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奥特曼,但我真的看见过怪兽。
三四岁的时候,我和父母住在一栋老楼里,那是奶奶的房子。长大后,我翻过父母的结婚照,所以很确定他们是在那个房子里结得婚。奶奶在世时跟我说,其实叔叔伯伯都是在那儿结得婚。结婚就是唱戏,这房子就是个小舞台,谁要唱戏,谁就上。结完了婚,攒够了钱,买了新房子就自动搬出去。
唱戏的时候,奶奶和爷爷租住在城北的小平房里,等戏唱好了,日子红火了,搬走了,他们再住回来。
那楼有三层,每层五间房,住着不同的人家。无论从上往下数,还是从左往右数,我们都住在正中间,整栋楼只有一个厕所,在一楼走廊的尽头。夜里跑厕所对楼里的每个孩子,都是一场探险。
小时候,父母总爱喂我吃鱼肉,虽说都是挑好了鱼骨的纯肉,但总有刁钻的小刺,藏得极深。能轻易逃脱大人的筷头与法眼。于是被刺卡住成为童年里最深最疼的记忆,扎得越深,刺得越疼。现如今,父母总说我记事早,两三岁的小仇小恨都能如数家珍,肯定跟从小喂我吃鱼肉分不开。而要我说,定是那些鱼刺作怪,刺得我的大脑过早觉醒,鱼骨如同书钉,把一件件小事钉在了我的童年里。
被刺得多了,父亲也怕了,于是趁着出差买回了好多风干的鱼片。零食包装,拆袋即食,无需剔骨。在当时,是高档货。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所有人吃了都说没刺,叫我放心吃。但我第一口就被刺到了。嚼在嘴里没觉出硬物,大意吞下后,喉头瞬间被什么扎中。每咽一下口水都剧痛无比。我哭着说,卡了,卡了。父母偏说我在做戏。一时间我百口莫辩,只能哭得更大声。
父母见我一副要拿眼泪唱大戏的架势,更是对我爱搭不理。没人理,我只好不再哭喊,因为疼,我只好尽量不咽唾沫。没一会儿就攒了一嘴的口水。我走到门边,想往外吐,又怕吐不远,口水落在屋里再遭人嫌,于是跨出门,来到走廊上。走廊是半开放式的,除了石栏杆,没有其他遮挡,对面便是夜空,夜空下是一排排私自搭建的小平房。
我把包了一嘴的口水,吐到走廊的水泥地上,再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头恐龙身形的怪兽,正踏着沉沉地步子朝我走来,每一脚落地,就有平房倒地,泥沙扬起,我的心也跟着颤动。怪兽的头形犹如公园里的假山,双手极短,没法抱胸。翘起的尾巴随着脚步左右摇摆,偶尔还能瞥见尖锐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
我吓得扭身躲回屋里,跟父母报告外头的凶险情况。结果自然是又被当成做戏。母亲冲我翻了个白眼后,将我抱起,哄我入睡,不断地跟我说,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喉咙就不痛了,我死命地哭,想用哭喊,叫醒楼里每一个沉睡的人,只有他们全都醒了,才能逃命。
可哭久了便困了。
再一睁眼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喉咙果真不疼了,再跑到走廊上,往远处看,怪兽也不见了。平房完好无损,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我发誓我真的看见了怪兽,就跟我被鱼骨刺到喉咙一样真实。可我的这些话至今没人相信。
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渐渐怀疑起那份遥远的记忆了。是否是我擅自颠倒了记忆的顺序——难道那头怪兽只是出现在我入睡以后?如果这样讲述,就会更加合理,如果这样解释,就更容易被大人们接受。
但我始终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看到过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甚至连亲历的自己都难以解释。只是有的人,选择不说,有的人,选择忘记。可我不想捂住童年的嘴,偏要他在记忆里复活,要心平气和地听他讲,也许真的没有奥特曼,但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怪兽。而你见过的那头怪兽被鱼骨钉在了你童年的喉咙里,只是为什么那根鱼骨又在你的一夜酣眠里消失了呢......
很久以后的今天,我不再跟人提起那夜的奇观,以免被人当做疯子看待。我劝自己忘记诚实地表达所见所想,成为一个大人,我试图告诉自己,也许是所想总在重构所见。
可那头怪兽并没有就那样安分地被我锁在童年的记忆里。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它正在蠢蠢欲动,似乎要趁我意志薄弱时破壳重生……我怀疑,它会拔下我喉头的刺,当做武器,朝我袭来。而我随时都等待着,那一刻。
因为我需要它,需要它替我拔出那根扎在我心头的尖刺,也许终有一天我的怪兽会陪我一起,临渊而立,对抗这个披着“万物皆可解释”的外衣的滑稽世界。
前两年,奶奶过世,老楼拆迁。很少做梦的父亲对我说,他梦见了,梦见奶奶拄着拐杖,朝我走来,突然拐杖冲天一指,说,谁要唱戏谁就上!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笑他这次催婚的理由太蹩脚。父亲却一脸严肃地瞪向母亲说,不是说笑,他是真的梦见了。母亲扭头问我,你信吗?我没接话,但这一回,我决定站在父亲这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回答道,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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