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在万分悲寂中结束,影厅的灯光亮起,我早已泪流满。身旁的朋友看着我满是不解,但我知道,我不为电影而哭,是为自己。
几个月前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闪过,今天它实现了——和最好的朋友在电影院一起看《一片青空的诞生》。这个想法很疯狂,疯狂在当我想象“最好的朋友”时,出现的人不再是他们,而是他们。
“你的朋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我常在网络上看到类似句子,但我都不屑一顾。人生?成功?朋友?我有自己的态度,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些将几个关键词拼贴重组起来的句子只是在哗众取宠罢了。但这一次,它却致命地击中了我。
完成这个愿望后,我的心情从幸福变得焦虑,又从焦虑变得痛苦。我不住地想到那些人,他们曾与我在高速行驶的摩托车上举着手机录制视频,曾在我溺水时奋不顾身拯救,曾提着大包小包去城郊的山野烧烤……这些都是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但哪怕拥有再多这样的时刻,也很难抵得过时间。
“天呐,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我在心里怒吼。
人类不能遗传上一代的记忆,所以那些世世代代的感悟与道理,就都像滚轮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与地摩擦来发出激烈的声响代表着一代又一代人相同的领悟。如今是我走到了这个节骨眼,可是又有哪个无畏的年轻人会轻言放弃呢?
走出繁华的商城大楼,我疑惑地打开手机,明明才下午五点,怎么天已经全黑了,甚至还飘散着隐约的臭气?
“天黑了吗?”说完我又使劲咳了一嗓子,刚刚痛哭流涕过,导致声音还有着浓厚的鼻音。
朋友看我的眼神从不解变成了关怀,“天还是蓝色呢。”
我深思了五秒钟,随后自顾自点点头,便迈开腿离去。我让朋友们不用管我自行回校,我有自己的大事要办。
其实我又能知道要走向哪里呢?只是倔强地想在自己完全失控之前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我要冷静,我需要冷静,我也必须冷静。
我不敢抬头,那漆黑如墨的天空不像那些仅靠夸张外表虚张声势的怪兽,它沉稳、柔和,甚至还面带微笑,没有人能猜透它的想法,也没有想法可以躲过它的凝视。天空表面那些密布的云仿佛经过千万年磨砺而形成的整体,就像一条由逼真材质组装起来的蛇,它正缓慢蠕动,没有人能够看穿里面的玄机。
从人山人海的商业街到人迹罕至的小巷,记不清走了多久,我观察着这一路上的面孔,想起来曾看到过的,只有庞大而复杂的生态系统才能拥有卓越的自我调节能力,所以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支离破碎的社会哪怕千疮百孔也能如常运转的原因吧。
我累了,走到一处台阶上坐了下来,沉默良久,直到感觉胸膛不再剧烈的起伏,我抬头——
“月城没有月呵!”
我无言,天空仍旧是黑的,并且不再如之前一般是沾染了些许灰的墨黑,它变成了如黑洞般的纯黑。我赶紧低下头,害怕这个巨大的黑洞会把我的灵魂吸走,我还要留着它来战胜黑暗呢。
环顾四周,这里的确是个格外偏僻的地方,任我在这里停留了五分钟,也没能见到一丝人影。人就是如此下贱,平常我嫌弃世间吵闹,喜爱自娱自乐,总是懒于主动多和朋友挑起一个话题,而当真的那一束束火焰微弱熄灭,再没人想起你时,你又会做作的觉得被世界所抛弃,孤身一人可怜兮兮。
于是我拿出手机,不知不觉已经八点,原来我在城市暴走了两三个小时。无聊翻看手机上琳琅满目的应用程序,我却突然被其中一个吸引。打开熟悉的“滴滴出行”,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顺风车”页面,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写着:“滴滴顺风车业务已于2019年9月27日上线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小范围测试,在这三个月所有出行全部都安全抵达。现顺风车功能已于全国正式上线,滴滴祝您安全出行,出行愉快!”
