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说谎的人

作者: 陈火火_Eartha | 来源:发表于2023-06-30 23: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有一个哥哥。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算是曾经。

    他已在这世上无处可寻。身死债消。我不知道他是否担得起这几个字。但至少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他欠下的债,似乎并没有真正消除。

    怎么说呢?就从我的出生地开始讲起吧。

    我出生在中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上。父母都是镇上的中学老师。我是爸妈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在我出生以前,我的哥哥就死了。妈妈说,他是得癌症去世的。但是街口小吃店老板的儿子二狗子告诉我,他是得了一种会相互传染的恶性疾病去世的。既不是霍乱,也不是血吸虫。那究竟是什么病呢?二狗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那酷爱嚼舌根的父母每每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也是讳莫如深,只是会反复告诫他,长大了可不准学坏。

    真可笑,二狗子怎么可能会学坏。他一个鼻涕永远都擤不干净,脸也一天到晚乌漆麻黑且脑子不灵光的人,怎么可能学得坏?上一次,造纸厂老板家的两个混小子想抓我辫子,还是二狗子把他们打走的呢。二狗子虽然人脏,但发起蛮来挺能唬人。这也是我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原因之一。

    说起来我是怎么开始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呢?一切的端倪应该是从五年级上学期开始的。

    由于我们小镇的学龄人口众多,但教师资源又偏少,因此有不少副科课程例如自然、美术、劳计的教授都是由主科老师兼任的。比如我们一到四年级的美术课,就是由六年级的英语老师陈老师兼任。然而等到我们五年级,学校要开电脑课了,所有出钱集资给学校买过电脑的老师都不愿意兼职再上副科课程,于是校长只能无奈再从我们旁边的中学“借”了两名副科老师过来。这其中,就包括了李发财。

    李发财是一名中学美术老师,而他的爱人李美香是镇上工商所的职工。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名叫李礼,也在我们小学里上学。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水头告诉我的,因为水头跟他们两口子一起住在工商所的职工楼里。水头的爷爷是工商所的所长,因此他的父母自然也都在工商所上班。

    五年级的第一堂美术课开课时,李发财在班上点了一次名。班里七十名学生,我的学号是三十九号。当时我尚被封印在伙食团提供的油腻难吃的大锅菜(卷心菜)的味道里,面上一脸苦闷,教室里却突然传来了久违的点名声。

    苏子晗。他喊得很缓慢。然后瞪着一双半睁的蛙眼看着我。我的情绪猛地被打断,惊雷似的回答道,到!听到我的声音后,他又垂下了厚重的眼皮,继续像念经一样叫着班级里学生的名字。

    自从第一堂美术课被李发财叫到以后,我的心底就对他多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感受。

    他看人的眼神并非充满恶意。相反,他有一双永远厚重而睁不开的眼皮,这样便显得整个人的反应既缓慢又迟滞。

    他的头和脸非常圆,鼻翼和嘴巴偏宽,上下嘴唇却又很厚。他留着和郭富城一样长短的头发,但是中间没有分发缝。每次上课都穿一身宽大的烟灰色西服,再配一双深棕色皮鞋。上半身和下半身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好像一样长短。他走路时没有声音,上课后也不让值日生叫起立。每次上课的内容似乎都与我们分发的美术课本毫无关联。有时他会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几棵树和草,让我们模仿着画;有时根本懒得动手,直接在口头布置好今天要画的内容,然后在课堂上就把作业一本本地收上去。

    当时我的同桌是水头,这家伙是个急性子。但凡听到李发财要开始布置图画作业,他就赶紧迫不及待地翻开图画本准备画画。

    而水头画出来的线条总是显得很杂乱。有时他画的是一条由无数凌乱线条组成的红色河流,有时则是几个看不清具体面目的绿色小人。但李发财总能给他很不错的分数。

    哦对了,李发财很喜欢在课堂上一边分发图画本一边念分数。有好几次,水头的画都明显画得乱七八糟,却依然能够得到七十或者八十这样的分数。而对于我认真描摹又细致上色的水彩画,就只能获得三十、五十这样的分数。

    有一次,美术课刚上课时他就开始分发上堂课的作业。这一次,连二狗子那丑得感人的图画都拿到了六十分,而轮到我时,就是五十分。

    那一天,我穿着妈妈新买的棉衣和棉鞋,因此整个人都显得很臃肿。棉鞋有着光滑带凸起颗粒的塑料底,踩在未封过水泥的地面时扬起了无数的灰尘。他听到鞋子滑过地面产生的“趿嗒”声时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然后不带感情地说道,抬起脚来走路。于是我只能尽量挥舞着行动受限的手臂,拼命往讲桌前划去,再在愤恨中带着屈辱的情绪接过了本子。

    可恶的水头看到我的窘迫,还不停揶揄我,咦,怎么你才三十分,快给大爷看一下是不是真的那么丑?我气得一把把本子扔到了他脸上,这家伙却还一直笑个不停。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回家却发现我妈又在剁田鸡。天哪,我已经和她说过很多次不要再买了。我说过,我不爱吃。但她的回答总是,以前子明还在时,很爱吃的。

    我本来想去找爸爸聊聊天,可妈妈说他又和别的老师换了课,晚上要去守学生的自习。好吧,我连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草草吃过晚饭,我便钻进房间去找苏子明以前留下的闲书了。我最喜欢看的漫画有《乱马2/1》和《幽游白书》。而文字类的书籍则喜欢翻一下《福尔摩斯探案》。

    《福尔摩斯探案》真是一本又厚又重的书。每次但凡看了两页内容,我都要忍不住往最后几页翻去。找到带数字1000的页码,惊叹一番,再把书放到一旁,就继续去看漫画了。

    然而今天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实在没兴趣再看漫画了。于是举起一本厚重的《福尔摩斯探案》不停地瞎翻,就这样翻着翻着,我忽然在某一章的书页里发现了一枚硕大的树叶。

    那是一种形状很奇怪的树叶,叶身已经枯黄,不过背面还印着两行细细的字:他们这样做,对吗?请恕我不敢苟同。

    他们是谁?具体想做什么事情?为什么写字的人说不敢苟同?我对着写过字的树叶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索性就把树叶塞到书包里,打算明天带到班上去问问水头和其他人。

    第二天又是个浓雾天。我一个人走在尚未大亮的小镇街道上时,并不感觉害怕。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我们居住的小镇实在太小了。整个小镇,从北到南延伸出的主干道统共也就两三千米(这可是我骑着自行车,再掐着电子手表亲自测量过的)。然后依托着主干道,两条分支公路再分别从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各自扩展了出去。人们循着街道的走势在这里栖息和定居。一年又一年,时间在这里仿佛走得特别慢。

    言归正传,当我把书里发现神秘树叶的事情告诉了我的好朋友羊羊羊和二狗子(后来水头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时,羊羊羊问了我一个问题,这枚树叶你猜是谁留下的?

