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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裸灰色旧式电视机上放着当季流行的《春光灿烂猪八戒》,屏幕前两条麻花辫随着女孩的大笑而前后摇晃。从电视的背面看去,四四方方的高亮屏幕几乎遮住了女孩的半个身子。不远处响起老人家的步子挽着混浊厚重的拖鞋声,“芥啊,起风了,响雷了,电视得关掉了。”女孩含糊不清咕哝了两句,应声“知道了”,起身关掉了电视,画面和声音消失。女孩想了想,伸手拔掉黑色的三角插头。
印象里第一次遭遇台风时,子芥还是在上小学的年纪。黄土垒成的低矮教室,坑坑洼洼的黑板,如果用手指头抠的话会有稀稀落落土块掉下。她趴在极富年代感的木质桌面上,脑子里想的是六点钟《数码宝贝》,今天她最喜爱的贝贝龙会不会究极进化呢。直到班主任急急忙忙跑进来,她今天的马尾扎得特别高,眼睛里总有一种盛气凌人的东西。待她走近子芥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裤腿上染上粘糊糊的黑泥。她就像一块刚打磨的磁石,将教室里所有嘈杂一股脑吸走。忽然的安静下,子芥抬起头。她不喜欢这位戴着细边眼镜讲话有些漏风的班主任,她把头扭向一边,心想,真是像极了邪恶组织头目的伊莎,无可争议的反一号。
“同学们静一静,受台风的影响,学校将停课三天……”子芥一直觉得班主任的声音很滑稽,一个句子里末词习惯性加上的尾音“嘶”“希”,并且会拖得很长。不容子芥细想,教室里爆发出的欢呼声和口哨声淹没了子芥的思绪。同桌兴奋地拍着桌子,喊着放假啦放假啦台风万岁。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手舞足蹈。子芥向讲台看去,班主任早已离开,她可能赶着要去通知其他的班级。而在她的身后留却下了一个季节里空荡荡又纯粹的狂欢。
回到家时乌云盖了半边天,沉闷的空气赶着贴着湖面回家的飞行动物。子芥放下书包,后院里的奶奶蹲着正淘米,她的手在银灰色锅底搅来搅去,而后倾斜锅面,将白色混浊液体倒入洗菜盆,盆子里是刚从田里摘回家的绿叶蔬菜。子芥想上前帮忙洗菜,被奶奶摆手制止,说小孩子沾凉水会着凉。子芥无趣跑开,前屋后屋四下搜寻爷爷无果后,她以居高临下的姿势站在奶奶面前,问,爷爷呢。
“老头子呀,他去集市了。”
“可是外头风很大啊。”子芥的声音有些埋怨的意味。
奶奶站起身,不说话默默走进屋,娴熟地将高压锅放在燃灶上,手指头轻轻转了两下,灶台上窜出幽蓝的火焰。
“他去买鱼了,一早上在田里忙着拔草,下午摸着点空去集市,不然闹台风的两天鱼会不好买。”奶奶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02
再长大一点,子芥随着父母去了外地。颠簸了两天的大巴使她的脑袋昏昏沉沉。某种劣质香水的味道,浓重蔓延的汗臭,混着某个角落里飘来的火腿泡面味。子芥也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两个陌生的大人,自称是她父母的人,忍受这份受罪之苦。她并没有在他们脸上找到多少温情,很多次子芥偷偷瞥向他们时,他们的目光射过车窗外,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子芥不清楚那是哪里,她把自己的视线方向调整得和他们一致,拉长,放大,除了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和层层叠叠人类还未涉及的广袤树林,子芥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什么。视网膜除了接受一大片惨淡,极具荒凉感的绿色外,别无他物。
他们很少会和子芥搭话,哪怕在同一辆大巴上,哪怕中间只隔着五步不到的过道。偶尔子芥说饿了,男子会把手伸进黑色帆布包里,包总是被他压在身后,好像里面藏着什么贵重物品。
男子确定手里捕到猎物后,或是一块小面包或是两三块压碎的饼干,淡漠地递给子芥。有时伸长了手实在够不着,在上铺的男子会小心翼翼下扶梯确保不吵醒在下铺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亲自将食物送到子芥手上,但他绝不会在上铺直接将食物丢给斜对面下铺的子芥,即便子芥可以毫不费力接到。
就在男子准备爬回上铺,子芥抬起头借着昏黄的过道灯发现他的左耳耳骨上有两个并列的小黑点。男子身影移动不见,子芥还在恍惚,她想起了自己的右耳上也嵌着两颗沙粒大小的黑点。这是子芥某一次绑辫子时偶然看到的。她自喻是造物主多送的两粒芝麻。
“是爸爸吗?”子芥抓抓耳朵,没有说出声,她狠狠吸了吸鼻子,连同那些未出口的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03
在异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子芥很少听到家乡爷爷奶奶的消息。她开始熟悉,熟悉了过马路要看交通信号灯,熟悉了没有卖一毛钱两水果糖的超市,熟悉了完整平滑不会掉土块的真正黑板,熟悉了发音标准头发简练的语文老师,熟悉了走在大街上呼啸而过被卷起的落叶。
