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爷爷奶奶去世，三年了，回首间大学生活过了大半，曾经熟悉的称呼再没机会喊出口，细细琢磨，时间搁置久了，真的，些许想念。
有一种悲伤，痛哭几场，再经历时间的雪藏，你觉得总该慢慢遗忘。可是某天醒来，发现真的许多不一样，然后是甚于从前铺天盖地的绝望。你知道吗，这是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的悲伤。再努力又能怎样，永远交错的平行时空，倾其所有也于事无补。
我当然不是为了传播负能量才写这篇文章，只是坐车返校途中，一个差点激起公愤的电话，让我感受到似乎逐渐淡忘却突如其来的悲伤。
安静温暖的车厢，最容易酝酿睡意，双眼刚好以最适合的频率缓缓合上，伴随着汽车慢摇的节奏。这个时候，我的后座，一位大婶，以喊的方式接起了电话：“妈！妈！我今天去看爸了！…………对！…………对！……有点糊涂！…………”一瞬间，血气上涌，全车的目光都被集中过来，带着不满和愤怒。可是电话没有挂断，重复的片段和喊叫依旧持续。我早已完全清醒，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我抱着找乐子的心情尝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本没什么特别，妈妈打给女儿的电话而已，不过是母子的年龄都偏大，母亲的听力早就退化，女儿便进退两难。一句“你睡觉吧，别感冒了”换五种方式表达，最后直接简略成“睡吧！”二字中气十足地吼出来。
奇怪的是，我竟不记得这种状态胶着了多久，只是恍惚一下，就被带进了往事：爷爷也是耳背的，他和奶奶生活了大半辈子，他无条件接纳奶奶的暴躁和急脾气，奶奶也变得不再计较对话中时常发生的“鸡同鸭讲”。
记忆中，我是跟随爷爷奶奶长大的。爸妈上班忙，我便整日像小尾巴一样追着爷爷奶奶，含着满嘴的虾条，腮帮子胀得鼓鼓的，还是要叫声奶奶，再转头甜甜地喊声爷爷，那样日复一日的时光，贯穿了一整个童年。
奶奶是个低学历高文化的知识分子，我从三岁识千字，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到懂得孔融让梨和尊老爱幼每逢长辈切菜就乖巧地搬张凳子放在他们身后，全都归功于奶奶。长大以后我常被调侃：那时候你背诗的神态和语调啊，真是像极了奶奶。奶奶，我很难过，怎么现在的我再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是不是因为您已经很久不在我身边。
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家距离学校只有不足五百米的距离，于是那条小路被爷爷和我大手牵小手地踏了千千万万遍。我欢快地把一整天的事情铺满小路，快上楼的时候爷爷会蹲下来让我伏在背上，进门了就用硬硬的胡茬蹭我的脸，然后我手脚并用地挣扎呼喊奶奶。
小学，距离稍微变远，爸妈接送我上学，待渐渐熟悉路线，我自告奋勇独自回家。那时候不懂得孤单和寂寞，一个人的路也都是彩色，因为终点好温暖，十五分钟的路程就像是通往所有美好的铺垫。奶奶家住在二楼，我每次刚进入楼道就扯开嗓子，一声爷爷，一声奶奶，相熟的人都知道，二楼的小孙女放学回来了。进门是扑鼻的饭菜香味，不同种类，不同花样，是现在爸妈都无法媲美的手艺。
初中的回忆有点模糊，依稀影绰，浮现眼前的是一个有点叛逆会和奶奶抢爸爸的坏女孩。我总与奶奶拌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抠字习惯，时常和奶奶对话一半就匆匆指出言语的读音错误，也因此在家庭聚会中逗笑一众长辈，还沾沾自喜。现在的我，恨透了那时的自以为是。我从不深究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可以活跃于很多演讲比赛，也不懂奶奶非但不计较反而偶尔故意激将的用意，直到后来爸爸告诉我奶奶逢人便夸赞她小小孙女的伶牙俐齿的骄傲。