    旁边水头听罢白了她一眼道,这书都是她那个死鬼哥哥的,那树叶肯定是她哥哥留下的啊。

    我狠狠地瞪了水头一眼,以示他说话不尊重人。不过水头并未理会我的不满,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说不定你家藏着什么大秘密啊苏子晗!看来你得好好跟你的父母谈谈了。

    我不太习惯他这种故作老成的说话方式,于是迂回道,平时我不怎么跟我妈聊天,主要是她太没意思了,跟我讲个话还喜欢唉声叹气的。还是我爸好,说话温柔又有耐心,但他经常不怎么在家。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多在家嘛,二狗子插话道。

    那我该想什么办法呢?我顺着话题又摸了摸头。

    笨蛋!你就想一个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就着问题拼命问下去啊!这是水头提出的建议。

    行吧。我捏了捏下巴,表示会对这个建议进行慎重考虑。

    终于等到放学回家了。所幸今天爸爸也在家,还做了我最爱吃的土豆片和青椒炒肉丝。于是我笑嘻嘻地一口气吃掉了两碗饭。

    吃完饭后,为了不让爸爸借口去学校。我赶紧搬出今天在学校请教过羊羊羊的问题,那就是关于犹太人和腓尼基人到底有没有共同祖先这个话题。

    爸爸听完我的问题,轻轻扶了扶眼镜说,好小……女儿,你怎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呢?我眼珠一转说道,前两天在杨溢琳(羊羊羊的大名)家玩的时候她跟我说的,还让我回家来请教请教你呢爸爸。

    噢,原来是这样。那好吧,让我捋捋再来慢慢告诉你……说完,就开启了他的长篇大论。

    我当然对这个问题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连什么是腓尼基人都搞不清楚,又怎么可能会想知道他们跟犹太人会不会拥有同样的祖先呢。但羊羊羊坚持要我这么问,说爸爸一定会就这个答案好好和我讲解一番的。这样等时间很快过去,他也不会再在夜深时选择回到学校。

    可惜爸爸还是走了。在这秋末初冬的夜里,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洗漱毛巾跟换洗衣物,对妈妈和我说,他要去学校宿舍住几晚。因为再过几个月就要中考了,他希望学生们都能身心健康地好好地参加考试。

    爸爸出门后,我自然与妈妈无话可说。回房后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是周末,幸运的是妈妈一早就去了镇里帮高一老师批改乡镇统考的试卷。那是所有人在高二分班前最重要的一次综合性考试,因此大家都很重视。

    自行吃过早饭后,我懒洋洋地躺到了沙发里。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水头之前和我说过的话,说不定你家藏着什么大秘密啊苏子晗……秘密?那枚像书签一样的奇怪树叶仿佛就是开启那个秘密的一把钥匙。我一边想着一边踱步进到父母房间。

    从小到大我很少去父母房间。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与母亲不太亲近,另一方面她总是会在自己出门前锁好卧室的房门。上小学之后我逐渐习惯了她的举动,也不再对房间内任何事物感到好奇,于是她也就不再特地锁门。只是还保留着临出门前会把房门关好的举动。

    思忖间我已经打开了父母房间的衣柜门。这是他们在小镇最有名的王木匠处做的家具,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其中并一套的还有个高高的梳妆台,以及他们睡的双人床和两个床头柜。

    妈妈已经年满四十八,爸爸也是快四十五岁的年纪。以前,他们偶尔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去学校参加我的家长会时,总是会被不熟悉的同学认作是我的祖父母或是外祖父母。幼时的我当然对此会有一些天然的羞耻感。但是现在我已经十岁了,因此也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别人的好奇与打量。

    想到这里我开始去拉衣柜里的小抽屉。可惜这抽屉上了锁。灵光一闪间猛然回想起妈妈每次捏一把小钥匙去梳妆台的场景。对,一定就是那里!

    我踩着一把凳子站上了梳妆台,然后打开了最上层的抽屉。只见抽屉里的物品并不多,一本套有蓝色塑料封皮的软抄笔记本,一支需要旋转拧开的老式英雄牌钢笔,一块系有泛白的红色棉线的玉佩,还有一把略带着铁锈的钥匙。就是它!终于被我找到了。

    于是我赶紧拿出钥匙,打开了衣柜中间的小抽屉。同时还顺带掏出了蓝色笔记本,并把它放在床边。准备先打开抽屉后再看笔记本里面的内容。

    抽屉里除了装有一只表面印有人参图案的白色塑料磁铁盒外,还躺着许多牛皮纸信封。信封看起来都是鼓鼓囊囊的样子,里面应该都是有内容的。这时我也顾不上翻信封了,赶紧打开了白色塑料磁铁盒。

    盒子不大,就和我们平时用的铅笔盒一般大小,只见上层放着一些质地很好的纸券。我拿起来看看,原来是国债券,额度有伍拾圆和壹佰圆两种。下层则是几张泛着铅黄的稿纸,被叠得很好。我赶紧打开来,原来这是妈妈写给我未曾谋面的哥哥的信。内容如下:

    子明吾儿,见字如面!

    为母自知悉你身患恶疾的消息以来,几乎彻夜无眠。每每想起都觉锥心刺骨寝食难安。我知你向来孝顺,不愿我和父亲为你担心,但我实在痛恨自己昔日对你疏于教导,导致你不自知便走向歧途。你也毋须过于自责,这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恨如今我们财力有限,也无法完全从工作中脱身,不能时时陪伴在我儿身侧。

    但你放心,我们已向你汇来所有积蓄,你可放心地在北京的大医院处好好医治。待暑期一到,我就立即与爸爸到北京来照顾你。

    另有一事,为母在上次的电报中未来得及细说,我怀孕了。是一个妹妹。我想你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本来我跟爸爸不打算要她的,但昨天请方师父算了一卦后,仿佛一切还有转机。而这事,还需要与你当面确认。我儿勿惊,为母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活下去的!

