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盆地腹地,有一个小镇依山傍水。自然风光清新秀美,经济却远远落后,那里的人们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女人们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喂猪带娃从早忙到晚,男人们则比较轻松了,吃过晚饭各自端着一缸子茶,纷纷走到村头老安头家打牌去。
这个小镇有一条历史悠久但脏兮兮的河穿城而过,名曰安昌河。老安的妈姓何,所以他爸给他取名字时并没有多想,就随着门口这条河叫了。
老安头虽说家在农村,可人家却是吃公家饭的人,当年从部队转业时分到了镇上派出所,一干就是30多年,那可是傲娇的人民警察。
都说老安头脾气爆,还是头倔驴,不然这么多年早就混个一官半职了。每次谈到这个话题,老安都不以为然,用他那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戳戳麻将牌说道:“你龟儿子快点出牌。”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估计老安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混到退休了。
那天中午他骑着自行车去吃面,看见一家苍蝇馆子(四川话,意指路边摊)挂了个纸牌子,上写“野生耳巴鱼” 。
安昌河早年水质还清澈时,河里生有一种鱼,只能长到手掌大,四川话管手掌叫耳巴子,故当地人称耳巴鱼。别看此鱼个头小,味道却异常鲜美。耳巴鱼不能红烧不能油炸,唯有清蒸才能释放其独特的鲜味。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口福,此鱼刺多肉少,而且都是细如发丝的小刺,无数人吃耳巴鱼都是连肉带刺一通乱嚼草草了事。后来人们嫌麻烦就不再吃了,唯有老安特别好这口,他吃过的耳巴鱼能保留一个完整的鱼骨,可见吃功了得。
老安看见这块牌子时心里又惊又喜,这些年河水污染,早已不见耳巴鱼踪影,这家居然有卖。他架好自行车走了进去,彩钢板围成的店里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食客。老安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边抽烟边等待已多年没吃过的耳巴鱼。
隔壁桌背对他坐了个中年男人,也点了一份清蒸耳巴鱼,那香味飘过来,直勾勾的刺激着老安的味蕾。没错,就是这个味,老安眼巴巴的等着。
不一会儿,那男人起身结账,身子刚一挪开,老安就朝别人的盘子里望过去。这一望不打紧,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头顶,将他直挺挺的僵在原地。
原来,那隔壁桌的盘子里,赫然躺着一副完整的耳巴鱼鱼骨。老安瞬间就想到了18年前的那宗命案,只见他像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起来,推上自行车急忙追了出去。
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盘子吼道:“哎,你的鱼来了”。
老安一路尾随那个中年男人,穿过几条胡同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最后看见那男人在一排平房前停下,左右张望了几眼才推开一扇门钻了进去。老安赶紧上前,记下了门牌号码,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的朝派出所奔去。
18年前,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发生了一桩惊动所有人的血案,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在自己家厨房被杀。身上、头上被菜刀砍了11刀,殷红的鲜血从尸体下蔓延,像无数条河流歪歪曲曲的流淌满地。
老安至今回忆起当时现场的血腥味,都浑身打颤。那时候他还年轻,接到报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刑警拍完照让他协助封闭现场时,老安无意间摸到灶台还有一丝余热,一时好奇他揭开了锅盖。
农村烧柴火用的都是大毛边锅,平时很少盖锅盖的。只见锅内放了一个小盆,底下座水。那小盆里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幅完整的鱼骨头,没有一丝肉。眼尖的老安一眼认出,这是一条耳巴鱼。
刑警本已收起相机,拗不过老安再三请求,勉强对着鱼骨头拍了一张照片。
在派出所给死者家属做笔录时,女主人说她男人喜欢吃清蒸耳巴鱼,那鱼是她做好了温在锅里的。就在所有人都认定那条鱼是被死者吃掉时,老安却提出了两个关键性问题:为什么把吃剩的鱼骨头放进锅里?死者平时能吃出完整的鱼骨头吗?
