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锥心

作者: 花有缺 | 来源:发表于2021-12-20 18:48 被阅读0次

    (一)

    冬天的9点多钟,阳光开始送温暖。老仄坐在公园的条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不远处跳交谊舞的一群男男女女,大都是自然松驰难为俏的老年人,间或也有年轻一点身材尚可者闪现一下。再远一点是健身区,打篮球、乒乓球的也是老年人居多。这些大概都是不必再定时上工、也不为生计发愁的人。只这一点,就很让人羡慕了。

    公园的栅栏外有个煎饼车,围着好几个不想放弃早饭的人,摊主穿着棉坎麻利地完成一张又一张。普通煎饼一张已经涨到5.5元了,大概一张能赚3元,就算赚2元吧,一上午摊上50张,也有百元可赚。老仄又很羡慕煎饼摊主。

    视线的更远处,那个修车摊的摊主已经来“上班”了,他有条不紊地停好三轮车,固定好,从大铁箱子里依次取出地垫、气管、水盆、常用工具及配件。安顿好了,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点上一支烟。没等抽几口,来生意了,他叼着烟老练地检查自行车的故障,跟车主谈施工方案和价钱。老仄同样羡慕他。

    上个月,老仄刚过完50岁生日。今天,是他正式失业的第一天。

    早两个月,他就已经进入被逐名单了,但一直赖在单位,希冀有什么奇迹发生。见他如此留恋,领导也就顺手给他派些小活儿。他颠儿颠儿地干着,如掩耳盗铃,把失业的黑云推开在视界之外。然而,黑云已没了耐心,他被通牒:今天不必来了,办公桌要腾出来给新人用。王八蛋,哪有新人,裁还裁不过来呢。老仄一面骂,一面自怨自艾,为什么生日过得这样早,刚好过了线。其实,他的生日已在年尾,生他时,他妈已经给他争取到了足够的缓冲期。

    老仄上班的单位是市政府X处下属的一个文化机构,代理些审批政务,办一份行业信息内刊。老仄粗通文墨,拟个文稿、整个材料都能应付,捎带干点内勤的活儿。这两年,政务清整,审批权都收回到处里,老仄单位只能帮助原来的“客户”做些代整材料的服务,内刊也被数字平台取代了,单位有40%的临聘人员要清走。老仄在这个单位一干20年,始终未能摘掉临聘的帽子,也就未能幸免于被清走。政府部门做事,自然是中规中矩,无可挑剔。老仄也没有打官司告状的欲望,说到底是自己无能,谁让你50天命还是个临时工呢。若似自己某些同学那样,混到处长、主任、队长……哪可能被清走,退一万步讲,就是被清走上头也总得给个说法。

    与前妻生的大儿子读研究生,时不时还需要他接济一下。与现任老婆生的女儿还在上小学,虽说是义务教育,但要花的钱都是实打实的,单是一个乒乓球班,半年就得干进去5000。没办法,中考体育占分越来越高,不练一门也不行。老仄上班时,5000差不多是一个月工资,还不算是太大压力。这一没了工作,突然就感觉每个数字都沉甸甸的,透着寒气。女儿每次去练球,都欢天喜地的,相比恼人的语数外,与小伙伴们练球要快活多了,哪怕时不时被教练吼两声。教练吼她的时候也不多,她在那一堆学员里处于塔尖层。下午下学后,老仄就要骑着电摩载上闺女去球馆。路上,父女俩会聊聊马龙、樊振东、刘诗雯、陈颖莎、伊藤美诚等人的轶事。老仄很少主动与闺女谈学习,他和老婆有分工,学习的事由老婆去谈。

    但是,失业的事总得自己去向女儿承认。但是如何开口呢?给女儿一个什么理由?无能?

    一个孩子,即使吃的穿的玩的比同龄人都差,但只要父亲牢牢地立在他身后,他依然能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与同龄人的那些差距并不太要紧。然而,这个父亲戳不住了,那他的天空也将坍塌。

    要戳住,这是老仄从嗅到失业气息时便开始对自己说、说了无数次的话。但如何继续戳在那儿,却没有什么眉目。

    创业是首先被老仄与老婆一致否定的。普通人家万儿八千的积蓄,一旦成为投资数字,缩水的速度将非常快,也许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这样的经历,老仄年轻时已有过一次,不容再犯。五十与三十的最致命的区别,就是没有了再犯错误的资格。三十冒进失误,可以从头来过。五十一步失足,那便万劫不复。

