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一个文人抛弃一切出家遁世为僧?到底是一朝顿悟,勘破红尘,还是仅仅为了逃避俗世无法面对的人和事。
其实中国古代的文人出家,很难说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大多有着“逃禅”、“遁世”的目的。
但即便是避世,文人士大夫也会选择像陶渊明这般隐居山水田园,不问世事。可决绝到出家,大概是心中的伤心烦恼已经令人灰心失望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吧。
为摆脱世俗的纠纷而出家,想逃避的只是世俗的辛苦烦恼,而非尘世中的眷恋。而所谓勘破红尘,也只不过是对红尘中的烦恼无能为力,索性撇清一切。
正如诗云:“未著袈裟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
诗僧仲殊大抵便是如此这般吧!
仲殊出家之前姓张,字师利,名挥,所以又称为僧挥,仲殊则是他的法号。
仲殊出家之前本来是士人的身份,也参加过科举,只不过没有考中。相传仲殊出家之前很是放荡不羁,可以说是在红尘俗世中很是得意。
既然如此迷恋这滚滚红尘,又是如何走到了俗世皆空的境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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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殊的出家过程颇具传奇色彩,也可以说是带有一点凶杀性质的悬疑家庭伦理剧。仲殊年轻之时风流放荡,以至于夫妻不和,生了嫌隙。也不知他的妻子是出于对他“风流游荡”的愤恨,还是有了外心打算杀夫另嫁,竟然在他吃的肉羹中下了毒。他吃了之后差点毙命,请了大夫,喝了蜂蜜水才解毒。
大夫告诫他:“如果再吃肉,毒就会复发,便再也没法解了。”经过这件事情,仲殊对家庭心灰意冷,也因为无法再吃肉,便索性弃家做了僧徒。
仲殊出家的理由,也不单单是因为不能食肉,只能食素。这次经历也对他刺激很大,让他对家庭既失落又愤恨,有家到似无家。
也许是蜂蜜为他解了毒,他也喜欢上了吃蜜,据说他什么菜都放蜂蜜,请客吃饭,菜里也都是蜂蜜,甜得让人吃不下。恰巧苏轼也爱吃甜食,到还能和他吃上一顿饭,所以仲殊又被人称作“蜜殊”。
抛却他身上的过往经历,在宋代能词的僧人之中,仲殊要算其中的佼佼者了。
相传仲殊曾经游姑苏台,在台上题了一首七绝:
天长地久大悠悠,
你既无心我亦休。
浪迹天涯人不管,
春风吹笛酒家楼。
这是一首用倒笔书写的诗,就是每个字笔锋从最后一笔描起,慢慢往前写。足以看出仲殊的诗画功底还是很强的。
苏轼与仲殊相交甚厚,看见他他作的这首诗也夸赞极具禅意。夸他是:“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
“你既无心我亦休”,看似豁达通透,却有一种天地茫然,独怆然之感。轻轻一个“休”字,在割舍自己的执念和曾经眷恋的一切之前,又是怎样的一番痛苦纠结,难以断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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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殊擅长写长短句,语句对仗,语言华美。他虽是出家之人,可写的诗词并未减轻世俗软媚之意。与大多诗僧诗词的包含禅意,超脱世俗之意大相径庭。
仲殊的诗词以清婉、富丽华赡著称。《碧鸡漫志》将他和贺铸、晏几道、周邦彦并称,认为他在四人中最次,然而他作品的富丽华赡,连晏几道也及不上。贺铸的丽句多失意之悲,周邦彦的丽句有深密之致,晏几道的丽句多偏惆怅寥落,只有仲殊,在华美的语言中透出的,是对尘世的恋恋情怀。
就像写梨花,同是出家人的丘处机是“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晶莹剔透,仿若天外仙。而仲殊却是“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他感受到的是寒轻香软的人间春意。
又如这首《荷花》诗:
水中仙子并红腮,一点芳心两处开。
想是鸳鸯头白死,双魂化作好花来。
想像细腻丰富,充满俗世之美,一朵粉红的并蒂莲,相依相偎地开着,楚楚动人,仿若水中的荷花仙子。
荷花仙子有一颗情心,开了两朵花,它一定是鸳鸯魂魄所化。鸳鸯夫妻,一生相伴,白头到老,死后他们依然不愿分开,因此化为并蒂荷花,再续前缘。
又如另一首
《南柯子·忆旧》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在羁旅生涯中,走过一座又一座的青山,白露冷冷,残月渐收。在绿杨堤畔遇见荷花,相问:“不知是否还记得那年在此地卖酒的那个人?”