老安瞪大了双眼问到,可怜那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农妇悲伤过度,一脸愕然,最后只得回答“不知道”。显然这两个问题也没能得到刑警队的重视,被判定与本案情无关而没有写进案卷。
18年前的侦破技术远不如今天,偏远农村一没有监控二没有目击者,这宗命案的凶手一直逍遥法外,成了一桩历史悬案。随着岁月变迁,这里的人们渐渐淡忘了此事,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有老安对他当年提出的两个问题耿耿于怀。
赶到派出所时,只要值班的小王在,老安满头大汗的跑进院子,边跑边喊:“老李老李”,小王答道:“安叔,所长去吃饭还没回来呢”。
“在哪儿吃?”
“嗯,香满楼。”
老安立即转身又冲了出去。
“什么?你要查档案”李所长一边剔牙一边问到。
“是的,18年前旮节村那件命案的档案”
“为什么?”
“因为我有重大发现”,紧接着老安把他中午的发现和当年现场的细节全盘托出。
“可笑,你真是太可笑了”李所长摇晃着他那肥大的头颅,“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啊?”
“老李,我不是什么摩丝,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证据呢,法律是讲证据的”李所长义正言辞的训斥道“当了这么多年民警,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李所长甩甩袖子扬长而去,小王冲老安扮了个鬼脸也跟了出去。一盆凉水浇得本已血脉膨胀的老安措手不及,他呆呆的站了几分钟,从口袋里掏出记有门牌号码的纸条看了又看。
然后毅然骑上所里唯一的偏三轮摩托车,朝县城的方向而去,朝他自己心里的方向而去。
当年从部队转业时,有一个要好的战友跟老安一起到了公安系统,战友家里有点上层关系,分到了县城的公安局上班。所以每次到县城去,老安都会拎上两瓶酒到战友家喝两盅,这么多年下来,两人的私交一直不错。
不过这一天,老安并没有去战友家,而是直接把偏三轮摩托开进了县公安局的大院。
“老方”人还在走廊上,老安就扯起嗓子喊起来。老战友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咦,你咋来了?快进来。”
在听了老安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述之后,老方皱了皱眉头:“我说老战友,你这毕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呀?”
“是的,可是证据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去调查怎么知道有没有?”老安的犟脾气又范了。
“那这样,我刚好要去领导那去一趟,你等着,我去说说看”,说完,老方拿起桌上一摞文件出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老安等得坐立不安,正准备出去看看时,老方回来了,一脸严肃的对他说:‘走吧,跟我到副局长办公室去一趟”。
等进了领导办公室,老安才发现除了副局长以外,沙发上还坐了三个人。副局长开门见山的问他:“听说你对18年前那起案子有想法,说说吧。”
老安把当年自己在现场的发现娓娓道来,局长问到:“你凭什么判断那鱼不是男主人吃的?”
老安顿了顿,反问到:“如果你在自己家吃鱼,会不会把吃剩的鱼骨头放进锅里盖好锅盖?
沙发上的一个人开口问:“就算那鱼是凶手吃的,你又凭什么怀疑你碰到的那个人?”
老安胸有成竹的回答:“几位领导都是这几年才调来的吧,建议你们亲自去吃一回耳巴鱼,我这在镇上生活了50多年,能把鱼吃成那样,除了我本人,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办公室里几个人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副局长发话了:“这样吧,你先把你跟踪到的地址留下,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你回去等消息吧。”
老方把老安送到院子里,俏声说你别抱太大希望,没准儿领导说的只是托词。老安不服气:“如果你们不调查,我就自己去查。”
老方摇摇头,眼瞅着这个倔强的老头骑上摩托车突突突的走了。
回到镇上,老安整天茶饭不思,把18年前命案现场的每一个细节像放电影般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回放,他越来越坚定自己的直觉不会错。人活到了这个年纪,才突然有了一种想大干一番的雄心壮志。
一连好几天,老安都亲自去那家吃鱼的店蹲守,可惜那人却再也没出现过。他跟踪到的那个门牌号码也是铁将军把门。为什么呢?难道是我暴露了?