    摆摊做小生意,比如焊一辆三轮车去卖手抓饼(这是老仄最先想到的品种,因为老婆擅长),成本倒是能承受,万一做不下去,收拾残局也比较简单。老仄甚至也想好了出摊的地方——属于未开发的“荒地”,竞争对手比较少,可以一点一点地涵养客源。他还给自己的饼起了个雅称“啧啧晨缘”,做火了就注册商标,搞连锁……但拉下这张老脸可不是件容易承受的事。在权力部门做久了,与常来办业务的企业的办事人都熟了,有一些就住在同一社区,素日碰上,都会尊他一声“仄哥”或是“仄主任”,虽然这个“主任”子虚乌有,彼此也心照不宣。邻居们说起来,也都知道他在市府某处工作。倘若见他骑个售饼三轮出入,或者在街上正好要买张早餐饼,偶遇,那真的要啧啧惊奇。最不太能忍受的是,女儿与同学们论起父母的职业,“手抓饼师”能讲得出口吗?这一切都还没把体力的消耗考虑在内,冷风地里一站三四个小时,老仄这样的身板能坚持几天?

    老仄在岗时,有时与同为临聘的同事们说起失业后的事,总有人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去卖菜、摊煎饼去。然而假设时不必患得患失,真要做时,实境、心境全然不同。

    开网约车、送外卖?这是最容易上手的工作,但也是生拼体力的行当,五十入行,怕是有点起步太迟。把这一副身架、一颅脑浆投诸于半体力工作,老仄总觉得心有不甘。自己总还在政府部门、文化单位混过,就不能找个更体面的活儿吗?

    应聘、发简历,求新职,这是老仄一条条淘汰不可能的备选之后留下来的“正路”。

    然而,职到求时方知少。尤其是老仄这样的既无专长技术,又无培养价值的老皮老瓤。上网一搜,适合这岁数的工种有保洁、家政、护工、门卫、宿管等,这里面,似乎就宿管还高大尚一点。可是,有限的宿管岗位早就被一些才华横溢的退休大妈大爷占据了。有一个行业,不拒绝甚至还欢迎老人——跑保险。这行业老仄早年尝试过,八字太不合。无论是死缠烂打,还是无休止地消费人脉资源,都不是他能使出来的。在文化单位浸淫多年,功名利禄没落下几两,君子之风却深入血脉,这东西恰是谋生的天敌。

    老仄对原单位突然生出切齿之恨,它不仅不露声色地把他一点点送上生理衰老、死亡的轨道,也笑里藏刀地把他送进了刨食裹腹的死胡同。

    但他很快又重置了归因,说到底是自己太迷恋舒适区,没有及时地跳出来。然而,在舒适区的人遍地都是,自己待得好好的,也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跳出来啊……

    那边亭阁内,有几个老头因为一步棋争了起来,老仄心里动了一动。搁在以往,他定要去看的。这些年,工作压力不大,他在玩乐之技上花了不少时间,秒杀公园大爷不在话下。这个棋摊,他的意见,往往就是最佳应招,棋友都对他高看一眼。但此番境地,一个失业者,好意思再去凑那份闲热闹吗?尽管,老婆对他的失业并未太过闹心——一方面是早有风声放出来,早有了心理准备;另一方面对老仄重新找个活干充满了信心,那么多没文化的老头儿都能找得着活干,吃了这么多年文化饭的老仄还能饿着吗?但派岗放活儿的刀没有那么多讲究,它把普通人群切分成能干、不能干两堆时,文化不文化的不是下刀的切口,切口往往是年龄,咔哧,过线的扔掉。

    中午了,跳舞的人们大都回家吃午饭去了,只有几对痴迷者,还在搔首弄身地琢磨动作。下午三四点,这拨人之中的有些还会来。这既是一种成本很低的娱乐,又能满足交际的需要。还有就是,不找点事来做,拿什么填补大段的时间空白呢。

    老仄也要找点事做,这个事与那些人的事不同。那些人的事目的在于精神,而他这个事的目的主要是物质。无法摆脱物质挟迫的人是可悲的,远离高大上的人生意义,吃三餐而生,为三餐而过一生。

    (二)

    出家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轻易就摆脱了物质挟迫,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填充人生意义的表格,一项一项的,戒、定、慧,无我,渡人,救世。

    有些人就是因为不堪谋生的压力才入了空门,老仄鄙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有些“鸡贼”,玷污了人生境界这个词儿,也让那信仰的高地有欺世盗名之嫌。