    母:祝菁菁 一九九零年五月十五日

    原来这是十二年前写的信。合上稿纸后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继续打开了后面一页纸,那也是妈妈写给哥哥的信。

    子明吾儿,见信安好!

    我知你生我的气,觉得我想用一个未知的生命来换你的生命。你还反过来教育妈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儿啊,你是母亲的心头肉啊!你在我腹中八月有余,为母千辛万苦生下你,自己生养自己照顾。冬天的时候我一边上课一边背着哄你,同时还要在课堂上批改作业。下课了便赶紧去舅婆处讨要蜂窝煤,一到家就烧炉子给你烤尿布和烧鱼汤。你父亲也是只要没课就赶着去河里挑水,然后到家就开始洗衣服和刷尿布。他有时直接在结了冰的河水里浆洗衣物,导致一双手都长满了冻疮。

    那时为了让你多些营养,我们月月挤出饭票与粮票偷偷拿去换钱,再托人从省城里带些奶粉过来。那个年代的孩子但凡生活水平好一点的就是喝米粉,有谁知道奶粉这种金贵东西呢?若不是你的亲舅舅从中斡旋,想来也没有我们全家如此安逸的生活了。而且那会儿我们是冒着极大风险这样做的,稍有不慎,就是双双开除。

    妈妈本来出身就不好,读到高中就自知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你出生后没几年国家开始恢复高考,外公家是极力要求我回省里复习和考试的。但一想到你弱小的身体还需要母亲的照顾,于是我自愿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下来与你们父子一起生活。

    此时再讲这些已是徒劳,为母只愿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不要再拒绝此前方师父提过的办法了。也许这是唯一能救我儿的机会,也是唯一能让我安心度过下半辈子的方法。至于那个可能会出生的生命,它不会怪你。就算有了恶果,那也是为母极力会去承担的责任,与人无尤。你便成全我这做母亲的心愿吧!

    母:祝菁菁 一九九零年七月二十八日

    看完这两封信,我突然感觉如遭雷击。母亲在信里称呼我为什么?“它”。

    虽然偶有一两个字不认识,但仍不妨碍我看懂这些内容。

    一个个无法遏制的念头飘过头顶。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接下来要准备干嘛?

    叮叮叮……电话铃突然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谁在周末一早打电话给我?收回刚刚的情绪,我接起了电话,喂,哪位?是我啊,子晗。原来是羊羊羊。

    她急匆匆地叫道,你快来我家,我有点重大发现要告诉你!她的语气急切又真诚,甚至让我有点忽略刚刚脑子里蹦出的震惊。行吧,那我马上来,正巧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挂完电话我立马穿鞋出门,很快便跑到了她家。一进门,她就把我拉进卧室关好门,然后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答应我啊我子晗,等一下不管我说出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太过惊讶好吗?我心道,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啊,比得过我今天在自己家的发现吗?当然,心下涌起的难过和失落也并未和她提及。

    你觉得李发财这个人怎么样?她一脸严肃地开口了。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她突然会提起我讨厌的这个人。于是不屑地说道,他就是个神经病啊,经常给我美术作业打低分,还喜欢瞪着永远也睁不开的青蛙眼看我。

    羊羊羊突然换了种表情,脸上充斥着说不清是嫌恶还是郁闷的表情跟我说道,李发财全家住在工商所你知道的,他儿子李礼是个脑子有点憨的娃子。有一天,水头和其他人去他家玩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了一些男生的相片给水头他们看。水头就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从他爸锁着的书桌里偷出来的。

    我低低叹了一口气,嗨,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个男生的相片么。

    不是,你听我说,羊羊羊有点急。本来只是正常男生的照片也没啥关系,关键那些相片上的男生都是光胴胴啊,甚至连裤子也没穿!而且其中一张相片……她顿了顿,眼神闪烁了片刻,水头说是你哥哥的相片。啊,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水头、二狗子和羊羊羊都是在我家相册里看过哥哥生前照片的,凭借这一点,我觉得水头没有说谎。

    那李发财又怎么会有哥哥生前的照片呢?我问出了心里的想法。还有,李发财经常对着我有这样恶心的表情,会不会跟我哥哥也有什么关系呢?羊羊羊没有说话,想想又拉着我的手到门边说,要不,把水头叫过来问问清楚吧?好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消二十分钟,水头也来到了羊羊羊家。我一开始瞪着他没有说话,这家伙倒是有些心虚地说道,你这样看我干啥,又不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同时对水头和羊羊羊说道,是这样的,在你们讲这件事情之前,我就已经在家里发现了一些关于我妈和我哥哥之间的秘密。我猜测大概是这样,在我出生前几个月时,我哥就已经得了癌症住到了北京,然后我妈不知道找哪儿的大师算了一卦,说是可以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所以她才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把我生下来的。但是生下来了以后,我哥还是死了,具体原因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当然了,关于李发财这么变态的事情,我不知道跟哥哥本身有没有关系,但是从我哥之前透露的意思来看,他应该是不愿意我妈这么做的。所以现在到底该做些什么,我也没想法了。说完,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水头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的话,苏子晗,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哥哥,会不会根本不是癌症过世的?

    啊?我有点不知所措。

    水头继续开口道,你想啊,结合李发财家里出现的那些变态照,还有你哥哥生前得病的那些故事,我的意思是二狗子说的那些信息。看起来,他都好像是得的另外一种毛病吧!

    到底是什么毛病啊?我也急了。水头很少出现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

    是艾滋!一旁的羊羊羊说话了。

    这又是什么毛病啊?难道不是癌症吗?

