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经消亡了。
那文字写在纸上,装进信封,塞入了邮筒里的信,已经消亡。
和很多人一样,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写信了;也好久好久没收到他人的来信。不知不觉中,信已离开我们很远了。
不知道,是整个世界变了,还是我这个人变了。
不过,信一直在我记忆里暖暖的躲着,时不时地活跃了起来,因为,它是我们那个时代所有人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寄托!
1
信是和哥哥之间开始的。
那年,“老三届"的他去苏北振东公社大兴大队第八生产队插队落户刚好四年。期间,他常写信我;我也常回信他。他和我的信远比给妈妈的多。也许兄弟之间有话没话,话长话短较随便的缘故。
他的信是我当时生活的一部分,习惯盼望他的来信,喜欢读他的信。因为,他总在信里说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
和他一起插队落户另一帮同学,住在相邻的生产队里。那帮人与他不一样,像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身上满是小偷小摸的习气。他说,那习气不能说坏,也不能说好,是那帮子人去了那个连狗屎都不拉的穷地方才对。
他在信里这么写道:
"当地的农户家,一到晚上就熄灯睡觉,一来忙了一整天人累了;二来省个油灯钱。
那帮子人一到灯黑就闲不住,早早守在了别人生产队西瓜田的暗处,揪住没人机会,一个暗号,嗖地一身,如狡兔一般蹿上田埂,腰间拴着一个枕头般大的麻袋,飞速潜入田里,匍匐直钻到了瓜田的里头;然后把麻袋往肩后的背上一扔,开始挑身边伸手可及的西瓜;挑一个摘一个;摘了一个就顺手朝背后的袋里扔,不一会儿袋装满了,接着匍匐往回爬。在柔美的月光下,远望过去,一片深黑绿色的瓜田里,好像一条条蛇正弯弯曲曲地游了过来,一到田埂立马起身,宛如受惊之鸟飞了出来,一下子一个个消失在夜幕中………
说个笑话你听,有一天他们正在行动,不知哪位也不打个招呼,扑哧一声放了一个震天响屁,自冲向夜空散了开来,吓得一个个人如尸趴下,鼻子贴地直挺挺地伏着,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连气也不敢粗喘一口。顷刻间,一望无际的瓜田突然寂静了下来,静得四周小虫们唧唧鸣鸣的欢叫声都显得格外响似的。一会儿,那位放屁者把自己放屁的信息传了过来,大家才一口气松了下来,不禁双手捂嘴闷笑了一番。"
他的一番描写,让我身临其中,宛如一幕电影在我眼前。
还有一件事听了毛骨悚然,尽管已过了四十多年。
他在一封信里这么写:
"弟弟:
说一件事你听听,不过你要向毛主席保证,听了绝不告诉妈妈!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好久没有闻到猪肉香味的我们,肚子里早已旱得发慌时,正好远道来了一位要好同学。那天,大家收工早,回到房间围坐一起,天南海北聊当年;谈天谈地谈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没完没了,说着说着都忘了太阳西下快见不到边了。一想,晚饭呢,在哪?四周墙角落里只有堆着地瓜高粱小米和那些看了都想吐的大白菜,以及罐子里还有几个自己养的老母鸡下的蛋。我想,老同学来了非得好好犒劳,绝不能和我们一起过饥寒交迫!
我不假思索地举手提议:母鸡生蛋不能杀,得出去搞一下!
一见我提议了,大伙儿刷地一下都举了手。
我转身去锅台边拾起菜刀,磨了几下,用大拇指轻轻一添见了锋口,转身一挥手说:"走,跟我走!"大伙儿呼地一阵风跟我踏出了屋门。
借着秋寒的月光,飞一般地跑出两公里外的另一个村,找准一家农户的猪圈,轻手轻脚走到正在熟睡打呼噜的三头大肥猪跟前;说时迟那时快,我轻轻一喊:一二三,猛一把揪住了其中一头猪的尾巴,操起那把锋利的菜刀左劈右削两刀,只见猪的头猛地冲抬起来,屁股一缩狂声嚎叫;我又飞快追过去两刀,把粘在猪屁股上最后一块皮肉割断,滚热的血喷射在了我脸上、手臂、手背和手指上,我拎起整条尾巴和连着尾巴上的一大块猪屁股肉撒身就跑出猪圈;与此同时,另两位伙伴,一人揪住一头猪的一个耳朵,嗖嗖两下,一刀一个。猪圈里的三四头猪瞬间窜东撞西,声嘶力竭嚎叫,那惨景真不堪入目。这个时候,猪圈周围的房间的灯嚓一声全亮了。我一声“撤!”大家伙一溜烟地散开,一眨眼的功夫在青黑夜色的大地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晚,我们一起吃得很晚,闹得更晚,一直闹到了天蒙蒙亮。
弟弟,这可是我下乡后,唯一的一次最大胆最勇敢最成功的行动;也是最后一次,以后绝不再有了!
我发誓!