    然而,总要有人免除糊口之役,专事打理世间精神楼宇。谁有这个资格呢?是经天选,还是经PK产生?无论哪一模式,老仄自觉都不太可能中彩。那些中彩的人,却没有几个能担当起这神圣使命,他们反而任性、骄纵地把人类的精神楼宇搞得乌烟瘴气。

    我若有经天之权,定要设置精神卫士之职……

    微信视频通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老仄的人生哲学思辨。老婆告诉他,中午不回来吃饭了,晚上也要晚归,让他到超市买闺女爱吃的那个品牌的素冻饺子。从昨天到今天,素冻饺子仿费一下子贵了好多。而且,他暂时因丢掉了养家权,在家里的地位骤然低了。虽然,老婆以前也常吩附他做这做那,但今天却微微地令他感到些不快。老婆做着身价低微的家政服务工作,十几年了,当然无可自耀,却也没怎么怨天尤人。老仄在工作体面和收入方面的优势,让他自然成为家庭梁柱,老婆逊为檩椽。如今突兀一变,梁柱支撑存疑。母系氏族画风卷土重来?

    老仄稍带着看了另外几条与己相关的微信,有两条需要回复。一条是大学同学小范围聚餐,另一条是球友约球以及球后聚餐。40岁以后,老仄参与聚餐的频率明显提升。老婆曾经问过为什么。老仄认真总结了下,得出结论:40以后人们的经济基础增厚,工作较为稳定,具备了聚餐所必须的物质和心态条件。另外就是,比起其他休闲娱乐项目,聚餐的成本和施行难度要小得多,无非是打几个电话而已。如果有人出头买单,那其余的参与者成本接近零,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你得到了什么呢?”老婆不屑地问。

    “我不参加,也得不到什么呀。”老仄说。

    “反正就是不想跟老婆孩子在一块多待。”老婆做了有罪推定。

    老仄无言以对,老婆的话似非而是。他对家庭的责任心可剖白天地,但也绝无把所有乐趣投注于家庭生活的定力。年轻时,因为有想象空间很大的未来可憧憬,在平淡里总能找出些兴味来。至这年纪,一切已成定局,未来只是直线延展,身心便禁不起平淡。有些聚餐,明知道会失望,也还是抱着些希望去——反正不去也好不到哪去。

    但今日不同了,老仄成为一个失业的人,没有心情到聚餐桌上谈什么工作和业余——工作没有了,也就同时没有了业余。那些曾下了功夫钻研的棋、球技艺,不再是加分项,而成为不务正业、少不努力老大伤悲的明证。很快,同学、朋友都会知道他失业了。那些被他在棋局、球场上狂虐的人会在酒桌上叹惜他:哎,要脑子有脑子,要能力有能力,就是进错了单位。

    老仄以脱不开身为由拒绝了这两个邀请。

    “往事不要再提……”手机电话铃声响起,老仄一激灵。老父亲来了电话,问他这周要不要带着孩子回老家,同族里有个后辈要结婚,年底了,农村的婚事多起来。老仄松了一口气。尽管父母的身体都还尚可,但也都因病住过医院,75岁上下的年纪,每次有电话来,老仄都本能地想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老家的日子不像前十几年那样紧巴了,父母多少有些养老钱,也就不需要老仄接济,他顶多是逢年过节地买些东西聊表孝心。有了这些接长不短的小意思,父母呢,也就认为他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在邻里乡亲面前也就能挺起胸来。

    一定得赶紧再就业啊,老仄再次暗诫自己,万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失业的事。考上大学,在市里上班二三十年,失业,这样的逻辑路线在父母和村人眼中怎么可能?然而,这却是事实。

    老仄尽量保持常态语气回复说没时间回去了,要送孩子上课,让姐姐把份子钱先给垫上。这些年,200左右的礼钱不知多少笔了,没指望有回头钱,自己孩子婚礼估计是不可能在老家办的。老大还不知道落在哪个城市,老二成婚时,他与村子的瓜葛不知还能剩下几缕。

    与父亲通完电话,老仄随即给姐姐转过去200元份子钱。这钱完全可以不出,村里人也不会说什么,但有这一笔,父母在村子里就更有面子。转出这点小钱,老仄的心委实疼了一下,这差不多是老婆2日的工资。以前转这样的钱,心也会紧一下,却不如今天的明显。老婆对这种面上贴金的钱一向有微词——不如买点东西给老人,但对于“让老人面上有光”这样的说辞也不强行反驳。如今,他都失业了,还要接着贴金,这不是损己利人吗,俩孩子正是要花钱的时候。

    必须尽快找到工作,不然连老家也不能回了。

    (三)

    工作岂是那么容易找的,提供白领职位的公司,雇一个半百老头干什么呢?不是医生,不是律师,不是会计,不是退位官长,无技术、无人脉,对雇主有何价值?

