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的伤感

作者: 中式小清新耶 | 来源:发表于2018-08-08 15:59 被阅读31次

    偶有的感伤。

    中式小清新耶

    2018-04-29 09:46 · 字数 10770 · 阅读 243 ·  日记本

    父亲是在自己房间里自杀的。

    那段时间刚好是新年的头几天。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克里斯那边的亲戚及与我们同住在一个区的朋友。葬礼上,人们轮流地走到灵柩前为父亲祷告。而我、克里斯还有娜塔莎则站在一旁。人们在做完祷告后纷纷向我们献出吊唁、安慰我们。我不确定当时我是否在哭,只知道娜塔莎从葬礼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呆呆地不说话,紧盯着父亲的灵柩。我和克里斯猜想或许是她太想她外公了。

    娜塔莎是我的女儿,一个漂亮的混血儿,她很健康。金黄色的头发下有一对迷人的大眼睛。记得她刚出世的那个时候,我身体很虚弱,夜里总不免会做梦,我梦到娜塔莎一个人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小嘴时而嘟起,双只小手放在脸颊两侧,可爱极了。醒来后,我会叫克里斯把她抱到我床前,我拉着她的手,软软的,始终觉得看不够。她今年四岁,父亲去世之前,在每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总会带上她去距离我们这个区不远的中央公园散步,也经常会为娜塔莎买一些新奇的玩具或者类似首饰的小玩意。有时娜塔莎会在父亲的书房里待上一下午和父亲一起鼓捣什么,直到我们找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

    我们住在芝加哥一个距离市中心不远的区里,平时和邻里的关系不错。邻居张太太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喜欢在闲暇的时候聊天,有时她会越过园子中间的木栅栏拉着我去参观一些她收集的关于那个时代的东西,而对于那些东西我是不愿提起。。。

    葬礼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娜塔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思绪总不能专注起来,脑海里不断想起父亲生前的一些事情以及在基埔的那段日子。可我越是努力回想就越是想不起父亲的样子,模糊地反倒让我忆起了叶莲娜。

    “妈妈,你在想什么呢?”娜塔莎一边摆弄手指一边看向我。

    “妈妈在想一个人,是在你没出世之前认识的,你外公也知道。”

    “是谁呢?”

    ​娜塔莎见我没回答,只好继续鼓捣她的事情。而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被什么东西搅动起来,像是一艘起伏不定的船不停在脑海中翻腾,朦朦胧胧中我也记起那次事件发生之前的日子。

    叶莲娜和我,曾一起住在基埔的普里皮亚季,我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她是一个温柔孤僻的女人,比起热闹非凡的街市,她更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在一个起重机厂工作,繁忙地任务总是让她心神不宁的,工厂里的很多人不愿和她有过多的交集。她和她的父亲住在一起,房子与我的房子是紧挨着的,中间只隔了一小段距离。从窗户的那个地方可以一眼望到对面的群山。在春天,山上的树会变成一片绿茵茵的,叶子油亮的发光,叶莲娜和我很喜欢沿着房子边上那条蜿蜒小路去山上散步,我和她会聊到很多有趣的事情,那些事情总能让我们感到啼笑皆非。她们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具体是什么地方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的父亲名字叫伊戈尔,是一个卫国战士,身材魁梧,每每看着他,我始终觉得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记忆中最清楚的便是他一边玩着牌,一边嘴角叼着根烟的样子,眼神犀利,不准任何人打扰他。每次喝了伏特加之后,他眉宇之间的那份坚定会随之消失,会习惯性地软躺在椅子上,缅怀起那些战争岁月的日子,会感叹那是多么的艰苦。在我看来,可能他们父女的关系不是很融洽,因为每次我拉着叶莲娜谈论她父亲的时候,她会拿各种其他的事情来搪塞过去。所以至今在我脑海里,都有那么几件特别的事情。

    那天的清晨很凉爽,我在庭院里晾衣服。夏日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儿,鸟儿不时的发出愉悦的鸣叫。我不确定当时伊戈尔先生是否真的坐在他的大门前,只记得我看到他时,他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缕缕炊烟正从下方弯曲地升上来。他庞大的身躯倚靠在一个小小的椅子上,长长的头发乱蓬蓬地散落着,可那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眼神中的犀利。朦胧的群山在我们的正前方,我像往常一样向他打招呼。