就在老安心急火燎又不得法的时候,老战友打来电话:“老安头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最近上面出了文件,要求清理10年以上的悬案、疑案还要录入什么数据库,领导把你反映的这件案子报到市里了,上面同意从新调查。”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做什么?”老安激动的腔调都变了。
“最近会有刑警队的同志去你们镇上摸情况,需要的话你协助一下就可以了。”
挂断电话,老安心中一阵失落,多少个夜晚他都梦见自己像个大侦探那样,穿一身黑色风衣,凭一杆枪独闯虎穴,打倒一堆歹徒最后力擒罪犯。没想到自己却连摸情况的资格都没有。
刑警队的人是悄悄来悄悄走的,从头到尾连镇上派出所的门都没踏过,一个月以后,当老安知道消息时,已然成立了专案组。但他提供的地址确实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那吃鱼的男人姓黄,绰号“黄鼠狼”,20年前是当地一小混混,也是一个惯偷,18年前这个人就消失了。谁也不会关心一个小偷去哪了,更不会把一个小偷和轰动一时的命案联系在一起,直到18年后被老安偶然撞见。
老安并不知道刑警队还掌握了哪些证据和情报,可通知他们派出所配合抓捕行动时,老头儿比中了头等奖彩票还高兴,一身警服穿得笔直,早早的等在路口。胸口突突的一阵猛跳。
警车一路呼啸而来,老安脸上的骄傲藏也藏不住,仿佛已经成了被万人膜拜的大英雄。
当清晨的阳光只跳出一条缝,还来不及普照大地时,小镇上已经车水马龙了。安昌河的桥头有一家米粉店,几十年如一日的门口排长队。小桌子不够用,人们就端着碗或立或蹲,美滋滋的吃着当地最负盛名的特色早餐—米粉。
在嘈杂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显得非常特别,穿一身灰色的呢子大衣,默默的坐在油汪汪的小桌子旁。看那身形至少在1米8以上,这在四川男人中是绝对的优势身高。
细看面目,此人生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菱角分明。惹得那收桌子的小妹妹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没错,此人正是“黄鼠狼”,他优雅的坐在那,周遭的市井气,油烟味、嘈杂声都不能影响到他的格调。
突然警笛大作,两辆警车啸叫着从安昌河桥上开了过来,这天恰逢镇上赶集,桥上人多车多。小汽车、自行车、三轮车、电瓶车和背着背筐的行人挤作一团。警车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喇叭、警笛统统不管用,急得老安从车窗里伸出头、挥着胳膊大喊“让一哈让一哈”
吃米粉的人群也被这刺耳的警笛声吸引到了,大家议论纷纷“咦,这是要干啥?”“好像往这边来了”
连小妹妹也顾不上收桌子了,手里拿着抹布到门外看热闹去了。
黄鼠狼依然那么体面的坐着,他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三鲜米粉。当警车停在米粉店门口时,他正专注的把碗里的葱花一颗一颗的挑出去。
抓捕行动顺利得一塌糊涂,没有紧张刺激、没有逃跑反抗、没有动刀动枪,甚至连大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嫌疑人落网了,老安却大感失望。
审讯室里,黄鼠狼对18年前的命案供认不讳。他最后幽幽的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安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照片亮给他,一字一顿的说到:“小子,能把耳巴鱼吃成这样的,除了我,你是第二个。”
黄鼠狼抬起头,震了一下。
老安俯下身,好奇的问:“你明明有机会跑,为什么不跑?”
黄鼠狼皱了皱眉头:“那米粉里的葱花切得太粗,莫法吃。”
老安会心一笑,是的,食不厌精的道理,只有四川人最为懂得。
悬了18年的疑难大案破了,老安也成了名人。县公安局发文点名表彰,还要求镇派出所写一篇关于他的个人先进事迹,要到县里去做报告。
李所长叫小王写,小王吃吃地笑:“领导,这先进事迹咋写啊?”
“上面叫你咋写你就咋写,实在不会就让他自己写!”
你让老安吃鱼还行,写文章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老安知道李所长不待见他,又不愿意拉下脸主动去说此事,一拖再拖竟然不了了之。
晚上打牌时,村里许多人都劝他:别那么犟,去给领导送个礼吧,没准儿还能争取立个功什么的。
老安依旧不以为然,用他那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戳戳麻将牌说道:“你龟儿子快点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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