    以往孩子练球时,老仄也会找个空台自己练几拍,还饶有兴趣地向教练讨教些技术,以突破自己的技术瓶颈。这天,他只是坐在场边的休息椅上看手机,勤奋地搜索着职位信息。

    “在家抄写,轻轻松松,一小时30元。”

    “在家躺着赚钱……”

    “录制有声书,市场缺口巨大……”

    …………

    这些信息就像是用药水泡过的光鲜的核桃,敲开后才知黑黢黢无法入口。

    老仄暗骂自己:你50了,居然还去瞅电杆广告类的信息。什么活儿能躺着赚钱?性服务可以,你合适吗?

    急于择业的人就像是被抛下水的蚂蚁,草、树叶、木棍……碰到根什么就想抓住。

    如果这时有人赏给老仄一份合适的工作,他一定感恩戴德到暗自涕零。

    老仄两年前曾卜过一卦,说他52岁时会遇到贵人——也许是某位功成名就的同学、朋友突然需要个他这样的帮手。然而他也不能坐等贵人2年哪。另外,以他50年的生活经验,好似他没有贵人相帮的命,关键的关口——考学、就业、结婚、买房、失业等,都没见任何贵人的影儿。所以,那一卦也值不得当真。而他这样的近似于糟老头的人对功成名就的人也没什么利用价值。

    没有什么有价信息,老仄习惯地把界面调至微信,同学、球友已经开始“凡尔赛”聚餐的照片了,一个一个都油光满面,透着迄立于斯世的实力自信。老仄关了这些画面,点开朋友圈,也大都是些秀美食、美景或者娃儿的自惬文图,当然也少不了励志鸡汤。老仄最恨的就是这些“鸡血汤”。一来,有些“鸡血”完全不合逻辑,毒性强烈;二来,论年纪,自己应该对任何鼓动拼争的狂热都处之泰然,否则那不是又活回去了吗?但厌恨过之后,内心深处又隐隐地腾起一声严厉地质问:你不雄起,不去争,面包和牛奶会平白地从天上掉下来吗?

    “每一个中年人平静的外表下,都有一颗困兽犹斗的心。” 这类舔血文比较合老仄的胃口。是以,虽然没什么情绪,他还是凭良心点了一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赞。

    球课休息时间,女儿到老仄身边,打开水杯喝了几口,又四下里踅摸,眼里有一丝疑惑,见爸爸没理解,终于开口道:“爸爸,今天怎么没有功能饮料?”老仄这才想起忘了去买。往常,女儿在教练的带领下开始练球,老仄就会到附近超市买一瓶功能饮料。孩子下课后直接赶到球馆,只是路上简单地垫点面包,怕顶不住。其实功能饮料也不一定起什么作用,但女儿每次都开心地喝。这是爸爸对她努力练球的奖赏,当然要倍加珍重。老仄赶紧起身往外急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里买了瓶饮料,回来后,女儿的课已重新开始了,老仄暗恨自己失魂。一个失业,天又没塌,就把自己搞得六神无主。

    稳住,稳住,都还需要你。老仄再次自嘱。然而,这并不容易。天塌了反而不必六神无主,反正大家都一样。失业却不同,你每天要面对别人的踌躇满志、无限风光,接受各种开导劝慰、关怀备至,或者聆听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相信他东山再起的廉价演说。去你妈的,回你自己家说去。虽然这些还没有发生,老仄却已把回怼的心声准备好了。

    “咱们这几个孩子练得不错,这个阶段需要塑型,最好是一周加一次课。你们是老学员,课时费可以打折。”练完球,教练对几位家长说。

    “我们加。”

    “我们也加。”

    “加呗,没说的。”

    …………

    “加,加——一节课多少钱?”见别人没问价,老仄忍不住问了句。

    “打六折,加的这节课90元,一周3次课,平均130吧。”教练早就把数算清了。

    一周390,一个月就是1000多。老仄暗自又是一哆嗦。

    “妮儿啊,一周加一次课,咱这作业可不能落下,不能光打球不学习。”在路上,老仄敲打女儿。

    “没事儿,一周5次课都行。”女儿喝着饮料,胸有成竹。老仄略有点失望。要是女儿坚决反对加课,那还能省点学费。教练的“塑型”说未必可靠,也许只是赚学费的手段,但别的学员都加,自己也不能搞特例,尤其是不能让孩子觉着被单撇下。

    人家挣钱咋那么容易呢?当初自己要是学个文艺体育什么的特长就好了。钢琴一对一,一节课五六百,比上班强太多了。然而自己小时的家境,供上学就不易了,哪还能奢望别的。

    “好好练吧,将来也当个教练。”老仄说。

    “你不是说先要考大学吗?”女儿回道。

    “先考大学,找个好工作,业余可以当教练。”

    “为什么呀,那不是没时间玩了?”