“哟,那我还挺幸运。”今天是12月30日,数一数日子这顺风车功能才刚上线不久。我没有犹豫,直接将目的地选在了月城火车站,我要回我的家乡去——湾县。在等车主的同时我又打开“12306”着手购买火车票,这种临时起意的计划也不知还有没有舒服的卧铺。
很显然,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现在已经是元旦假期了,要回家的人必然很多,从月城到湾县的火车每天只有可怜的三班,现在都只剩下硬座了。我深吸一口气,不断催眠自己意志要坚定,总而言之我还是买下了这张从月城开往湾县长达15小时的火车票,它将在今晚23点37分启程。
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9点,正在我准备放弃省钱计划改坐快车的时候,终于有好心的司机接单了。
“喂,你好。”
“你好。”
“嗯,是这样的兄弟,我这车上还有个我女朋友,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这就一个人。”
“嗯,好的好的。你定位的这个位置有点偏,我们正开过来了,稍等几分钟哈!”
“嗯,没事。”
“好。”
“好。”
我聊天一向如此,别说是陌生人了,就连亲密的朋友也会异常尴尬,这样看来我像是很讨厌交流一样,其实我的内心又充斥着许多情感和话语,但它们总是会因为我体内分泌的那些奇特物质而消融。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转念一想,要是人与人之间再没有差别了,那人类的文明又会变得多么无趣呢?
大概五分钟之后,车就来了,远远的我就听到了,在这片寂静的地段,车都只是断断续续的,像一位位流浪者。
进入车内我没有说话,那对情侣也很安静,这在我看来很奇怪,至少在电话里那个男人看起来还是很健谈的。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
果不其然,还不到两分钟,男人便忍不住向我搭话,我这才松了口气,至少自己没有在顺风车刚刚上线的头几天坐上一辆诡异的车。
“兄弟,你是一个人出去玩吗?背包客?”
“有我这样什么装备都没有的背包客吗。”我不知到底是这个男人没话找话聊,还是真的缺乏观察事物的能力。
“哈哈哈!那就是回家咯?”男人继续追问。
我轻叹一口气:“唉,差不多吧。”
听了这句话,坐在副驾驶位的女人转过头来朝我望了一眼,她打扮得很漂亮,看起来年轻但又能够让人看出她的职业生涯并不太短。她回过头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男人的腿,随后也轻叹了一句:“唉,看来我们都是些生活不如意的人啊。”
她的这句话让我有些羞愧,从上车以来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准备出游浪漫的情侣,我坐直了身子,有些谨慎又略带羞涩地问道:“姐姐,你们是怎么了?”
“你现在还是大学生吧,工作几年就知道了,月城不好混啊。两年前,我还以为我们坚持下去就能越来越好,可现在……”
“别听她瞎说,她很优秀的!是我不争气被裁了,她决定陪我一起回老家发展。兄弟,好好努力啊!”男人一把打断了女人的话,他没什么动作,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嗯,好的。”我的声音有些微弱,脑子里一团乱麻,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看这天空是……”说到一半又想起现在已经9点多了,天空也早已黑了。
“天空?”女人朝窗外望去,一脸疑惑,“天空怎么了?是黑的呀。”
沉默了两秒,可能是她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弟弟,别想这么多了,生活再不如意,上帝关了窗也总会开新窗的,除非它想憋死你。”
“哈哈。”哪怕是这样老套的段子我还是要配合地笑出来。
女人可能看出来这个安慰比较无力,她又补充道:“就比如说他吧,别看他是被裁了落魄地滚回老家,其实是去继承家业呢!”
“原来是家里有矿啊。”我不知这是安慰还是什么。
不过过了两秒,车内三个人竟离奇的笑了起来。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并且聊得很有气氛,下车的时候还互加了微信。这对情侣告诉我他们过年的时候就要结婚了,男人的老家离湾县不远,就在隔壁省,他还豪气地说到时候如果想来包路费住宿费。
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厅,我仔细想了想,这或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陌生人聊得如此愉快吧,愉快到下车后的一路上我都忘了天空的事,我都忘了我为什么要回湾县。现在终于一个人在座椅上冷静下来,我又回到了现实。
想了想也没什么事做,我便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现在才11点,他们肯定还没睡觉。
“喂,儿子,干什么呀!”电话里一片嘈杂,陌生男人的声音和麻将机的搅拌混在一起,看来刚刚结束一局,并且从母亲的声音来看,应该是赢了。
“我明天回家,马上上火车了。”
“哇!你怎么不提前说好,你还从来没有在放假的时候回过家呢,国庆七天都不回来,怎么元旦还想着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有些惊喜。
“没什么,就回来玩玩。”
“嗯,那好,你明天几点到?我给你做好吃的。”母亲可能听出来我声音里难掩的抑郁,她收起了些喜悦,声音又因为开局抓麻将有些慌乱。
我自觉还是比较善解人意的,“明天下午3点多吧,那你先打着吧,我马上要上车了。”
“好的儿子,那明天见!”