………"
哥哥他一米八几的个子,黑黝黝的方脸庞,头发理得寸寸短短,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硬汉子模样。我一字一句读那封来信,既津津有味按不住发笑,笑那一帮人在广阔天地上的生活趣味;又心惊肉跳那血淋淋的场面,揪住了心的难受,更是后怕 后怕哥哥他,还有那帮子年少气盛习武之人,说不准哪天真闯祸了………
有一个疑问至今没解开,所有来信中,哥哥他只字未提那儿生活的苦!
一转眼有一个冬季来了,那天上午,我去妈妈单位传达室,在桌子一大摞信件理我一眼看到哥哥写给妈妈的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拿到手就拆,打开一看第一行字跳入眼帘:
"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当兵了,刚刚收到了入伍通知书!"
我的心倏地窜到了嗓门口,顶在那儿不下来,快被窒息了;我一把抓住信,叠也不叠一下,三步并两步,飞快冲到妈妈的办公室,推门就喊:
"妈妈、妈妈,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哥哥当兵了!"
"真的?!"
"哈哈,还有假!"我故意把信藏在身后。
"快,拿来我看,别逗了!"
我一转身在身后把信递了过去。妈妈接过去,一边铺开已皱了的信纸,一边低头看,一边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信纸上。
妈妈抬起头,望着我说了一句。
"终于等到了!"
2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落后保守封闭的年代里,所有工厂都有一条明文规定,学徒不准谈恋爱。可事实呢?和我一起进厂的,一个个偷偷地谈起了恋爱。记得有一位与我相处甚好的学徒工,为了一个女同事割破了自己手指,寄出了一封血淋淋的求爱信,把那姑娘吓了个半死,以为要出人命了,立马报告了单位领导。厂里一时满城风雨,弄得我们学徒个个鸡犬不宁。结果,那位写血信的与那位姑娘八字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不知何故,是没开窍,还是没有中意的,我孤身住在厂里集体宿舍,从没陷入初恋的漩涡。即使感觉到有一两个别姑娘对我暗有意思,而我如木瓜一个,假装不知而不动心。
有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好几同事全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约好去当地著名风景区—蠡园。
那天,我穿的是一条蓝卡其裤,一双黑色猪皮鞋;上身一件已经洗得有点发黄的四个袋儿的军装,领子扣得严严的,脖子一圈露出一道雪白的衬领边。这在当时算是一种男人最时尚的打扮。尤其和洗得有点旧了的四个袋儿的军装,实在会让人行注目礼的稀罕事了。
进了公园,其中一位摄影爱好者,专门带上一部海鸥相机,大家有说有笑,偶尔拍拍照,好不开心!那时相机拍照按一下快门,曝光一张胶卷,一毛多钱,对当时月工资只有二十几块钱的我们来说,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走着走着,我无意中和大家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人走上了沿蠡湖蜿蜒而建的一条长廊。长廊紧靠着浩瀚的蠡湖边;岸边一排柳树,那柳枝细细蒙蒙飘飘洒洒地垂了下来,像姑娘的秀发披散了开来,随着微风飘然起舞了起来;那含着嫩芽的柳枝,不时柔柔地拂上我的脸庞,一股痒痒的感觉直接撩进了我的心窝里。
忽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清清楚楚地冒了出来——想恋爱了!
瞬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内心蠢蠢躁躁,步子轻跳了起来,眼前变得格外妩媚,赶上来的伙伴们和我搭话,我的回话大都前言不搭后语了……。
晚上回到宿舍,什么也不顾上了,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叠从未用过的信纸,铺展开来提起笔,像模像样地开始写信了,写给一个一直隐隐约约藏在我心里却从未触动过的一位姑娘。
她是我爸老战友家的女儿,长得漂漂亮亮,简简单单:剪了一个齐耳短发,刷齐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就是那种单纯得一点心事都没有的姑娘。
值得一提的是,1949年全国解放,大批部队干部转业南下,她妈妈和我爸爸正好被分配在上海同一家单位;她妈妈任支部书记;我爸爸任所长。后来,我爸爸从上海调离到了附近另一个城市—无锡;她家仍在上海;两家虽为异地,却经常走动。不过,她与我之间从幼时到成人,从无丝毫儿女之情的痕迹。
也许,豆蔻年少时暗恋是最神秘的。
说也巧,那几天她正在北京短期工作实习。上帝给了我一个可以避开他父母眼皮的天赐良机,我鼓起了勇气给她写信,写了我第一封求爱信。
** 妹:
你好!
现在,宿舍里空荡荡,我一个人在书桌前给你写信。
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静得能听见我的心在跳,扑通、扑通,你听见了吗?
我想你听到了,一定听到了!
但你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今天上午,我和厂里同事去了蠡园(前年我带你和你妈曾去过的那个公园),当我一个人走在那长廊,岸边的柳枝垂拂了下来,绿嫩嫩的叶牙拂在了我的脸上,轻轻的、痒痒的,痒到了我的心直跳 ,一个念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一个想恋爱的念头冒了出来!
此时此刻,我就想告诉你,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要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多好!马上亲口告诉你!