    哎呀,一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我们已经帮你分析过目前的情况了。就是,你现在最好还是在父母面前保持那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假装什么都不了解,明白吗?羊羊羊说,接着又补充道,不然你很可能会有危险。

    这算什么结论啊?我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实话说,我也并不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对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当然,看完那些令人感觉伤心的信件,的确又让我的心脏往下下坠了一点点。

    和大家简单地商量了过后,我打算回家先把父母的衣柜和妈妈的抽屉收拾好。当然,所有物体都要归到原位。

    结果当我回家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好一切,妈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告诉我说,自己今天没有办法完成阅卷,因此晚饭我需要去隔壁吴伯伯家吃。她已经和他们打好招呼了。晚上如果她没有回来,我就先睡,不用等她。

    这对我来说好像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我可以不用这么急地收拾好一切。忧的是,接下来我到底该不该去找他们问清楚哥哥的事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先按跟朋友们商量好的那样,暂时借助目前已经发现的资料去了解真相中的一鳞半爪吧。

    想到这里,我拿起了那本陈旧的蓝色封皮日记本。开始一页页翻开,慢慢地看起来。

    原来这是一本购于一九七三年(已经是快三十年前了)的日记本。而记录的时间点,则是从一九七四年哥哥出生以后开始的。

    一开始的内容还是关于养育孩子的辛苦和工作环境艰难之类,书写的频次也基本集中在三到六个月一篇。可是等写到哥哥上了幼儿园,再到外公想让她回省城去参加高考这一段时,中间的内容又好像缺失了很多。于是日记的内容就直接从他刚上小学跳到了升上初中的这个阶段。

    我告诉自己先不要理会日记里缺失的部分,而是赶紧找到关于哥哥患病的内容。恰好这时也翻到了关于哥哥在初二退学时的描述。

    那还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离我出生还有整整一年,而距离他去世也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一开始,作为教师的父母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儿子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日记里记录着,因为哥哥执意不肯再去学校,为此他们一家三口(看到这里时真的让我感觉好心酸)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甚至妈妈还动手打了哥哥。但哥哥就是任凭她打骂,既不流泪也不反抗,以至于差点被妈妈这样一个中年妇女打晕过去。既然打不奏效,那就干脆换上爸爸上阵去说,但任凭他苦口婆心说干了嘴巴咬酸了舌头,哥哥还是一言不发。

    后来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哥哥送到了省城的外公家和舅舅处。为此,爸爸在学校里三天两头的调课、请假,搞得学校职工和领导对他意见颇大。

    然后,妈妈的日记里第一次提到了方师父这个人。

    这大概是我那个远在外地农村的大姑姑介绍的神人。据妈妈的日记描述,方师父在大姑姑他们村里是个远近闻名的半仙。既会把脉治病,又会掐指算命。

    妈妈获悉大姑姑的消息之后,很快就把方师父请到了家里。还当场给出了五十元的巨款(这可是当年她跟爸爸两人几个月的工资)。当然方师父拿钱办事,在了解到哥哥的八字和看完他的照片后告诉大家,哥哥在近两年的人生中会有一个巨大的坎。如果翻不过去,那会很麻烦。解决办法有,第一就是先到当地的土地庙去虔心烧几次香,第二就是得请一尊童子像在家里供着。

    写到这里,关于哥哥退学的事情妈妈就没有再做记录了。而接下来,就是关于他们在哥哥生病以后往返了几次北京的事。

    我仔细翻阅,也没发现什么太过私密或要紧的地方。只是其中有一篇日记提到说,哥哥在确认癌症以后,腹部的肿块已经大到无法手术了。于是,妈妈想到了再去找一次方师父,试试会不会有转机。接着,就是空白。

    对于日记上空白的部分我没有再纠结,因为从时间上看恰好能和我之前看到的信件日期对应上。

    但是现在,我的心底又出现了新的疑问。那就是,如果哥哥真的是如她日记所写是罹患癌症离开的,那水头为什么又会发表关于他得艾滋去世的观点呢?这个问题紧紧地抓住了我。

    由于当天晚上妈妈没有回来,因此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晚。

    当我躺在床上发着呆,并再一次抬起手腕确认好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时,终于懒洋洋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我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到书桌旁,再爬上写字台去拉开了窗户上方的暗红色窗帘,只见外面天色看起来阴沉沉的,无风无雨,于是打算吃完早饭再去一趟水头家,因为毕竟他向来脑子灵光,也许对我遇到的问题也能给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吧。

    去之前我先给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是他妈妈。话筒被递给水头之后他说,你来嘛,正好我过十分钟要下楼去买点东西。

    结果等我气喘嘘嘘跑到他家楼下小花园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坐在石凳上等我了。

    我问他,水头,你东西买好啦?

    水头闻言白我一眼道,买个屁啊,脱身计懂不懂,我爸妈都在家不好和你说正事,爷爷我还不是专门坐在这里等你的。我听完又要一拳捶上去,他赶紧一个闪身求饶道,好啦乖妹妹,我们快点说正事吧!

    我收拾好情绪,对他说道,我家大部分事情你都知道啦,剩下一些没说的么就是昨天我偷偷看了我妈一本日记,上面也没写太多有用的信息,不过有一点我肯定的是,她在提到我哥哥过世理由的时候,写的是腹内有肿块和癌症晚期几个字,绝对不是你所说的艾滋!说到最后,我的语气已经带了上小小的激动。

    水头听完夸张地抚了抚胸口说,没人跟你争论,我只是把我想到的一种可能性告诉你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哥哥的死真的那么光明正大,那为什么你父母从来不在你面前提起他去世的细节,还有就是,二狗子爹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又碍于情面没有办法说出来,所以总是在想要嚼舌根的时候欲言又止。

    听完水头的话,我也沉默了。刚想开口再问,却隐隐听到有人在远远地叫他,黄萧(水头本名),黄萧!我们两个人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李发财的儿子李礼从远处跑了过来。

    水头和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挥手把李礼叫了过来。等到李礼走近以后,水头问他道,李礼,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你怎么都不在家呀?李礼掏掏鼻孔说,我跟我妈出去搞野炊了啊。野炊?水头故意加重了语气,那李老师也跟你们一起去的吗?只见李礼一脸不屑,我爹?去打牌了呗,说懒得烦跟我们一起出去。

    哦。水头又问,那李老师今天在家么,我们想去你家玩,他不会又要骂人吧?李礼用一只手抠抠头皮道,骂个鸭哦,我一早起来就没有看到他人。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水头往他家走去。水头赶紧回头拖上我一起走了。