我不知道奶奶曾视我为何等珍宝，可是那份言语间的自豪一定让彼时的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高中，我想或许是我长大得太快，奔跑一样的速度，转眼间就把爷爷奶奶追赶的银发苍苍。早自习，晚自习，功课忙成为一种借口，我分明是离开他们分秒就会哭闹的幼童，不过长了几岁就变成了一周两次探望的伪青年。高三那年，奶奶多次进出ICU，我还没想过重症监护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永远失去了称呼奶奶的资格。
是一次月考结束，我被电话里妈妈刻意压抑颤抖的语气催促回家，小区门口的位置吧，我还记得当时听到哀乐时立即否定的紧张感，下一秒就看到一群扎着白色头巾的人过来拉我。眼泪掉的猝不及防，挣扎之余妈妈过来把我带走，她说：“把眼泪忍着，去陪陪爷爷吧”。我被什么人带上楼梯到爷爷房间，爷爷半躺着，看到我便举起手旁的零食：“瑶来了……你爱吃的”。爷爷脸上一定挂着笑，那笑容定格在记忆相册的封面，翻开便是呼啦啦的风和风里总抹不掉的咸咸味道。爷爷说“奶奶走了”，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爷爷说“别哭了，过来坐”，我眼泪汹涌，趴在爷爷床边抽泣哽咽像极了长不大的小孩子。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不合时宜的难过是最大的错，日后的悔与当时的泪一样多。
爷爷是和奶奶相互扶持携手走过金婚银婚的人，奶奶走后，他从没说过想念，第一次提起是在中秋节，爷爷说，她喜欢八月十五的月亮那样圆，满桌的人望向爷爷，我在爷爷的眼睛里看到了奶奶。那是我最初意识到无论谁在爷爷面前表达奶奶逝去的悲伤都错误得不可原谅，可惜错的最离谱的我想要用久伴弥补都成了后来莫大的奢望。
爷爷病倒在年初三，叔叔从云南回家过年，住在奶奶家照顾爷爷，初三早晨我还看到了精神矍铄的爷爷，可是还没到中午我们就不得不呼叫120把爷爷送往医院。
爷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行了，要去见你奶奶了”，我没相信过一语成谶，还很生气地制止他，可是那确是我和坐在大大椅子上的爷爷最后一次聊天。爷爷被送到医院以后我曾想过陪床，但是初十不到我们就匆匆开学。一个很冷的晚自习前，我接起爸爸的电话一路恐慌地回家，又是熟悉的哀乐，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哀乐。我只看了一眼，躺在厚重的木棺里像奶奶一样身躯小小的爷爷，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奶奶去世时爷爷安慰我的画面，每一幕都是针，扎得我鲜血淋淋。我还是被爸爸赶回了学校，漫长的晚自习，我在绝望的悲伤里沉浮，无法自拔。
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我曾深信不疑。我最爱的爷爷奶奶，高三时先后去世的爷爷奶奶，高考前夕去医院体检看到熟悉老人的面庞哭的不能自已的我太过想念的爷爷奶奶，大一做梦惊醒每每让我静坐许久才能再次入眠的爷爷奶奶，这两年我却很少回忆起了。似乎真的可以逐渐遗忘，清晰的面容慢慢变成模糊的轮廓，然后只剩下一团黑影。
直到某天醒来，突然发现再也没有人能在夏季的午后陪我下跳棋打扑克，再也没有人叫醒小小的我观看深爱的《还珠格格》，再也没有人在我放学前炸出香甜的丸子，再也没有人把所有吃的留下一份等着我，再也没有人在我喊爷爷奶奶的时候不厌其烦地答应，再也没有人有相同的慈祥和让我想念到发疯的面庞。
车厢好像已经安静许久，我被些许想念逼进回忆的角落。原来不曾遗忘，回忆起死亡，悲伤到绝望，想念还是想念。一转头，车窗外大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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