    “伊戈尔先生,早上好。”

    “凯瑟琳小姐你好。”

    伊戈尔说完后,又望向前方,而后他又说道:

    “凯瑟琳小姐每天都这么早起床真的是太好了。”

    “伊戈尔先生不也是这么早吗。”

    “都习惯了。不过我们不一样嘛,你已经把衣服都洗好了,而我却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

    我听后一笑而过,继续晾我的衣服,没有回答他。黛色连衣裙在清晨的风中被吹的拂起来,一时间把我的视线遮挡住。待我把它摁下去后,伊戈尔又开始说道:

    “要是某人能够这么早起床为我洗衣服就好了,我得祈求上帝。”

    我感觉这话里似乎有其他的意味,觉得如果再不回答的话会显得不礼貌。

    “伊戈尔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的是如果叶莲娜也能像凯瑟琳小姐那样每天这么早起床为我洗衣服就好了。”

    “噢!不不不,伊戈尔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是因为要去上班,所以不得不这么早起床。”

    伊戈尔听后,似乎想要反驳我,眉宇之间皱起来。我见他久久没说话,便继续做我的事情。这时,邮递员将一封信投进信箱里。我看见伊戈尔眼神松了下来,流露出一丝期待,随即把烟头丢掉,径直地走向门口邮箱处。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看过几秒后,伊戈尔愤怒地将信纸揉成一团,一边冲回房子,一边扔向一旁的土地里。在清晨祥和的氛围中,他的举动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过了几天后,我与叶莲娜在我家中庭处喝着咖啡。我一直挂念着那天早上的事情,我想旁敲侧击地确认她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何,也想进一步了解到为什么他父亲会如此期待那封信的到来。因为那天早上她父亲的举动显然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长期就养成的自我反应。

    ​“叶莲娜。”

    ​“摁?”

    ​“工作顺利吗?累吗?”

    ​叶莲娜听后,很困惑不已。

    ​“怎么这么问?还行吧,都习惯了。你呢?”

    ​叶莲娜平静的口气让我不知该如何往下问。我忙不迭的喝了一口咖啡。叶莲娜直直地望着我,不明所以的期待我给出回答。我思前想后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词句。于是,我决定不再遮遮掩掩。

    ​“我是问,你和你父亲最近关系怎样?”

    ​“很好啊。”

    ​叶莲娜明显楞了一下。

    ​“诶,凯瑟琳,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没有很奇怪,叶莲娜,我只是很纳闷。”

    ​我看得出来,叶莲娜是不愿意提起他父亲的,可是当时我的好奇心或许太过于强烈了吧,完全没有顾忌她的感受和表情变化。我兀自地把那天早上的事情说了出来。叶莲娜在听后,眼神忽闪,久久的沉默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道:

    ​“这并奇怪,我和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话可聊的。自从我在厂里上班后,我们就好像故意疏远对方一样,有时碰上面也只是眼神交换一下。他只顾他的伏特加和香烟,还有他那一群在厨房里高谈论阔的战友。”

    ​“可是我感觉到你父亲好像希望你为他做点什么吧?至少从那天早上说的话来看。”

    ​“他是希望我为他做点什么,但我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我在他们每次拿着伏特加在厨房里高声呼叫时也插上一脚说:‘共产主义万岁,投机倒把分子都去死!’吗?太天真了,他们那一代的人就知道搞一些激进行为。”

    ​“那么那封信呢?我可看的出来你父亲在看那封信时,是很期待的。”

    ​叶莲娜开始不耐烦起来,直接打断我。

    ​“凯瑟琳,你不觉得过问别人家里的事情很不礼貌吗。我都说了,他们那一代人的事我们是搞不懂的。”

    ​说完后,她站了起来,匆匆地拿上她的灰色外套,像逃离似地走向门口。同时不免带出一句话。

    ​“我还要上班,就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这件事情并没有影响我和叶莲娜之间的关系,我们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互相串门。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没有再过问过此类的事情,因为我害怕再问下去势必会造成我们两个从没有过的尴尬,而且我也比较清楚的认识到她是不会跟我讲这事儿的来龙去脉的,更不会提那封信到底是什么。而伊戈尔,他的父亲,自从在那天早上过后我也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再在白天碰到过他了。倒是会在我下班过后,在车站等车时会偶尔发现,他一个人漫步在对面的商铺门口,不停张望,来来回回地渡着。然后直到有人拿出一瓶东西给他后,他便离开。