    一到李发财家,李礼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水头一起去挑选电影光碟。由于我实在是对那些枪战警匪片不感兴趣,就问李礼,能不能去他房间翻几本七龙珠看看。李礼头也不抬地说,你去看嘛,不过有几本被我爹拿到他房间里去了,你要去主卧拿一下。

    我一听,正要回答好的,却抬眼瞥见一旁的水头正对我夸张地使着眼色,他甚至还用力地抬起下巴对着李发财房间的方向努努嘴。哦,李发财!我想起哥哥照片的事了。

    趁着李礼手上还在仔细地擦拭光碟,我赶紧大声说,好的,那我去你爸妈房间拿书了啊。说罢,我便快速地来到了李发财的卧室。可惜不能关门,那就只能先用眼睛大致地扫视一圈,再加上找书的时候简单翻翻东西啦。我在心里想道。

    说干就干,我一边轻轻地压住脚步声装作没有在李发财的房间里走动,且假装没看到他床台柜上的漫画,另外一边则仔细观察着他房间里可能会藏东西的地方。对了抽屉,上次水头提到李礼的时候说,找到相片的地方不就是在抽屉里吗。想到这里,我又赶紧踱步到了窗边的梳妆台前。因为据我观察,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梳妆台那里才有个小小的抽屉。

    正当我刚刚伸出手,轻轻把小抽屉往外拉的时候,李礼突然在外面喊了起来,找到没有啊苏子晗?我出门前看到就放在他床头柜上啊。

    我赶紧回答道,看到啦!马上过来。说罢,我快速关上小抽屉,走到床头柜旁拿起了漫画。外间,水头和李礼还在讨论片子开头吴镇宇和黄秋生的那场枪战很帅。

    又是坐立难安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头和李礼看完了电影站起来活动。我也装作伸懒腰的样子盯着墙上的时钟说道,哎呀都快一点啦,那我准备回家吃饭了啊。说完,赶紧和水头递了个眼色。谁知道水头完全没接我的眼色,还搂着李礼的肩膀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们两个男的在家吃方便面。说罢,他还告诉李礼自己下午会继续在这里玩,因为电影开始之前已经和父母打好了电话。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赶紧走出了李礼家的大门。

    就在我心里还在腹诽水头这个叛徒靠不住的时候,一抬头居然在单元楼门口差点撞上了正要往楼里走的李发财!显然李发财也吃了一惊,他甚至把平时难得睁开的蛙眼都瞪大了。

    我连忙结结巴巴地叫起来,啊苏……哦,李老师好。李发财没接我的话,直接问道,你咋来这儿了?

    那一瞬间我非常紧张,甚至感觉全身的头发和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发财的问题,只能吱吱唔唔地说,啊……我跟水头一起过来玩……刚刚看好电影我准备回家吃饭了,他还跟李礼在家准备吃方便面……

    李发财好像相信了我的说法,只是临上楼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哦好的,那再见。

    我赶紧如蒙大赦般疾步逃走了。当然,李发财后面还会因为别的事情而单独找我谈话,这又是后话了。

    当天回家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父母房间的东西尽快地都恢复了原样。然后再自己吃完午饭,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给水头打了个电话。

    这次电话是他自己接的。我控制住想要骂他一顿的冲动问道,你到底在干嘛啊大哥,自己让我去李发财家里找东西,结果又真的跟别人玩耍起来,你当我是莽子啊?

    水头连忙接话道,你先别急啊妹妹,我就是想跟你讲,中午留在李礼家我刚刚才开始套话呢,结果李发财就回来了。

    我听后没好气地回答道,还用你来说么,我下楼就碰到他了,而且还被他盘问为啥要去他们楼呢。想想,又换了种口气问他,所以你到底套到话没有嘛?

    水头有点不高兴地说,既然晓得要靠我,那你凶啥凶。好吧,他也换了种语气说道,不和你绕圈圈了,听李礼说,李发财年轻的时候是在北京搞照相的。

    啊?这是什么工作,开相馆吗?我不解地问道。

    哎,只听水头叹了口气说,你不懂,书面一点叫摄影师。反正他也算是正经学美术的,听说是四川美院毕业的。结果不到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就跑北京去了,应该是去搞艺术。至于后来为什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教书,李礼也还没来得及说。

    我想了想水头的话,然后说了声知道了,就匆忙挂了电话。

    第二天依旧是个无风无雨的浓雾天。可是学校每周一次的大扫除还是在下午的第三节课后雷打不动地进行。

    这次恰好轮到我们组来打扫卫生,于是我和水头还有二狗子早早地就把红领巾蒙上了面部,以便能够阻挡那些粗颗粒的灰尘进入到鼻孔和喉咙。二狗子每次打扫卫生都表现得特别积极,又是提水又是给我们分发扫把。所以后来,老师干脆让他当上了我们班的劳动委员。

    天气已近隆冬,因此天黑得很早。扫完公区以后,我忙着要拿饭盒走人。谁知道二狗子却拉着我说,苏子晗,你那个走廊上还有点小渣渣,再去弄一下。我有点生气地说,我想回家了,你帮我弄吧。可是这家伙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硬气地说,不行,你赶快弄好,不然等会儿检查组过来扣了我们班分,我就跟老师说是你的问题哈。啊憨二狗,是又要逼我捶他了吗?

    我一下子举起还没洗过的饭盒就要扔过去,结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喂,不要打架!

    回头一看,居然是李发财立在那里。咦……他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指着地上的垃圾说,苏子晗,你就把这些脏东西捡走,自己拿到垃圾堆去扔掉。然后再轻飘飘地踱到我面前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想,他到底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

    还没等我开口,李发财就率先开口问道,你那天去我家,是不是动我抽屉里的东西了?我赶紧矢口否认道,没有啊,我就是去你们房间拿了两本七龙珠。李礼和黄箫都知道的。想想又补充道。

    谁知李发财居然笑了,说,李礼说那天就你进过我房间,然后我回来以后就发现自己抽屉里的东西被人动过了。那这个人会是你们哪个呢,嗯?说完,又冷笑着看着我。

    天知道我已经紧张到快要流汗了,哪想到李发财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些你哥哥的事?