我想问你:今后,我们俩之间通信,能否不再兄妹相称?好吗?
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
盼复!
晚安!
* * "
第二天一早,我鼓足勇气把信轻轻塞进了路旁的邮筒里。
谁知,信刚塞进了邮筒,我一转身浑身冒冷汗,原本的一根线的想法,一下子变成了几根,好比原先一支牙膏往外挤,现在几支牙膏一起挤了出来,挤得我心慌意乱:从小两人相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冒出了男女之情,这样好吗?双方家庭一直友好来往,子女之间突然间偷偷发生了恋情,双方父母会怎么看?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无锡,她又是独养女,她父母会同意吗?再说,她现在是否有心上人?即便同意了,结婚了,那时上海户口希贵如油,比登天还难,我怎么可能调入上海?如果杯她拒绝了,今后,我的脸又往那搁?……一连串的问号,像一窝子胡蜂嗡嗡嗡地一起飞了过来。
我头爆了;心变凉了,走路的脚都变软了。
那天上班一天心神不定:左思不该写信;右想即使写了也不该贸然寄……一句话,愧疚自己做了一件挺难为情的错事!
知错就改,雷厉风行,当天晚上我又提笔给她写信,神差鬼使地写了下面一封信:
**妹:
真的不好意思,昨天写了一封不该写也不该寄出的信,所以,那封信不算,撤回,只当我没写也没寄;也只当你没收到也没有看,好吗?
真的对不起,原谅我的冒昧!
匆笔!
*** "
第二天一早,我心急火燎地把第二封信又塞进了原来那个邮筒,一下子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天一早收到了她的回信:
**哥:
信已收到,勿念。
计划下周在返回上海途径无锡时,我想下来一趟,在你家住两天?
别忘了,跟你妈先说一声哦?
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
*** "
………
三年后,我们俩结婚了。
3
和亲朋好友之间一共写了多少信,我真的记不清,也没法计算。我只记得把我和现在太太前后的所有信件装了满满两箱子,全搁在了楼上壁橱里。
我和父母之间没通过信件,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
后来,我下海创业开始忙了;妈妈也开始老了。
爸爸去世后,她喜欢一个人住,住在一家干休所的小院子里。我呢,一有空去她那儿。时间也呆不长。她一见我到了她跟前,总会说一句:
"是那阵风把我儿子吹来的呀?"
"温温暖暖(凉凉快快)的东南风!"我常喜欢和妈妈开玩笑地回一句。
有时,她会对我说:
"来,帮我写封信。"
"又要写信啦?"我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
"怎么!养大了你,还不使不了你写信?"
妈妈在农村时是一个文盲;45年参加了八路军,上了部队识字班,开始学了一点文化。后来转业到地方,她一直靠自学,看报读文件,自己查字典,自己写信。一部《新华字典》被她查了又查,查破了好几次,好几次用橡皮膏又给粘好,一直用到了她离休。
我明白,她老了,眼花了,脑筋也不好使了,写信对她来讲开始难了。
她说,一个人呆在家闲得慌,总想和外面有个联系,尤其想在信里和老战友们说说话;也想和老家的姐妹们聊个天,把信写好寄了过去,然后再等回信,这样的感觉挺好。她说,见字如面这句话她信!
可是,时间久了,帮妈妈写信更显得不耐烦了;即使乃着性子帮妈妈写也是马虎了事,敷衍了事;写完了读给听,她说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要我改,或重写,几次这么一来,我更加没耐心了。
记得那天,她在我家住,我正忙着赶公司的一个报批材料,争取一个新项目。
她在看电视,和我说了一句:
"抽空给我写封信给你姨妈?"
"写什么?急吗?”
"你姨妈病久了,我怪想念她的。"
我只顾着自己手上的事,头也没抬,扔过去了一句:
"烦死了,你没看见我正忙着!"
妈妈听了,没说。一句话。
从此,妈妈叫我帮她写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4
岁月如驹,妈妈已去天堂好几年了;我的头发也全白了;搁在楼上壁橱里的那几箱子信不增不减,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这么想:
假如,信复活了,我会用钢笔蘸着墨水瓶里蓝黑墨水,闻着飘出来的一股墨香味,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完了,小心翼翼地叠好装入信封,走去路边的邮筒边,轻轻塞了进去,再踮起脚往里面看看,感觉那一刻的的美妙;
假如,妈妈复活了, 我会多陪陪她;耐心听她重复说了不知多少遍的的过去的那些事;帮她写信,一封一封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好了念给她听;听了不满意,再改;改了再念给她听;一直改到她听了笑了;然后,再陪她一起寄出去,寄给那些她的老战友,我的叔叔阿姨们;她老家的兄弟姐妹,我的舅舅姨妈姨夫们……
信是我妈妈那一辈人唯一来来往往的期盼;也是他们最后一段生命旅程里寄托的唯一纽带!
可是,她的那一份期盼,那一根纽带,在她生命依然的时候被我浇灭了,剪断了!
………
等我懂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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