    大概是那件事过后一阵子的事情了,叶莲娜和我在山上散步,她向我透露说想给一位特别的朋友缝制一件衣服,希望能得到我的帮助。其实这件事在现在来看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据我所知叶莲娜的朋友是很少的,她也极少会提及关于她的某某朋友的事情。我很纳闷怎么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冷不防的冒出一个这样的朋友,而且还需要亲手为他缝制衣服。不过,那天下午当她提出这个要求时,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并约好了时间。

    几天后,我穿过叶莲娜园子,阳光正从远山倾泻过来,橘黄色光晕泼洒在篱笆上,而我的影子也被折射到那上面,我看到我自己缓慢的身影。门开后,伊戈尔先生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前,额头都快抵到门栏上了。

    “凯瑟琳小姐,下午好!”

    ​“你好,伊戈尔先生。”

    我进到屋里后,伊戈尔径直地往厨房走去,丝毫没有把我作为客人进行对待。路过厨房时,我看到有一群人正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在看到我之后,明显一愣。但随后在伊戈尔的解释下,他们又继续着他们之前的动作。男男女女都有,一边大笑一边喝着手里的伏特加。

    ​“他们总是这样吗?”

    我来到叶莲娜的房间,此时她正在鼓捣一台老式的收音机。

    ​“是的,所以每次我都会把房门锁的死死的。”

    ​“我看到阿列克维也在那里。”

    ​“别提了,他可是我父亲的忠实追随者。他们就爱召集这么一群爱折腾的家伙。”

    此时收音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看得出来叶莲娜很开心。

    ​“你等一下,我弄好就开始。”

    我环顾叶莲娜的房间,在她的正前方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维克多·崔的海报。他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一把电吉他在手里,前方是一支话筒,他俊俏的侧脸在黑白底色的衬托下,彰显出他特有的桀骜不驯。在海报下方是一张棕黑色的写字台,书籍整齐地排列起来,最显眼不外乎是‘古格拉群岛’和‘日瓦戈医生’。

    ​“我们开始吧!”

    收音机在这时响起了音乐,叶莲娜讲它摆放在写字台上后,从衣柜中拿出布料和工具来。

    ​“这是我画的一个草图,我希望我们能缝制出像上面一模一样的衣服出来。”

    ​“哦,叶莲娜,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活计。”

    ​“那得需要你好好帮帮我才行。”

    叶莲娜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容怀疑的坚定使我更加确定这个人的对她的重要性。随后,她拿出布料开始一点一点的量起来,我也站在旁边时不时的提出点意见。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我听到此起彼伏的噪音从厨房响来,隐约中我好像听到:

    “这一群投机倒把的破坏分子,真是将国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没有我们那一代人有骨气。”

    “戈尔巴乔夫是个叛贼,他放弃了我们。”

    “如果叫现在的年轻人去保卫斯大林格勒,我们肯定会输给德国鬼子的。”

    “共产主义万岁!”

    “万岁!干杯。”

    。。。。。。。

    噪音越来越大,使我和叶莲娜都无法专心下来。叶莲娜在量错几次尺寸过后,放弃的坐在椅子上。

    “你知道吗,凯瑟琳。我有时一直搞不懂我父亲他们那一群人。”

    “摁?”

    “战争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们还沉浸在回忆里。只要我父亲一喝酒就会在客厅里大呼小叫,‘为祖国战斗!’之类的话。”

    “或许这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仅有的游戏吧。”

    “可是就算这样,但那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他不停的在我面前形容战争的残酷,我觉得我都快崩溃了。何况最近他又聚集起这一群人来家里,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叶莲娜的语气逐渐升高。

    “你可以和他谈谈啊。”

    “无法沟通的,我试过。很早之前就试过了,没用!他每次都只会说:‘你们这一群年轻人,我实在搞不懂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国家现在正处于为难之中,你们居然没有丝毫紧迫感’,可是我们的国家现在很太平啊,完全没有他们形容的那样。他们只会在厨房里面高谈论阔。”

    叶莲娜在说完后,不可避免的陷入一段沉默。

    “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出去过这个城市,最远也只是到基埔参加五月集会。我有时挺渴望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散散心的。”

    “那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可你想去哪儿呢?”