萍踪无定的生涯,天涯羁旅的伤感,清丽宛转,语虽淡,却掩藏不住心底的情愫。“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颇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之愁思。景依旧,却不见旧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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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殊最清丽婉转的词要属“诉衷情”系列。
《诉衷情·寒食》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
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
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全词奇丽清婉而造境空灵,构思新颖,立意深刻,用语皆疏淡而有味。“三千”极写“粉黛”之多,“十二”描“高楼”宽敞。即便是如此富丽堂皇的富贵荣华也都会如过眼云烟,化作彩云散去。
《诉衷情·宝月山作》
清波门外拥轻衣
杨花相送飞。
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
晚初归。
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钟山影里看楼台。
此词为暮春即兴之作,描写了西湖傍晚嫣然独绝的春景。清风动袂 、衣带飘然,乘着夜色回到清幽的寺庙,篆香刚刚点起,月光正照在院门前。意境空灵,亦实亦虚,尤有远韵。
《诉衷情·建康》
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
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
寂寞处,两潮回。黯愁怀。
汀花雨细,水树风闲,又是秋来。
无论是巍峨的紫金山,还是秦淮的夜晚,都是旧时相识的景色。如今也只是“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寂寞的岁月在每天的早潮和幕汐中流逝,暗自惆怅伤怀。秋雨绵绵,凉风缕缕,奈何又是秋来,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仲殊虽是僧人,却不羁于佛法,所思所写,全是俗世的光景。他甚至还有一些俗词、艳词。同时代的也人说他:“雅工于乐府词,尤有不羁之余习也”,其实这“不羁”,只是佛门也羁绊不住的一段情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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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殊的不羁不仅仅是作俗词艳句,他的行事方式也常常不遵从佛教的条律约束。虽是佛门中人,行事半点也不拘泥。
苏轼在杭州之时,曾经有一回带着妓女去拜谒西湖著名的高僧大通禅师,大通觉得他很失礼,很是气愤,苏轼作了一词戏笑他,令妓女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
借君拍板与门槌。
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
却愁弥勒下生迟。
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仲殊时在苏州,听说了这件事也作了一首诗:
《南歌子·解舞清平乐》
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
红炉片雪上钳锤。
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
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
蟠桃已是著花迟。
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
仲殊读懂了苏轼的意思,只要心中豁达明净,世俗之事也就无谓争锋。但以佛门弟子的身份,却使用道家的语言来调侃,不免有些”亵渎佛门“。虽然超脱,却又显得有些轻佻,难怪在当时人眼中他不象个和尚了。
他这种轻佻,有时却过了头,便让人觉得有些恶趣味了。
仲殊虽是僧人身份,却也常常来往于公门,与官府应酬交际。他有一天拜访苏州太守,有一个妇人拿着诉状站在雨中等候开审,太守让他做一首词来咏这件事,仲殊作了一首《踏莎行》:
浓润侵衣,暗香飘砌。
雨中花色添憔悴。
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
因何不倩鳞鸿寄?
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词中打趣妇人的状告只是状告薄情郎这样的“闲公事”而已。对这个女子丝豪没有同情。
徽宗崇宁年间,仲殊在枇杷树下自缢而死。走完了他光风霁月、坦荡磊落的一生。仲殊为什么自缢而死,并没有记载。当时或后世之人多半也以为他只是一个性情怪僻的和尚,离经叛道,自杀并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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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仲殊一生都在离经叛道,在儒门时风流放宕,因家庭变故遁入空门,是违反了儒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诲。身处空门,又不能忘却前尘俗事,依旧肆意不羁,写作艳词,连离世都在违反佛教“戒自杀”的律条。
他的不羁,离经叛道只是他对自由的一种渴望。在他以为出家能摒弃红尘中的纠葛,获得最大自由。
可佛门之中再无红尘,往往是愈眷恋愈伤害,愈伤害却又愈眷恋,这种眷恋成为了比佛门戒律更大的束缚。世间没有归处,那便离开吧,斯人已矣,答案无法获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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