“拜拜。”
可能当你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后,再是多难以启齿的事你也不会尴尬了,我现在感觉自己无酒胜有酒,胆子肥了起来,继续搜寻着通讯录,拨打了电话。
曾经我们一群人都是挚友。
拨打的第一个号码已经停机,看起来他已经更换了号码,我继续搜寻着那群人里的第二个人。
“喂……”
“喂?”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
“是吴畏吗?”
“焦片?”对方听起来有些惊喜。
“是,元旦回湾县了吗?”我知道他在重庆读书,坐高铁回湾县只要一个小时,很近。
“回了,因为寒假我要去实习就回不了家了,所以元旦就提前回来了。”
“那好,我明天下午到湾县,晚上出来喝酒怎么样?”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忍不住佩服这份勇气。
“好。那我明天等你。”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有所预谋,像被狼围困的小兔子,终究是逃不掉了。
挂了电话,我连做了三次深呼吸。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敢拨动这个号码的,这让我又回想起高二那年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一群人都是挚友,虽然仅仅相处了一学期就分班,但之后也不断保持着联系,我们每天午饭晚饭都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出游聚会,直到有一天——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从家里找出了手机,凌晨一点还躲在被子里玩耍。正当我准备睡觉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做,便打开了QQ,发了那条说说。”我不是个能喝酒的人,哪怕是啤酒,也是一口上脸,两瓶就吐,但是我不会醉。
“我知道,然后我还评论了。”吴畏和从前一样人高马大,他还是一身标准的理工男格子衬衫装扮。
“是的,本来我在说说里根本没有提到任何人,只是说了‘你’,结果好巧不巧你正好赶来评论,我当时热血一涌就回复你‘知道就好’。”我觉得我有些激动了,不知道眼泪有没有流出来,“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但是我死要面子没有删,看到你又给我回复了一个表情,我有些心慌,便睡了。”
吴畏看着我笑了笑,“你不是死要面子,你是没了面子就会死。之后几个月我一直找你想和你聊聊,你都不理我。”
“是啊,然后我就眼看着我们这群人淡了,也许只是我和你们淡了。”
我们举起酒杯互相碰了碰,又一饮而尽。曾经我是个对酒很排斥的人,因为我一喝就恶心,后来有段时间变得痛苦,我就开始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借酒消愁”。对于我来说,在悲伤的时候,就需要喝些难喝又能让自己神志不清的东西以毒攻毒。
“对不起。”我觉得现在有些沉默,应该说点什么打破它。
“你高三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吴畏又笑了笑,我猜当初我一定是因为他这个高深的笑容而产生了错判,于是我也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这句话让我回想起了那段不停道歉的日子。曾经我是个朋友很多的人,也许是因为我待人真诚,但我也任性幼稚得可怕,一言不合就能跟朋友们产生争吵,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冷战。
“我记得高二下学期有一天,我拉着朋友一起去上厕所。你知道的,我们学校上厕所要经过一片花园,我在第一条路遇见了你,我赶紧拉着朋友朝第二条路走去,可不幸的是我又在第二条路遇见了在初中冷战的朋友。于是我只好再拉着朋友往第三条路走,第三条路上又有我小学冷战的朋友。可是没有第四条路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吴畏渐渐收起了笑容,表示继续聆听。
我给自己见底的酒杯又倒满,“那天放学回家的晚上,我深刻的反省了自己,从那之后我就像开窍了一样。你知道的,我跟我所有能道歉的朋友都道歉了,大多都和好了,但大多都再也回不去了。”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又拼命想往外涌了,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讲,于是我只好哽咽着,“你知道,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朋友吵过架了,除了大学里某一次之外,除了那次,再也没有了。”
吴畏没有说什么,把酒杯凑过来和我干杯:“你很棒,其实那时候如果我强硬一点要和你谈话,不那么温柔,说不定我们也不会渐行渐远。”
“那天最后一次聚会,我还记得是谭玫的生日,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表达自己的愚蠢。吃完后,我觉得这不够,于是走在路上,我从书包里随便掏出一本书撕下了一小页,拿出笔,用手心作底,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然后你让沈东交给我。”吴畏又笑了,这次不是高深的笑,是如孩子得到了玩具般的笑。
我很有节奏地点点头:“我告诉沈东:‘替我向他说声对不起。’又颤抖着把手里捏得邹巴巴的纸交给了他。”我仰起头看着深邃的天空回想,“我记得当时沈东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没有事,都过去了,以后慢慢来。’”
“可是终究还是没能慢慢来。”吴畏叹了口气。
我当时告别了大家,独自走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边走边抽泣,脸上乱成一团,我知道我不是为自己战胜了自己而哭,我是为辜负一群朋友的期待而哭。
元旦很短,三天里我得有一半时间都呆在火车上。醉醺醺地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我才想起还没买返程的票,卧铺自然是没有希望了,这次没有太多遗憾和挣扎,我很快就买好了票。退出“12306”看到QQ右上角标了个“2”的红色数字,我才想起来昨晚喝完酒干了什么。
打开那个四人群,消息都很简短:
昨天 22:33
焦片:今晚跨年夜,我刚回湾县喝完酒,等会有人陪我出来看电影吗?