    我……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李老师。我还在勉力支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为所动,只是突然严肃地看着我说,如果想知道的话,就等你们明天劳计课的时候来我办公室吧。记住不要和你父母讲。哦。我有点憨憨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很快来临。在经过了难捱的午休后,我主动和坐在最后一排垃圾筐旁边的同学换了位置——这样劳计课老师就没那么容易发现我不见啦!哈,我还真是聪明。心里喜滋滋地想道。

    等到下午第一节课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过后,我才缩头缩脑地进到了教师办公室。不想推门一看,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不对,还有李发财一个人坐在单独靠墙角的位置上。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然后像踩着满地散乱的棉花一样走了过去,说,李老师好。

    这时李发财抬头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停下了手中的笔说,来了啊。我忐忑地嗯了一声。

    只见他先是拉开抽屉,递给我几张相片。然后又拿出几本书和一堆磁带放到我面前说,这些都是你哥哥的东西,现在就全都交给你了。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现在还小,这些东西估计家里头也不好放,要不还是等你高考过后再来找我拿吧。说话间,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收了回去。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忍不住说道,李老师,你跟我哥哥到底啥关系啊?你们两个是以前就认得的吗?

    李发财闻言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拎起茶杯抿了口茶道,苏子晗,你跟你哥哥长得真不像。在我疑惑的眼神中,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哥哥长得就像旭日初升的朝阳,而你,太像你妈了,看起来寡淡又刻薄,真让人讨厌啊。(以下便是李发财的自述)

    我现在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清华门口见到子明时的场景。那时候天还没有黑透,远远地就看到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在抬手指天。等我走近一看,却发现他满脸鲜血,于是赶紧带他去了最近的公厕洗手和洗脸。

    后来一聊才发现大家是家乡人,我是因为想要采风和寻找灵感来的北京,而他是因为想要当个漫画家过来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因此我只能先借住在同学宿舍,但已经被人赶出去过一回了……子明则说他带了一些钱,所以先租了一个四合院的单间住着。

    后来我们一起吃过饭,继续聊起来,子明才说起他来北京后没有收入,后来经人介绍去了各个学校的美院做人体模特的事情。我问他习不习惯,他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当时我正好在帮一个师兄打理他的影楼,所以就问了子明,要不要替我们影楼拍一些宣传照。虽然没有报酬,但师兄答应我说,只要拍得好就可以每天给我们提供两顿饭。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给子明拍了很多照片。

    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些照片(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些照片),则是子明主动要求我拍的。他的身体线条很美,你们不懂……那是艺术,多的我也不和你讲了。总之,这些大概就是我和他认识的经历。当然,他停了停,至于他后来生病又回到老家的事,说起来可能会有点残忍,你想听么?我一听,赶紧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李发财又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才说,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子明突然跟我说自己认识了一位教授,对方告诉他愿意资助他去日本留学。哈哈,他苦笑道,可是这世间哪有免费的午餐啊……(这时我不太明白他在讲什么)他后来就不怎么来我们影楼了,再后来就听说他生病住院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太见面了,但作为家乡人,他又算是我在北京为数不多的朋友,所以就想着去医院看一看他。结果这一去,却发现你妈居然在医院的病房里当众打他。我当时真的是气急了,上去就推了你妈一把。她被我推得坐在医院的地上哇哇大哭,好多人都在旁边看着。你爸想过来打我,但被子明劝住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妈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冲突发生之后我就离开了医院,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见过子明。

    三个月后我因为别的事情回了老家。正好听说子明也住到了老家的县医院里,于是又想顺道去看看他。

    那天,我看到子明……李发财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缓慢。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只能紧紧地盯着他厚实的嘴唇。还好他又叙述了起来,子明已经很瘦了。整个人躺在病床上呈现出一种青灰色,我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医生说他腹部肿瘤已经没有切除的必要……但你妈却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他待在医院,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后来我第二天又买了些东西再送过去,却发现子明已经不太能讲话了……但他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你妈搞封建迷信的一些离奇事迹。

    到底是什么事迹呢?我着急地问了起来。李发财没有说话,只是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我的好奇心实在被勾了起来,于是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叫道,李老师,李老师?

    只见他低头捏了捏两眼之间的睛明穴说,你最好还是别知道吧,毕竟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可我那时候哪听劝啊,一心只执拗地想要知道答案。李发财被我念得实在烦扰,便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你想要了解的东西都在这里。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可能就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也许就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了。本来我答应了子明要等你成年后再告诉你的,但现在……既然你说想清楚了,就拿回去自己看看吧。说完,就把信封递到了我手上。

    我兴奋地接过信封,再对着李发财鞠了一躬。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然后我飞快地转身就跑。

    当天晚上睡觉以前,我从家里的书架上捞了一把手电筒藏进被窝里。趁着妈妈把卧室的门一关,正好就打开电筒开始仔细研读李发财递给我的信。

    原来这是哥哥去世前写的一封信,上面说,他是在用了杜冷丁以后才勉强坐起来写的这封信(当时我尚不了解杜冷丁是什么东西)。他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因此请求李发财赶紧救救还在妈妈肚子的我。他知道妈妈已经约好了方师父随时要来病房“施法”,可自己实在无力阻止她这种迷信且荒诞的行为。爸爸已经被姑姑和妈妈等人说服,默许了他们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

    那时他刚回到家乡的县医院,没多久大姑姑便带着方师父,还拎着一只大公鸡来到了病房。那个方师父一会儿在他身上洒米,一会儿拿着大公鸡围着他的头转来转去,最后还被妈妈逼着喝下了一碗符水。他知道自己药石罔效,但他们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只会让他感觉更加愤怒。

    后来有一天中午,他刚刚打完止痛针躺下没多久,就隐隐听到方师父来了。由于自己当时还在半梦半醒中,因此许多事都听得不太真切。朦胧间,他听到方师父同妈妈说,要在自己即将离世的那一刻对马上出生的妹妹进行夺石(舍)?如果这一次失败,就只能等到四年之后才能进行了。可是哥哥却疑惑道,四年之后的自己,只怕坟头上的花都开了好几茬了吧,方师父这所谓的办法又怎么能够落实呢?

