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四爷

1

阿四爷是姥爷的亲弟弟，我们老家喜欢在称呼前面加个“阿”，这样显得亲近。比如，阿姐，阿爸，阿姨。

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外婆家和阿四爷家挨着很近。所以，也算是在阿四爷跟前长大。

从我记事起，阿四爷就是一个人生活。他没结婚，自然也没有孩子。

他每天也不干活，也不打牌。隔壁的阿爷都去地里干活，他也不去。隔壁的隔壁的阿爷去打牌，他也不去。

他每天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抽烟，发发呆，再抽抽烟。外婆出去干活或者上街买菜，就把我丢给阿四爷，阿四爷不抽烟了，就带着我一起发呆。

2

阿四爷后来跟我说，我小时候很乖，我说那不是乖，那是傻。阿四爷又说你能坐在一个地方坐半天，我说那是因为你在那里坐了半天。

阿四爷家门口有两棵枣树，我以前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在枣树下面数这个枣树究竟有多少个分叉，一数也能数半天。

我爱吃苹果，每逢农忙收稻谷的时候，阿四爷总会去前村给我换好多苹果回来。有次，我也跟着一块去，下乡来换苹果的，他们的苹果很新鲜，几乎都没有坏的。小贩说那是他们从树上刚摘下来的。可是我阿四爷在那挑了很久，我问他挑啥呢，他说挑你喜欢吃的那种软一点的。

我喜欢吃软的苹果，不喜欢吃口感脆的。阿四爷总说我像个老奶奶，老奶奶没有牙才爱吃软的。

3

阿四爷爱抽烟，而且每天中午都要喝酒。一个人独居，日子总是过的单调，烟酒可能是给他的生活带了些乐趣。

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放羊。阿四爷以前种了几块田，养了条牛，犁田耙地都是那头牛的事情。后来，阿四爷年龄大了，就改种一块小田，把牛也卖了。

也许是牛对他来说是有感情的了，也有可能，他一直缺个伴。所以，卖了那头牛，阿四爷便买了几只羊，又养了条狗。

每天上午，他就蹲在门沿儿上，一会儿注视着远方，一会儿斜视着马路，看到了熟人就打声招呼，看到了陌生人就多看两眼，好像就能认出来似的。

夏季下午四点钟，冬季下午三点钟，阿四爷准时出门，带把伞，带个水杯，就去羊圈里赶羊。

总有一群路人看到他就问。

“出去放羊啊？”

“是啊。”

“哪边的草多啊。”

“湾下。”

过年的时候，就杀两只羊，一只换点钱过年，一只的肉留着吃。

阿四爷过年会和小爷一家人在一起。

他坐在方桌的上位，一句话也不说。老家的新年，满桌佳肴，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他没吃过的，那些四姨五姨从上海带回家的特产。小爷给他一杯酒，他先是小口，品一下，仿佛能品出个啥似的，除了三块钱一瓶的高粱大曲，他没喝过其他的酒。然后感慨，“嗯，好酒。”才开始闷头吃饭桌上的菜。

那些菜，他一年也只能吃上一回。

这样的场景，他一年也只能见上一回。

4

小学毕业那年，外婆去世了。后来就很少再去看阿四爷。

初一上学期放学回家，阿四爷坐在我家大厅，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走来的。我说那么远，他说还走得动。我问他咋不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呢。他说，他把我电话整丢了的，他就走过来看看我，顺带问我要电话。

吃完午饭，我去上学，阿四爷说他要走了。他悄悄的拉着我去一边，把兜里他揣的都快烂的的几十块钱硬要塞给我，然后一脸严肃的说，你放假来看爷爷，爷爷给你换了好多苹果，再不吃都要坏了。

我说好。

“爷爷也走不动了。”他又转身笑眯眯的说着，仿佛在跟我商量。

我说好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接到阿四爷打的电话。

5

后来我每次放假都会去看看阿四爷，一到门口，阿四爷就说丫头回来啦。然后上前迎接，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摸头拉手。然后就赶紧托人带菜。

自从我回家之后，阿四爷就不爱上街。

街上有个小卖铺我们以前经常光顾，我的头绳发卡，都是从那儿买的。记得有次，他们家开始打耳洞了，我嚷嚷着要打耳洞，老板说很疼的，拿着枪对着耳朵，打偏了，耳朵就没有了。我大哭，但是，我看到坐过去的姐姐耳朵都还在。我心不甘情不愿，也坐在了凳子上。

“耳朵没了，我阿四爷会找你报仇的。”我气鼓鼓的说。

“对， 我会找你“报仇”的。”阿四爷随声附和。

然后只听“咚”一声，耳朵上就有了个耳钉。

6

高中了，去看阿四爷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有次，我一个人去看他。他见面就喊，“丫头回来啦。”

“是的，阿四爷。”我说。

他咧着他那抽烟抽的满口大黄牙的嘴，“咯咯咯”地笑了。可能是长大了，在意的点也不一样了。现在再看阿四爷，会特意去关注他的表情，他的语言，也可能是以前从来没在意过。

电视机里播的是谢娜代言的广告，阿四爷笑着说，“我特别喜欢这个女孩，你看她嘻嘻哈哈哈的多开心。”

“我也喜欢。我现在写作文都会引用她呢。”

“你长大去做个记者吧。”阿四爷突然说起，也不笑了。

“为啥呀？”

“做记者好啊。会说话，满世界的跑，认识的人也多。带着爷爷的愿望去看看我们大中国。”

“好呀。阿四爷。”

7

高三毕业那年暑假，小爷给我妈打电话，说阿四爷走了。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阿四爷已经穿好了寿衣，安静的躺在床上。高三那年忙着高考，忙到我都记不起那一年有没有来看过阿四爷。

他突然变得那么瘦，我摸着他的脸，面部的轮廓更加立体，手上的血管还是很粗，可是一丁点肉也看不出来了。桌子上有几个几个干瘪的苹果，垃圾桶里还有几个坏了的，那应该是好久好久之前买的了。小爷跟我说，阿四爷走的时候，问他，丫头什么时候来。

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8

丫头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