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来了,我窝在风里给你写信,疲惫得像一根稻草,徘徊在骆驼尖锐的驼峰上,不知道是从左边,还是从右边,掉下去。我常常梦见自己坠落,从极高的地方。到这个梦重复第九次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耸入飘渺处的地方,就是那座又干又瘦的驼峰。
我想起你在那张骆驼和沙漠为背景的明信片上写的六个字:遵从自己的心。
那是你寄给我的第一张明信片。
我常常去收到那张明信片的地方,等下一张明信片。因为我不希望,我仅有的这一张,成为最后一张。
我曾试着从很多人的角度看我们:同学的,老师的,我父母的,同学家长的,社会的……
但有一个我最想尝试的角度, 我却永远都做不到:我想知道,你那时在想什么;你决绝中断所有联系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今天中午路过一条小街,有个男孩在吃冰淇淋。寒风里,黄色银杏叶飘落成扇形,他站在扇形轮廓的最高点。我想起你那个寒夜去买冰淇淋,被吵醒的店主差点以为你精神不正常。我在店门外大笑。我们看起来傻透了。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吃那只冰淇淋——我的胃太虚弱了。冰淇淋在屋子里,悄悄融化了。
就在冰淇淋融化的那个黎明,我开始给你写第一封信。
我写得似乎很草率,就好像吃光抹净了那只冰淇淋,顺手在纸巾上涂抹几句感谢的话。可你不知道纸巾上的香水是我洒的,为了使味道不过于浓也不过于淡,我的试验毁掉了小半袋纸巾;为了让一切显得漫不经心,我将精心书写的纸巾揉成一团,使一笔一划的小楷模糊成混乱的字符。
真的,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毫不刻意,我刻尽了心意。
我将它夹在还你的书里。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祈祷你把它当垃圾扔掉前至少看一眼。直到你那封写在红线稿纸、被贴了邮票的信封装裹、由穿制服的邮递员投入邮箱的、干净而整洁的信件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才放下心来:你懂我。
你知道那样刻意的邋遢盛了多少矫情,羞怯,不安,向往,期待,甜蜜——它们背后是怎样一个迷茫又躁动的少女。
而你那样冷静地回复我。你抚平了我躁动的心。你在我一片将要被烈火烤干的青春期降下甘霖,让我在滂沱的心雨里逐渐清醒。
恶作剧样的信件慢慢减少,我开始像一个合格的写手,在纸页间唠叨我的生活,吐槽我的功课,调侃我的未来。
而你依然认真,认真地看我每一个字,认真地理解我每一处细密的心思。
总有少女那么敏感又脆弱,你这一辈子,总会撞上一个。但那么不巧,你撞上我的时候,不与我同龄,也没有大到可以长我一辈,偏偏在那么合适又尴尬的年龄;在可以想象一切浪漫,又可以引起一切误会的年龄。
一个从学校传达室错拿了信件的老师最先发现你我信件往来的秘密。接着是整个正式教师团队。校领导和学生哪个更早我不肯定,因为消息传得比龙卷风还快。
我那时希望自己是多萝茜,能乘着这阵风飞到奥兹国,永远不要回来。
你说我们没有错。你仍然给我写信。你在信里一遍又一遍说我们没有错。你像我和我那些总被批评的同学们一样对抗,你又像你将要成为的那些正式教师一样固执。
你是我当时的荒凉里最后一点依靠。
我依靠着你,我却不能告诉你,我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起,我没有再回你一封信。曾经总是我来你往,我们手头的信件数目相同;但从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开始徘徊在传达室放信件的窗台上起,到接到那张明信片为止,我一共欠了你十三封回信。
十三封信,你说足了十三次“我们没有错”,我却没有回你一句。
你问我那个店老板说得对不对,你是不是像个疯子。我在心里说“不”,在梦里说“不”,在寄不出去的信纸上说“不”,重重叠叠,漫天遍地,却终究隔了一个世界。那世界让你聋了,让我哑了。
当这世界让你从讲台上走下去的时候,我低着头;当它让你从教学楼走出去的时候,我把目光从你的背上移开。
你的背影瘦削,脊椎骨尖锐,像一只单峰的骆驼。你向着校门走去,好像一片漫长的沙漠,从你脚下生长出去……
当你被围在垓心示众的时候,没有人为你发声。其他人的沉默是为了和你划清界限,而我是为了和你站在一起。
如果当时我站出来,我要么说假话,要么说实话。如果我说实话,你就成了笑话,所有的堂堂正正都成了装模作样;如果我说假话,我就背叛了你。因为你说,遵从自己的心,只有心永远诚实。
那么你懂不懂,我以沉默掩盖的,到底是怎么一个事实?
当我选择遵从我的心的时候,你我就再回不到过去:你认为自己从未染指的恋情,就是我九死不悔的守护。你是清白的,无辜的,堂堂正正;而我,不是。
我喜欢你。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骂名缠身、你百口莫辩、你第一次遭遇信任危机的时候,我就在以一种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的自私喜欢着你。
人总有自私的时候。即使再来一次,再眼睁睁看着你从我的世界走出,背负着不属于你的骂名,我也仍然选择在那样的时刻沉默。
如果说我还有一丁点儿的后悔,那就是没有胆大到把这一切告诉你。你那时会震惊,会生气,会比我更烦恼。但你最终还是会抚着我的头,无奈地苦笑,原谅我。
而今,我还有没有获取你原谅的机会?
如果我等在收取那张明信片的路上,你会不会顺着原路归来,我敬爱的实习老师?
此致,
敬礼
生
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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