如果不是晚饭后的一个长途电话,子芥几乎快忘了家乡爷爷奶奶的声音了。女人“噔噔噔”踩着高跟粗着嗓子喊她过来接电话。她经过子芥身边带动的空气混浊,子芥忍住了想要转身跑开的欲望,草草应了句“知道了”。
在听到两位老人略带陌生的嘘寒问暖,因长时间不说家乡方言,子芥竟也很难把握住那种调。
“家里又闹台风了,很大很大的风。”是奶奶的声音。
“那你们就不要出门了,待在屋子里安全些。特别是这两天。”子芥尝试用方言把句子讲完整,她发现个别词汇忘记了怎么表诉,不得不夹杂了两三个生拗的普通话。
子芥和奶奶闲聊,奇怪的是,对于奶奶提到的话题子芥觉得晦涩难懂,她甚至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奶奶提到的几个地名,是在谈话快结束时子芥才反应过来,她所不懂的几个名词不是地名而是农作物。
最后是爷爷接过的电话,他压低声音说老婆子最近总偷偷抹着眼泪。子芥问怎么了。爷爷说我也问过她怎么回事她说是田里的庄稼被风折腾坏了她心疼,哎谁知道啊,明明在没闹台风的日子里,她不也照样魂不守舍的。
子芥没有继续追问,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是汇报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近况,挂了电话后子芥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在想那个倔脾气的奶奶哭起来一定很小声。
04
六月底的期末考后,子芥推掉了父母要送她去同城的一位大姑家寄住一个月。“大姑的儿子学习特别好,可以让他多教教你。”子芥摇头,她低着脑袋不去看父亲的表情,很轻声,用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小声音问,暑假不回老家吗?
父亲自然是想到了什么,他告诉子芥这个暑假不会回去,手头还有一大堆工作。
“况且,火车票什么的不好弄,你妈妈她也不大乐意回去。”
子芥听得出父亲的另一层含义,她咬着唇不说话,头也低得更低了,“我想阿公阿婆了,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答应过他们放假了会回去陪他们的……”子芥没有说爷爷奶奶,整句话都是用家乡方言讲出口的,带着朴实的质感。在短暂的沉默里,有一瞬间子芥甚至后悔自己施予他太大的压力了。她把这种压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一个人回去,好不好?车钱就算是我借你的,好不好?将来我一定还。”子芥一字一句忍住哭腔认真地说,“好不好。”
子芥是跟着二叔搭长途大巴回去的。父亲朝子芥使劲挥着手,脸上是疲惫又歉意的笑。子芥把脸贴着车窗,努力也想挤出一个笑,不过在完成这个动作之前,父亲的身影一点点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车子的第一个拐角。
二叔由于工作上的事务,经常在家乡和异地两头跑。他告诉子芥,乡里最近变化可大了,村里的小学又建起了两栋新的教学楼,新的大马路,新的大桥。有一个叫什么来着,二叔憋红了脸冷不丁冒出一句,“焕然一新,对,就是一新。”
“那旧的呢?”子芥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毫无准备。
被风吹走了。之前不是什么超强台风登陆,一大片的受灾区……二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子芥不做声,她闷头整理了车铺,展开白得不自然的棉被,说二叔我有点累了。邻铺的二叔止住话题,说两天的路呢,休息休息。
子芥侧过身躺着,她把脸面向车窗。玻璃上留下一对黑漆漆的瞳孔,背后响起了二叔温和的鼾声。
窗外的景象一直在变。视线向外延伸,一往无垠的农田,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拴在树边啃草的老牛,懒懒趴在田里打盹的家犬,扛着锄头背着光的老农,还有一闪而过唱着歌的姑娘。
画面快速地向后倒,子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是山,好多的山,一看到这些山我就知道快到了。”是二叔的声音。
“不是山,是丘陵。”子芥对着窗户小声纠正。
05
二叔轻轻摇晃子芥的身子,说到了到家了。子芥迷迷糊糊睁开眼,过道里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穿着碎花长裙的年轻母亲牵着儿子朝车门方向走,他的脖子上挂着随处可见的塑料叮当猫。再往后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的两只手拎着包装精美的特产,妻子在一旁不住地打呵欠,小声埋怨前面的老人走得慢。嚼口香糖的青年步伐夸张,斜对面的白发老人怔怔坐在车铺上出神。车厢深处传来粗糙的,断断续续的咳嗽。不知是谁用方言亮起歌,错落的音节,曲调还是儿时梦境里的似曾相识。
竟也跟着轻轻哼出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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