    “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我能去美国,我听说那是让人向往的国家。”

    “去美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叶莲娜。”

    “所以我很向往啊,我希望我能带上我父亲远离那一群人。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什么都不用想,父亲不再像现在这样酗酒就行。”

    我不知道后来我们又聊了些什么,反正在我记忆中的谈话就在这里卡住了。那天过后,我基本上在每个下午都会去叶莲娜的家里去协助她完成那件衣服的制作。那个夏天我们的关系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不同的事件推进,从而变得越来越默契起来。我无法将所有我们聊过的话题回想起来,但我觉得那算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不过也是在那段时候,我的工作渐渐多了起来,常常在夜已深的时候才到家,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直到我再想起她的时候,大概是在两个月过后吧。起始是在一个下午,我坐在公车上,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颇为特别的外套,而这件外套又让我觉得无比的熟悉。我在那时才想起,这就是叶莲娜缝制的外套。顿时,我对我当时帮忙帮到一半的行为感到很惭愧。下车后,我迫切的想找到叶莲娜,向她解释原因。我敲她家的门,发现就连足不出户的伊戈尔也没在家。夕阳慢慢地从远处的山顶上下坠,天空一点一点地暗沉下来。

    我找到叶莲娜的时候,她正站在集体农庄的门口。夜色的笼罩下,屋檐上的灯忽明忽闪,使本就模糊的叶莲娜变成更加透明。她或许也是许久没见我的原因,在看到我走过去后露出开心、自信的笑容。我们寒暄了一会儿。

    “叶莲娜,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凯瑟琳。”

    “抱歉!那个衣服的事情。”

    “没事儿,我已经做好了!”

    “我是因为最近工作变得多起来的缘故才没有去的,每次到家都已经很晚了,我看你们的灯都。。。”

    我还想解释,可叶莲娜已经不给我机会了。她一直强调说没关系,我别多想。你看,叶莲娜还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温柔,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被叶莲娜打断后,我一时不知找什么话进行下去。我想到了那个穿外套的年轻人。

    “我看到那个人了,就是你送给他衣服的那个人。”

    “哦,是吗?他怎么样,瓦西里怎么样?”

    “他叫瓦西里吗?高高瘦瘦的?”

    “是的。就是他。”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叶莲娜的兴奋,那种幸福感促使她想跳起来。我看到她的表情,紧咬的牙关,像是迫切想告诉我某些事情,故作神秘地将头紧挨着我。

    “他向我求婚了!”

    “哦!天呐!是真的吗?叶莲娜。”

    “是的,就在市政公园,他单膝下跪,求我嫁给他!我激动坏了,当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你知道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可是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在高兴什么,附和道。

    “叶莲娜,你太幸运了!”

    “而且他还给我戴上了戒指,你看!”

    我看到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摇晃在空中。明晃晃的戒指在光亮下显得如此耀眼。她难以掩盖激动,不停地摇晃我的手臂。

    “而且不止这些,他还承诺要带我和父亲去美国,在那里定居。我给你说过,那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可是,你的父亲会去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会吧。”

    我看见她往肚子上望去,用手轻轻拍着。

    “我前几天去医院拿到了产检报告,是我和瓦西里的孩子。”

    “什么?你和瓦西里的孩子?”

    我难以置信地认为这是叶莲娜在开玩笑,可她的眼神却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

    “对啊!是我们的孩子。这几天我总是躺在床上幻想我们到美国之后的日子。我会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可能是作家、电影演员、银行家,也可能是某种金融行业的职员什么的。总之是比在厂里上班好。而父亲呢,我也想好了。我会让他在一片祥和中度过晚年,不会再受到阿富汗战争以及那群人的影响,戒掉酗酒的毛病。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就帮忙带着孩子。我们会住进大别墅,我不必再忍受厨房里那些激进分子的咆哮。”

    “可是,叶莲娜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想罢了。你的父亲还全然不知你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没事的,凯瑟琳。我准备明晚就和他说。你也来吧,说不定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共进晚餐呢。”

