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林风眠已经画了一整夜。
他想趁着还记得一些,赶紧画,把能记起来的都画下来。
天微亮,香港的小街,人渐渐多起来,早餐店热腾腾的蒸汽飘荡着。
这会儿,林风眠有些累了,下楼买了早饭,回家继续画。他早饭吃得简单,一杯香港奶茶,一份鸳鸯烧卖。
虽然住在香港已经有些年头,但林风眠总觉得香港的奶茶不如上海的豆浆好喝,烧卖也没粢米团香。
在上海那会儿,他每天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早餐摊,老板打第一碗豆浆总是他的。
他喜欢喝咸豆浆,加些虾皮、紫菜、榨菜末再淋上几滴辣油,配两根油条,几个粢米团,趁着豆浆烫嘴赶紧喝,这滋味儿,真过瘾。吃完能撑到下午也不会饿。
吃完早饭,他倚着藤椅,人到耄耋之年,站一会儿就上不来气。
他握着画笔,望着桌子上的方形宣纸愣愣的出神。
人不服老不行,年轻的时候他经常整宿地画,现在却画不动了。林风眠有些倦意,昏沉地依着藤椅,手里的画笔摇摇欲坠。
上海南昌路53号,一幢红砖二层小楼,古旧残破,方方正正没有与众不同的线条和色彩。
电线杆上扎着两个大喇叭,一大早就发出激昂慷慨的声音,道路两旁贴满了大字报。
林风眠睡不着,早早起床,吃完早饭便开始画画。
他现在很少画油画,早年画的上千幅油画毁于抗日战争时期。当时为躲避战乱,走得匆忙,带不走。抗日结束后才知道,那些画框被日军拆下来,当木材烧了取暖,油画布被裁成长条垫在马背上当垫子,没有留下一幅完整的画作。
林风眠在一个不大的桌案上,摆好画具,抽出一张方形宣纸,铺平,压角用的是一把生锈的铁锁和一个搪瓷缸。
桌上毛笔大小不均,有狼毫、羊毫、紫毫还有特制的多管排笔。
他在花青里加了点赭石,用排刷笔吸饱水蘸上颜料,给纸刷了一层山雨欲来的颜色。
接着换一只毛笔用浓墨画出被大风压倒的芦苇,待纸稍干,换小笔蘸焦墨,在半空中快速写出逆风飞行的孤鹜。
他作画飞快,大约一刻钟便完成了这幅芦荡飞鸿。
林风眠握着笔,轻舒一口气,凝视着自己的画。
屋外越来越嘈杂,广播、口号、呐喊、砸东西……这些声音拼命地往屋里钻。
他不明白,邻居怎么突然变成了走资派。
咚咚咚……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林风眠警觉地将桌上的画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站在门外是自己的学生吴治平,请他进屋后,他似乎惊魂未定,林风眠给他倒了杯茶,他端在手里没有喝,手一直在发抖。林风眠盯着他的眼睛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声音颤抖着说“傅雷自杀了!”。
林风眠身子一震,问“你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吴治平说“现在都在疯传这个事情。”。林风眠凑近吴治平小声嘱咐道“你马上去江苏路284弄5号看看,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等你消息。”
吴治平走后,林风眠忽觉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打断了林风眠的沉思。
他颤抖着手拉开门,吴治平满脸惊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傅雷……和……夫人朱……梅馥都……上吊自杀了。”
林风眠瘫坐在藤椅上,表情凝固,目光呆滞,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
这种直视生死的恐惧,他小时候也感受过一次。
六岁那年他母亲跟村子里一个开染坊的男人相约私奔,被族人发现后母亲被绑在木桩上拷打,最后决定把她活活烧死,就在点燃柴火的瞬间,六岁的林风眠挥舞着菜刀冲进人群对着放火的人一顿乱砍。他被几个大人强行抱走之后,母亲被卖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林风眠觉得异常恐惧,学生安慰他,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听觉。
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就剩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还有好多画没画呢!
他把刚扔掉的画又捡起来,放在一米多厚的纸堆里。
到了下午外面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林风眠不敢出门,只能隔着窗户模糊地听着外面人的吵闹。越听越害怕,他把门窗全部检查一遍都锁好了心里才松快些。
邻居姓张,喜欢在自家院子种些花草。
邻家花木旺盛,对面那户姓赵的是个满嘴歇后语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箍的小兵。
今天一早他就跑到张家的院子门口贴上大字报,上面抄写着光辉语录:“凡是错误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接着下面列举了几天张家的罪状,说种花是资产阶级思想,说张家偷国家的花种种在自己家,说张家的胭脂花是腐蚀革命儿童(胭脂花可以用来染指甲)。
赵小兵带着一大帮慷慨激昂的男女少年,要来抄家,那邻家大娘就被架到赵家的一米高墙头上,喝令其低头接受批判,下边的人就骂街、胡说八道,那时大娘有五十多岁了,折腾时间一长,从墙头上栽下来,头部流血躺在地下。这些人一拥而上,对躺在地上的大娘拳脚相加,说这是装死抵抗运动,有人用砖头砸邻家的玻璃和门窗,花园很快被毁。
林风眠呆呆地坐在家里,听着外面的打砸声,每发出一次巨响他都会不自觉的一颤。等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哭声渐渐地消失了,林风眠突然冲进屋里的小房间,把自己的油画全部找出来,用剪刀把画布剪碎,把画框劈成木条,用画布裹着木条扔进炉子里烧了。
烧到晚饭后,林风眠不敢再烧了,怕烟囱里的浓烟引起小兵们的注意。
他走到浴室,把浴缸放上水,将所有的国画都泡进缸里,待宣纸泡软,拿棍子将其捣碎化成纸浆,再小心的一点一点倒进马桶里冲走。
把自己的画都处理完了,林风眠也松了口气。
忽然一群穿绿军装带红袖箍的男男女女,冲进自己家,架着他就往外走,其余的人在家里乱翻寻找证据。林风眠被小兵们拧着胳膊坐“喷气式飞机”,一名带头的男孩,上来就给了他两耳光。小兵厉声道“说,你的东西在哪?”,林风眠弱弱地说“我什么都没藏啊。”
小兵说“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没办法,带走。”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林风眠还是被投进监狱,他被绑到凳子上,让他交待问题,周围一群人拧着他的胳膊,揪着他的头发,他嘴角带着细细的血迹。突然,审问他的那人,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向他砸来,他的头被人摁住无法躲避,只能看着搪瓷缸一点点飞向自己的脸……
林风眠突然惊醒了,他环顾四周,没有穿绿军装的人,也没有飞来的搪瓷缸。桌上还放着没有喝完的香港奶茶。
他觉得很累,捡起地上的画笔,起身回到卧室,床头放着他和蔡元培的合影。
那年他26岁。
耳边似乎听见了客轮绵长的轰鸣声,码头上等待的人们一下子热闹起来。
船靠在码头上,有学生举着“欢迎林校长回国”。学生们伸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他们法国留学归来的林校长,可谁也没见过这位林校长。
那时候真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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