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进到南城健康食品店就见门口桌上支着一副琳达用指头画的花，画边放她一照片，桌上还摊些纸。琳达业余用指甲作画。店里挂着好些她用指甲作的画。多是花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那画上她的指甲痕像一瓣瓣的花。我以为店里要为她正式退休让大家赠个言，但拿起那卡片一看，好像是她过世的讣告。我不大信。两月前见到她，她说她要退休了。我叫她给我电话，说我要在你家附近餐馆请你。过去七八年她大力推销我的茶。我的茶在这个店子卖得好全得力于她。她写了本谈癌症病人饮食的书，里头专门谈了我的绿茶。她对我特别好。店主不在时由她负责。有回我去推销，拎了折叠桌进去，当门已有个漂亮女孩摆好摊子。她叫那女孩把摊子移到里边，把那位置让给我。我说：“我哪儿都行。”她趁那女孩出去拿东西时说：“我在，就得你优先！” 她早答应说要让我请她吃饭，但老说没时间。我说现在你退休了，该有时间了。她说她会给我电话。我一直等她电话，难道这会就出事了？我忙问店主女儿凯迪怎么回事。凯迪说琳达过世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她前两月还答应我一起吃饭。凯迪说：“她患癌好些年了。她没跟人说，她家里人都没说。到了最后不行了大家才知道，晚了。腹部肿瘤鼓得老高，不能手术。我们去看了她，她精神还好。她自己也接受了。”
我大吃一惊。两个月前见到她时她还穿着紧身细腿裤，走路快捷精神。我说：“你越来越苗条了！” 她笑说她减肥了，我说你这是增瘦了，她笑个不住，说这样好。她一头红发高高蓬起，像是假发，头发三面罩着，只露一小块脸。她眼圈发黑，不知是本色还是涂的；脸惨白，让人不敢直视。我搞不清她年纪。她走路说话像四十岁上下，面色却像年逾古稀。她在这店里干了几十年，很多顾客都是冲她来的。业余她攻读个草药学博士学位。五年前她说她刚拿到草药学的博士学位，有医生请她去做助手，报酬丰厚，她不去，她喜欢这里，顾客也少不了她。她对顾客的热情让我感慨不已。有回我跳高磕了脚骨，走路不顺，她见了，急得不得了，忙给我找药，口服的，外敷的，千叮万嘱教我这个如何吃，那个如何用。那为你好的热情让你感动不已。她建议的药我全买了，两百多块，虽然我最后根本没用那些药。
我常跟她在店里供员工休息的小房里聊天，得知她丈夫是她高中甜心，家里富有，人也善良，但他们还是离婚了。离婚后她带一双儿女，丈夫供养她们。她不必工作，但她喜欢工作，喜欢帮人。她一直在这个店干，跟店主是老朋友。店主也很照顾她，工作时间灵活，给她买了保险，小店主很少给店员买保险的。说到儿女，她眉飞色舞。她从小教育孩子：读书，读书再读书！她两个孩子读书都上心，如今都特别优秀。他儿子儿媳都是成功律师，住在外州，要她去跟他们住，她不去。儿子给她买了辆豪华车，她不要。儿子说：妈，你不要我养，不花我的钱，不要我买的车，那我努力是为什么？我成功还有什么意思？她女儿也是西北大学毕业，现在一大公司做主管。女儿要她住她们家，她不，女儿就在她家附近买了房。她生日女儿给她买了游轮票带她一起去南美玩。
两个月前她还欢蹦活跳，还一口一声答应说要给我电话约好去吃饭！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为什么不早说？我震惊得有点糊涂，凯迪也叹息不已，说下周六在北郊一教堂举办她的追思会，问我去不。我说当然。
下周六在她家附近的教堂里举办追思会。进了教堂才知她原是信天主教的意大利人。来了两三百人，城南健康食品店的员工和许多黑人顾客都来了。追悼会由一老牧师主持。最先上台追思的是她外孙女，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之后是她女儿。她女儿也头发红黄，身子单弱。她说她妈是她和她同学的至爱。她初中时她妈就单独带她和哥哥，母亲那时不到四十，却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有空就在她学校做志愿者；她家成了同学的聚会所，七八个同学常在她家聚会、过夜；母亲忙前忙后收拾，千方百计为她们做好吃的。所有同学都说她幸运，有这么好的母亲。为了她和她哥，母亲没去找男朋友，没跟人约会，一直单身，心甘情愿地牺牲了自己。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教堂里哭声一片。
我遇见很多在店里打工的女孩，聊起来她们都是单亲家庭出身。有的母亲一找男友就把刚成年的她们赶出去自谋生路，女孩们不得不辍学打工，混住到男友家或找人同居；有的母亲见女儿成年了还要女儿供养。在美国，三四十岁离婚的女子为孩子而守寡的是万里挑一，很多女子是熬不了一夜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什么她儿女待她那么好。
随后是本地著名的小提琴手演奏提琴曲，那曲子忧伤甜美，催人泪下。
追思会结束后她女儿邀大家到她家去用茶点。我也去了。大家都谈琳达。大家说这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钻研草药学，为什么要写抗癌的书，原来她早知自己患癌。她瞒着人自寻方药。但可悲的是，她知道如何健康生活，教人健康饮食，自己却酷爱冰激凌 ，不能自拔，常把冰激凌当饭吃。她知道那不健康，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回到家，我细看追思会上发的那个介绍她的卡片，这才知道她享年六十四。卡片上有她的照片，有首无名氏的诗。那小诗让我伤感不已。那仿佛是她留给我们的轻声细语：
我最后的请求
请不要说我放弃了
只说我认了
不要说我战败了
因为这是上帝决定输赢的战争
请不要说我有多好
只说我尽了最大努力
只说我尽力做了正确的事
献出了我能奉献的，毫无保留
请别给我翅膀或花环
那是上帝做的事
我只要我配得的那份
那属我的一份 分毫不多
请不要给我鲜花，也不要用严厉的语气谈论我
生活充满了各种意外
有些欢喜 ，有些悲哀
如果你非得做些什么
我有个最后的请求
用那剩余的爱
饶恕我所犯的一切过错
为我灵魂的安息感谢上帝
为所有爱过我的人感谢上帝
赞美厚爱我的上帝
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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