    老仄暗自苦笑了下,自己业余光玩了,最终不是落到这个田地。

    “等你教熟了,就跟玩儿一样。”

    “嗯——”孩子高兴地应了声。

    老仄老婆直到晚上10点才回家,说是服务的那家单位要迎检查,加做了一遍保洁。老仄问她用不用吃点东西,老婆说不用,吃过盒饭了。老仄坐在电脑前,继续搜索有价信息。很多主播正播到兴头上,弹幕哗哗地一屏又一屏。老仄颇有些心动,自己有大把的时间,能不能到个人直播业分一杯羹呢?播什么呢?美食,no。带货,no,no 。游戏,no,不会。个人日常生活展,no,no ,no ……老仄的心动就像暗夜流星,一闪即灭了。

    哎——老仄叹了口气。

    “咋了?”老婆明知故问。

    “这岁数,工作真难找。”老仄咬着牙挑起这话题,像是揭开血淋淋的伤口上的绷带。

    “是啊,那么多年轻的还找不着工作。没事儿,慢慢找吧。”老婆不在意地说。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我看我干活儿的那个单位保安经常换——”

    “我这样儿的干保安是不是有点浪费?”老仄强逼出点玩笑语气。

    “没觉得,那么多研究生都跑外卖呢?”老婆借着这玩笑的语境打趣。

    老仄有些接不下去。这些跑外卖的研究生,应该是一时兴起吧,未必都会做下去,而且,人家想转行也有足够的资本。这与自己走投无路不可同日而语。

    半夜了,老仄仍在辗转反侧。老婆翻了个身,老仄听到她一声轻吟,似是有些不适。老仄没敢出声,暗自睁大眼看了看,见老婆睡得很稳,方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四)

    次日,老仄送女儿上学后,又到公园里闷坐。时不时翻看下手机。

    老落魄群(他给失业同事群起的名字)里,有人仍在煽动用法律手段向单位讨要说法,应者寥寥。也有人拉拢合伙人创业,唯一让老仄动心的项目是加盟一家连锁茶餐厅,每人50万入股,没有服务员,入股者轮流担任服务员、收银员、厨师(程式化操作),真正地与企业绑定在一起。老仄觉得这个模式很适合那些实干者。然而,这个首倡者平素的为人,却不像个实诚人。老仄觉得有些风险,50万几乎是他全部家底,一旦打了水漂,天真就塌了。老婆也会断然反对,不走创业路是他们早早约定了的。

    另有一条消息是一位刚退休的单位领导发的,似是群发,大意是感谢诸位一惯的支持,希望人走茶不凉,情谊永在。

    老仄之类虽已被解聘了,微信联接还在,便也收到了这类制式“水情”群发文。老仄很想发条冷幽默回怼一下,比如,“人没走时茶其实就已凉了,不仅凉,还很淡。”

    随即他又打消此念,说到底己等落魄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何必恶心人家呢。

    到底是你无能。这几个字又在心里刺了他一下。

    我是不是该考虑下去当保安或是保洁员?老仄有些动摇了。

    嘀——老婆又来微信,又让他承担接孩子放学的任务,说又要加班。

    老仄自嘲:谁叫你闲着呢?

    接孩子回家的路上,女儿说,她同学晓涵的妈妈说查房时在一个病房里看到妈妈了,穿着工作服。

    “妈妈病了吗?”女儿担心地问。

    晓涵的妈妈是大夫,老仄早就听女儿和老婆说过。老婆在病房里,穿着工作服,没穿病号服,加班——老仄飞快地把这些信息排列、梳理。联想到夜里老婆翻身时那一声痛吟和满脸的疲惫,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并且概率很大,老婆是去做护工了,在保洁工作之余又做一份工。

    “妈妈没病,她是去工作。”

    “妈妈做护士了吗?”

    “不是护士,是护工,比护士累一点。”

    老仄感到一阵锥心,沁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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