    最后他还听到一直没说话的爸爸告诉方师父,如果这次夺石(舍)真的失败了,那四年后他可以找到唐大姐与杜大哥一家帮忙。因为他们的孩子(这似乎说的是二狗子的姐姐)曾经被爸爸救过一命。而具体办法,哥哥实在没听清,只能任由不受控的躯体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完这一切,我的头更晕了。我实在理解不了他在信里讲述的夺石(舍)是什么意思,还有他去世四年后方师父又要做什么法?所以后来我也正常出生了不是吗,他并没有借助我的生命活过来啊?就目前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团浆糊一样灌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那晚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到后来仿佛做了一个很累很累的梦。

    梦里我望见了大片大片闪着荧光的绿色水草,身体甚至于脑部周围也充斥着无边浑浊的河水,而河水的深处还悬浮着一个黢黑幽深又缀着点橘色光芒的圆形孔洞。最后我好像被吸进了那个闪着橘色柔光的圆形孔洞里。而进去之后的一切似乎都被扭曲了。我看到水底如倒影一般的影子里有光亮锋利如刀刃一样的东西贴向了我的颈项,同时整个人又在急速的下坠中赤脚踩在了什么长满尖刺的硬物上。那一刻的意识开始控制不了身体,我在梦里不断地进行着憋气。压抑和窒息感扑面而来。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叫我起床的时候,我都没办法扶着沉重的脑袋立刻站起来。等到费力洗漱完,开始站在镜子面前扎头发时才看到自己眼皮下的乌青,那真是跟林正英电影里的僵尸脸一模一样了。

    当天我去了学校之后,水头和羊羊羊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一直没机会和我说话,也不敢在课堂上随便乱传小纸条。后来我跟他们约定好,等到周四下午老师们都去镇里开会的时候,我们再在自习课上一起讨论好了。

    终于盼来了周四这天。虽然这几天爸爸妈妈都在家,但我晚上还是休息不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每晚都会梦到一些离奇诡异的场景。而那些默片一样的场景对我来说,总有一些情节好像是带着熟悉感的。对此,我感觉是既恼火又费解,只好借着自习课的时间换好座位,再一股脑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听完我的描述,水头和羊羊羊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不多时,水头转了转手里的自动铅笔对我说,看来现在就只有一个人能解开你的问题了。是谁?我想也没想地问道。是他,水头笔尖一指。二狗子?!羊羊羊和我同时惊叫了起来。

    二狗子听到身后的嘈杂声,回头对着我们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翻了个白眼说,你这家伙,当了班干部就变得不可一世了是吧。二狗子听完又变回了一脸的傻笑,并扔给我一张小纸条说,可以下课过来找我们摆谈几句。我正想骂他假装端官威,却被水头一把喝止住了,遂按下了话头。

    下课后,大家收拾好书包自动走到了一起,结果还没等一旁的二狗子开口,水头就先声夺人,二狗,你家大姐这周回来吗?二狗子使劲吸了吸鼻涕说,回啊,这周末她正好放月假,所以可以回来住一天。怎么啦,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自然是想不出来要找他家大姐什么事的,就听着水头在路上瞎编说,大姐不都是考上一中的高材生了嘛,我跟苏子晗还有杨溢琳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想等大姐回来空了帮我们出几张卷子做做,这样万一碰到自己有哪里没学好的地方,也可以当面请教一下明年的大学生呀!

    这真是让我吃惊到嘴巴张开的回答。水头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只见二狗子又猛吸了一口鼻涕回答,嘿嘿,那应该没啥问题。等她周六早上回来我就跟她说嘛。言罢,便一个人昂首挺胸地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等到二狗子走远了,我才问起水头这么做的用意。但他只是笑咪咪地没有回答,并且告诉我,所有的谜底都快要揭开了。

    我当然有点不高兴,不过幸好羊羊羊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她一直温柔地安慰着我说,子晗,你就别担心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想帮助你,等到你真正弄清楚你哥的死因,说不定就能理解你父母这些年的行为了哦!我听完点点头,然后把脑袋靠在了羊羊羊的肩上。她像拍小宝宝一样地拍着我,令我这一刻感到心安极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周六,我难得地起了个大早。结果一出房门就看到妈妈惊愕的眼神,她似乎还在跟爸爸商量着什么事情。然而一看到我,便自动闭上了嘴巴。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心想,曾经他们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的吧。

    不论怎样,我还是打起了精神,跟他们说起今天要和二狗子、羊羊羊还有水头一起约好去找敏敏姐姐出卷子的事情。妈妈听罢只是点了点头,爸爸却难得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马上就是大姑娘啦,慢慢会懂事的!我听后朝爸爸扯出一个笑脸,然后就去刷牙洗脸了。

    临出门前,爸爸拿起桌上的袋装豆浆递到我手里说,喝点豆浆,不要一直干啃油条啦。我开心地朝爸爸晃了晃脑袋,迅速出了门。

    当我走到街口二狗子家店门口时,发现其他人还没有过来。而二狗子和敏敏姐姐正坐在小板凳上理蔬菜。他抬头望见我,赶紧在黑黢黢的脸上堆出一个傻笑。然后他用手戳戳旁边的姐姐,敏敏哦了一声说,来啦。奇怪,她并不抬头看我。

    不多时,水头和羊羊羊也过来了。我看到水头手里拿了几张八开大的白纸,然后笑嘻嘻地递给了敏敏姐姐。敏敏姐姐接过白纸后,给了水头两只肉包子。羊羊羊很自然地走过来挽住我的手,于是一行人又往不远处的二狗子家的自建房走去。

    那天我不知道水头的计划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二狗子的大姐敏敏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一种刻意的忽略。

    到达二狗子家以后,敏敏很快垫着复写纸出好了我们的试卷。她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令人很是羡慕。水头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做完的,他向来成绩很好。因此我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接着是我、羊羊羊,最后是二狗子。敏敏认真地用红笔给我们批改了题目,又细心地把错误圈了出来。除了水头,我们其他人都有点小错误,二狗子当然错得最多。

    忙完这一切,时针才刚刚指向十点。一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我看得出敏敏有想让我们先走的意思。

    这时水头站了起来。他在二狗子家宽敞昏暗的客厅里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貌似不经意地指着远处角落里的游泳圈问道,今年我们要不要约起来去沙河里头游个泳?