昨天 23:57
罗风:看啥?
11:26
老虎:你怎么去喝酒了?
我没有选择再通过QQ这样延时性极强的软件与他们联系,我说过,我有很多朋友,我这次回湾县要处理的可不只是一件事。
“喂。”
“怎么?”
“你回湾县了吗?今天下午我们四个人出来看电影吧,我已经买好票了,请你们,我晚上就走了。”
“几点?”
“……两点吧。”
“好。”
罗风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打开美团话不多说买好了四张下午两点场的《一片青空的诞生》的电影票,又继续拨打了老虎的电话。
“喂。”
“今天下午出来看电影。”
“你昨天怎么去喝酒了?”
“解决一些事情,现在轮到你们了,我已经买好四张电影票了,下午两点。”
“好!你都不问问我有没有回湾县?”
“忘了,那你回了吧?”
“当然!”
“好,不见不散!”
老虎也很轻松,解决了他们两个我就放心多了,他们都是在重庆读书,而接下来的这位就在湾县读书,我就是去她家也要把她拉出来。
“嗯……喂?”
“起来没?”
“还没呢。”
“都12点了!”
“干什么?”
“我回湾县了。”
“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根本还没睡醒。
“马上起来洗漱化妆吃饭,下午两点看电影,我已经买好票了,四张。”
“哦……”
“赶快起床!我半小时后再打来审核情况!”
“知道了。”
“对了,不要带男朋友来。”
“分了。”
“那好,你快起,我先挂了!”
对于郝圆来说,拖延症是个大难题,需要像伺候宝宝或是女朋友那样时刻盯着才不会出现变动。
或许是我很少展现出如此强硬的一面,所以和他们三人的沟通过程很是顺利,两点的时候大家也都在我的监督下准时到达电影院。说真的,我早就受够了之前几个月群里几无声息的样子,或者是一句话几个小时之后再回复的场面,此刻的我感觉浑身舒畅。
电影再次在万分悲寂中结束,这次我哭得没有在月城时那么刻骨铭心,几行清泪让我感觉自己排出了不少毒素。和他们在四点多提前吃了告别饭,紧挨在一起走出商城大楼让我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三四年前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幸福,夺目刺眼。
“啊!”我捂着眼睛,或许是太久的黑暗让我不敢相信此刻的光明,我有多久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白天了?其实也不过短短两天。但我感觉这两天已经把我的泪流干了,眼角象征性的湿润来表露此时此刻的喜悦。
“你怎么了?”他们若有所悟地问着。
我有些兴奋,朝着天空张开怀抱:“没什么,我只想说:‘我爱这璀璨夺目的青空’!”
“嗯吭!”重重地咳嗽一声,刚才声音稍微有些大,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我们嬉笑着赶紧跑开。
在火车上,我孤身一人,却再没有遗憾,哪怕它依旧拥挤得让人不敢多喝一口水。
天色渐暗,我有些不舍,我很少见到湾县的晚霞,它打在车窗上,黄昏像一朵朵晕开的花。
我闭上眼睛,保佑所有的朋友幸福安康。
我睁开眼,想了想又闭上,轻声念叨:“还有那对情侣,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你们也是。”
《催眠大地上的......》第四幕 天空之死
敬请期待
第五幕 隔岸观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