子不敢反口,还是呵呵傻笑。
某一日长辫子突然邀请小妖去她家作客。看着小妖狐疑的眼神,长辫子微笑着说,没事,就是想让你来我家玩玩啊。到底是小女生,没什么心眼,就兴高采烈地去了。长辫子家就住在学校附近,父亲是村干部,家里二层小楼甚是气派。进了卧室,长辫子拿出一个珠光宝气的盒子,里面是她妈妈的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项链上还有一个树叶形的吊坠。小妖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去摸项链,谁知她一拎起,那吊坠竟骨碌碌直接滚到床底下去了,只剩下那根金链子在她手中晃啊晃。小妖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长辫子突然哭了起来,并且越哭越大声。
之后的事情,不用脑补也知道了。长辫子妈妈训斥了小妖,并吓唬她要她赔。小妖百口莫辩,转身逃之夭夭。第二日跟驴子说起此事,两人一致认为这是长辫子早已蓄谋已久的阴谋。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啊。为此小妖几天没睡好。
三天后的早上,长辫子在教室里大声嚎叫,她尖厉的哭声响彻校园。因为她从书包里翻出了几条蚯蚓。哭完后她转过头来看着小妖,眼里是满满的恨意。小妖看着驴子得意的笑脸明白了一切。她挺直了小小的身躯,傲然说,是我干的,怎么着?
这一天全校师生见证了两个女生是如何不管不顾似乎都要把对方狠狠吃掉的架势。两人纠缠在一起,竟连老师也无法分开。这一战以小妖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虽然她脸上也挂了彩,被长辫子的指甲抓出了几道血痕。长辫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都肿了,只顾坐在地上痛哭。围观的学生里竟有人鼓掌。她斜眼一瞄,发现是驴子。
这天放学后,两人在河边一直坐到天黑。驴子看着她,认真地说,小妖,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抬头,星星已经在眨眼了。她的眼睛,就跟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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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子去当兵那年,他十八岁,她十七岁。
她在镇上读书,星期天回村时才得知消息,而此时他已经离开三天了。
她怔怔地站在河边,想不通他为何突然不告而别,没给她留下只字片语。河水印出她的倒影。十七岁的姑娘,亭亭玉立,虽然还是短发,却是眉清目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假小子了。
可骨子里的果敢还是没有变。她看出驴子是成心消失,她变着法儿从他父母那里要到了地址。也不写信,一放暑假直接就奔那个城市去了。
阳光很毒。照得小妖的心里火烧一样。辗转来到他的军营,驴子显然很惊讶,但什么也没说。有好事者探头探脑,被驴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两人面对面坐着。小妖又饿又倦,驴子却只是沉默。小妖的心里有太多话想对他说。她想告诉他,她阴差阳错跟长辫子女生做同桌,为了赶上对方的成绩她拼命学习。她想说,只要他点一点头,她就会等他,一直等,等到他回来为止。
然而弥漫在四周的,只是沉默。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开始还在炽热地燃烧,却渐渐变凉,最后轰地一声,碎掉了。
她站起来,说,我走了。他沉默半晌,说,好。
回去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参军报告正是长辫子父亲批的,两人一直有联络。长辫子有意无意向她透露这个信息时,眼神飘渺,笑意盈盈。彼时阳光依然很暖,她的后背却阵阵发凉。
驴子到底是来了封信,仿佛写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表达。但小妖读出了重点。她知道,他不要她等。因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许久。明亮的星空下,她的身影很孤单。
只要他一个轻轻的点头,就可以许她非凡的意义。可是,他没有。她到底是失去他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很丢脸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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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仿佛在漫不经心地流逝。小妖的日子按部就班,轻描淡写。她去了大城市,朝九晚五。驴子退伍回家,在老家找了份工作。他到底是没和长辫子在一起。据说长辫子曾为此大哭大闹,但一切无法挽回。
她是在同学群里知晓这些的。这样的结局,原本在她意料之中。长辫子可以假装忘记书包里曾出现过的那些恶心的蚯蚓,可以真心地给予他许多帮助,却终究等不来爱情。
真正的爱情中,哪里会有那么多世俗的算计。哪怕已过了长头发白衬衫的清白之年,爱情它也依然是纯粹的。小妖在得知这些信息时,以为自己的情绪会有微澜,却也不过是对着手机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年清明,她回乡扫墓。驴子家已盖起二层小楼,他已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她的车缓缓驶过,刹车灯亮了一下。驴子正在门前忙碌,他抬头望向她的车。透过紧闭的车窗,她看到他的脸,有几分模糊,几分茫然,几分沧桑。他应该也是看到她了罢。她在他的目光里远去。平凡无奇的小楼,路旁怒放的油菜花,还有那挺直的熟悉的背影,都抛在了身后。
如果她下车,像当年那样没心没肺,笑嘻嘻地说:嗨!这到底有多难?
但她再也没有了最初的果敢。她怕尴尬,怕冷场,怕流泪。
命运到底不是几何题,可以一板一眼地证明对错。那些已决定的,那些已错过的,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角落,专门用来安放那些情窦初开的往事。美好既已尘封,就不必再打破了罢。
当夜,小妖在窗前,铺纸,落笔。面前,是当年那封来信。她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回信:你若决定,我亦听从。你若晴天,我亦安好。我爱你时,情窦正初开。
写完,折成小船,轻轻地放回那只已泛白的信封里。
初春的夜风,像情人的手,从窗户里涌进来,一下一下地撩拨她的脸,清爽,微凉。夜空中原本应该散落的星星,却像说好似的全躲了起来。只有她窗台上的小小盆栽,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仿佛在微微地喊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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