    不要!只听得敏敏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引得我们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望向了她。见到我们探究的眼神,她就像是故意咽下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样。先是假装不经意间捂了捂自己的嘴,再恢复了如常的语调说,我的意思是,沙河里水太急,你们这些小娃娃单独去会比较危险。

    那可以请杜叔叔陪我们去啊。水头继续提议道,二狗不是说杜叔叔在平时不做生意的时候很爱钓鱼嘛。可是敏敏却突然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我表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主动挪到敏敏身边对她说,敏敏姐姐,你不要多想,这就是水头自己想去啦,我们才不和他一路呢,对吧?说完,我回头想得到羊羊羊和二狗子的肯定。但是羊羊羊却坚定地摇了摇了头,连二狗子也对敏敏说道,大姐,我是有点想去的哈!

    这时,敏敏的脸变得更白了。就在我们相隔这么近的距离里,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是怎么迅速积聚起来的。

    你是害怕又发生上次那种事情吗,大姐?问话的是水头。只见他好端端地站在大厅门口面对着我们,整个人因为背光站立的缘故,让人看上去感觉平静又肃穆。

    敏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只见她一边顺手擦掉脸上的水珠,一边紧紧抓着我的双手说道,子晗,对不起!我求求你不要再记二狗的仇了,那年的事情真的不是他的错,当时是我主动把你带去沙河边的,因为叔叔说只要把你带到河边就可以……但是那天你却死活要下水,后来二狗也跟着一起闹,所以我才没办法让你们两个人一起坐在救生圈里下水的……二狗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根本不可能害他,也没想过要害你……后来的事情……我真的没想到……不过好在有人救了你。你看,你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吗?说完,她赶紧掏出手帕擦了一把鼻涕。

    敏敏因为情绪激动的关系,话说得断断续续。虽然能听出一些大概的意思,但她说的这些内容对于我来说完全无异于是在讲天书。

    我既不知道她说的那年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和二狗居然还用过同一只救生圈游过泳。所以,她到底说的是个啥啊,黄萧?!我大声吼了起来,第一次叫了水头的本名。

    水头仿佛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冷冷地叫了一声,二狗。

    这时二狗子听到自己的小名也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说,子晗,那天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想得起来我们刚刚游到河中央的时候,你就从救生圈里落了下去。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的岸边……反正后来大姐带我回家过后,就喊我忘了这件事情,还说叫你去河边这个事是你……二狗!敏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子晗已经忘了那天的事情了,你不要再乱说话刺激她。二狗闻言哦了一声,再悻悻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面对目前无法解释的一切,我只能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水头,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然而他还是杵在了大门口,就像是突发神经一样地不说话了。

    也许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或者又像是沉默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我一抬头,就看到水头正在慢慢地向我们走来。然后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对着我说,苏子晗,其实李发财已经把答案递到过你手上了。我仍然不解,什么意思?这是李发财跟你说的?只见他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推开二狗家的大门说,走吧,小伙伴们,子晗遇到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很快,敏敏也站了起来说,好了,快点各自回家吧小娃娃们,今天就不留你们吃晌午饭了。

    于是一行人只能郁闷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时,我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水头和羊羊羊就在身后跟着我。我一回头便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但那些问题就好像永远也没办法继续问出口了。

    到了三岔路口时,我们各自分手回家。羊羊羊过来拉着我的手抱了我一下,水头还是不发一言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还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想要立刻马上就回家。我的心底在这一刻似乎对父母升起了无比丰富的感情,我渴望他们能够像从前爱哥哥那样的爱我,也渴望他们能够像羊羊羊那样深深地拥抱我,我还渴望他们能够停止那种对我的无视和对已逝者虚无的愧疚。

    但又是在刹那的火石中,我忽然记起哥哥在弥留之际交给李发财的那封信里面的内容。他说,爸爸曾经提到过会在他过世四年后去找二狗子一家人帮忙,而这个“忙”的内容,难道就是敏敏提到的那次事件?按她的说法,当时我和二狗子下水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莫名其妙从救生圈里滑了下去。而后来,我又被人给救了。那么,救我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我知道找她带我去河边的人一定是爸爸。但这样的答案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接受了。我感觉到心脏有种被人捏在手里的沉闷,那种压抑和窒息如同在梦里落水时一样的难受。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最终的答案。对了,我要去找李发财!想到这里,我改变了回家的路线,转头往工商所的方向走去。

    工商所很快就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一口气跑到李发财楼下的。只记得那天是他的爱人李美香给我开的门。开门以后,我发现他们正准备吃饭。这时听到敲门声的李礼也跑了过来,一看到我他就问,咦,你是和黄萧一起过来的吗?我摇摇头说,我是来找李老师的,他说这周末让我来找他一趟。

    绕过面前李美香惊讶的脸,我看到她身后的李发财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每朝我走近一步,我的心脏就狂跳一拍。终于,他面无表情地来到了我面前,说,苏子晗,你先下楼去等我,我把最后一个菜炒好就过来。好,我回答道。转身的瞬间还听到李美香在埋怨他,为什么不让学生在家里一起吃饭的话。

    我在楼下刚站定约五分钟,李发财就下了楼。只见他不急不徐地走到我跟前问道,子明的信你看过了?嗯,我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我想知道我落水的那天,最后到底是哪个人救的我?我问出了心底最后的困惑。

    谁知道李发财却冷笑起来,说,苏子晗,虽然你才十二岁,但是我早就严肃地和你说过,叫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能去看子明生前写的最后一封信,甚至还告诫过你,这对你来说也许就是一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是你还是选择了打开。所以现在咋了,是觉得接受不了现实,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安慰吗?

    我的眼泪早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同时觉得李发财说得对啊。我不过也才十二岁,我能够改变什么吗?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李发财能做什么吗?他好像也是因为受过哥哥的委托,才告诉了我他所了解的真相。而我最开始的想法,不就是想要弄清楚哥哥为什么会去世,还有希望爸爸妈妈能多爱我一点吗?现在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别再继续问了吧。至于我为什么会落水,又为什么被人救,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又对着李发财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了李老师。是我没有想清楚就来麻烦你,抱歉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说完,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没几步,却像是幻听一样听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轻微的叹气声。还有轻轻的一句,再见了,子明。

    是呢,该再见了呢,我亲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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