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儿出生之后，我就有意无意间买了不少关于教育理论，传统蒙学，历代家训，或者育儿实用类的书，如卢梭《爱弥儿》，蒙特梭利《童年的秘密》，还有《儿童心理学》《爱的教育》，以及《好妈妈胜过好老师》《育儿百科》《妈妈教的数学》《郑玉巧育儿经》，加上各样的中外名著，童话寓言，名人家书家训等等，总之，我是准备在为人父母的道路上精进一番的。这梦想虽好，可总得脚踏实地，书要一页一页地读，道理要一点一点地悟，读书首先为己，然后才能影响孩子。若能这样想，则孩子的出生和成长是给我一个新的机会，让我借此重新学习、教养自己，重新经历一遍自我修炼的童年、青春。这真是一件又美好又珍贵的事呀。
近来读家训。许多内容以前都曾读过，但再次翻开读，还是会有新的感悟。古人的文章、诗词，因为有文字上的疏离，所以读上多少遍，都仍有新鲜感。再加上古人文言，吝惜笔墨，文辞隽永，习读成诵亦齿颊留香。何况在家训文字中，还有作者的一腔殷勤热衷在，其感人之处更非别的文章可比。陶渊明的《与子俨等疏》，呈现的就是一个形象完整的作者。一方面，他作为一个诗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适我所愿；另一方面，他作为一个父亲，又时时有种不能为子女提供庇护的愧疚感。这样的内心纠结，单纯地从他的诗歌中是很难看出的。他对自己的“少无适俗韵”颇为自得：“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样迷人的回忆，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赤子之心和年少不羁。可是想想，他已经不再是同学少年，他也不是个了无牵挂的单身汉，他是一个有至少五个孩子的父亲，他内心不可能不矛盾痛苦。这种心理在这篇书信里表达得很清楚：“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恨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但他也为自己作了开解——败絮自拥，何惭儿子。他举了王霸的例子。王霸字孺仲，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孺仲隐居，有一次他见到子伯的儿子服饰光鲜举止有措，而自己的儿子耕田回来举止猥琐蓬头垢面，惭愧得卧床不起。他的妻子开导说：“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可知孺仲之妻是很贤明的。
《与子俨等疏》是陶渊明在他五十一岁那年患病严重自以为不久人世时写给五个儿子的遗书。他陈情自责了一番之后，说出了他的训诫，那就是：你们兄弟要和睦，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他认为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事。学业，品行，前途之类，他也不愿再提了。早此几年，他还曾关心过孩子们的学业，写过一首《责子》的诗，颇有感叹：“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五个儿子啊，都不喜欢写文章，懒惰，不学无术，不会算数，只知道傻玩贪吃，小孩子的毛病一应俱全，如在目前。这个时候的诗人，对孩子的前途大概还是有些期待的。不然他不会这么啰嗦地历数每个孩子的缺点。连杜甫都嘲笑他：“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按照常理，为人父母者，孩子的贤愚哪有不挂怀的？可见陶渊明也是个普通人。但他也懂得自我宽慰：“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这话看上去空泛，细究起来也甚好理解。陶渊明他自身“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不慕荣利”，“不为五斗米折腰”，甘心做个农民，那么他的儿子不求上进也是很自然的。他连自己的心性都不愿违背，又怎么会违拗孩子的天性逼迫他们去舞文弄墨呢。我想这就是他所谓的“天命”吧，而不是什么神秘不可知的东西。
读这篇家训的时候，恰好听同事谈起她的孩子不喜欢上乐高课的事情。又看到很多关于父母陪孩子写作业而气病的新闻。还听说在北京尤其是海淀区有许多鸡血妈妈在育儿的道路上一往无前。我震惊于这么多家长在孩子教育问题上的执拗和豪迈。大约是我家娃儿还小，我还体会不到望龙望凤的那种急切。单说我那同事，小女儿刚刚入幼儿园，极其不喜欢乐高，同事本人也不喜欢，但她却要每周带着去上乐高课，每次都是两个人的糟糕体验，而她这么执着的原因仅仅就是，大家都在上啊！现在的孩子怎么能不学乐高？（我以前只知道LEGO是个玩具品牌，不知如今已是孩子的必修课了。）我想很多人都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生的孩子是个天才；但另一方面又对天才是个什么样子不甚了了。所以，一方面认为自家的孩子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另一方面又觉得应事事向人看齐，别人会的、有的东西，自家一样也不能少。承认自己的孩子没有某样天赋是件很困难的事，承认自家的孩子只是个普通人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很多人活到三四十岁，自己人生的可能性已经一望便知，所以便把希望全部寄托给孩子，“你怎样说我都行，但请夸奖我的孩子！”孩子学习长大的过程，就是父母学习变老的过程，这两门功课都很难，但谁也无法互相替代，唯有各自努力。
2018年11月18日
【这是最早写的一篇，也放在一起，下次就可以直接从“5”开始了。2019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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