    这时我发现想要阻止叶莲娜已经是不可能了,而我在那时也很不忍心再扫她的兴。我们约好在第二天晚上的七点,便匆匆地各自回家。叶莲娜说的没错,那天晚上确实是我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

    第二天傍晚,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庭院里,自顾地看向对面的群山,朦朦胧胧的在夕阳斜照下犹如浮光掠金。我大概坐了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总之我起身去叶莲娜家里时已经天黑了。我记得我还在脱鞋时,叶莲娜便忙不迭地出来迎接我。

    “凯瑟琳,你来啦。快进来吧!晚餐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见伊戈尔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美味的菜肴:香肠、土豆泥、通心粉和熏肉。他的态度明显和上次判若两人,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可能就如我之前所说吧,他在喝酒前后是有特别大的反差。

    “凯瑟琳小姐,请坐!”

    我们三人陆续就坐。在一张正方形的桌子上,我们一人一边,我面对着叶莲娜。正座的伊戈尔今天的穿着显得特别朝气蓬勃,我猜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叶莲娜的事情,而且已经默许了她的决定。我的不安念头在这时开始被慢慢打消,随之而来的是对这美味菜肴的期待。

    “凯瑟琳小姐,请享用吧!”

    “谢谢!”

    “熏肉和香肠都是我在阿列克维先生那里买到的,很美味。”

    “而且是家父亲自下厨的。”

    叶莲娜在一旁附和,像这种罕见的融洽关系,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了。我尝了几口香肠,味道确实不错。

    “凯瑟琳小姐。来,我们一起干杯,欢迎您的到来!”

    “干杯,谢谢你们的款待。”

    伏特加特有的烈性味道在口中泛滥开来,让我不得不快速坐回到位子上。

    “父亲从去年到现在,这还头一次下厨。不过好在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很久没弄了,自从退伍之后就很少弄了。”

    “那父亲以后可得多做才行,凯瑟琳会常来的。”叶莲娜笑盈盈地望着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发现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我偷眼观察伊戈尔,他坚定的眼神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金粉,似在游离。而对面的叶莲娜也同样如此,我猜想应该他们都有话要说。果不其然,伊戈尔又端起酒杯:

    “来!凯瑟琳小姐,再来干一杯。”

    喝过后,伊戈尔像是在清嗓子似地干咳了几下。

    “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每年在这一天都会好好庆祝,我们取得了一场重要战役的胜利。”

    伊戈尔抬起头来,昂首挺胸的样子不免为他增加了几分神气。一直重复着:

    “那真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日子啊!经过了艰苦奋战,终于快战胜德国了。”

    “是的,父亲。如果当初没有你们,我们的战争或许胜利不了。我们一起敬祖国吧!”

    “敬我们亲爱的祖国,共产主义万岁!”

    我看到伊戈尔此时的情绪被点燃,一旁的叶莲娜也显然跟着附和起来,俩人都异常兴奋。我不清楚叶莲娜的笑容是否出自于真心,不过伊戈尔,我想应该是伏特加的作用在驱使。

    “有时候,我还真搞不懂你们这一代人的想法,虽然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们。你们在我们看来完全没有那一种血性,看看吧,街上的那些人全都萎靡不振。”

    伊戈尔又轻咳了几声。

    “我记得第一次到战场时。我们是被一节节火车运到斯大林格勒外围的,当时车厢门一开,整个惨烈的景象使我一时不知所措。德国的战机在天空不停扫射,河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正在运送苏军过河。我们的战士总是一排排的倒下去,然后又一批一批的填上去。我们在斯大林格勒,渡过了那些最艰苦的日子,挨冻受饿,所有的东西被吃光了,我看到那些很豪华的家具在冬天被拉到外面拆除用来烧火。空投的物资一到,所有的人一股脑全冲上去抢。我们完全是用意志力战胜德国鬼子的。如果换做是现在这一群人,苏军无论如何都赢不了战争的。我经历了四个时代,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还有现在的戈尔巴乔夫。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总是很怀念在斯大林主席领导下的日子,虽然物资匮乏,但是我和我的那一群战友都很快乐,我们想,我们只要有足够的伏特加和香肠就行了。来,敬我们伟大的斯大林主席!”

    我举起杯子,一时间觉得如果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伊戈尔必然又会喝醉。我又隐约感觉,这种一片祥和的状态或许维持不久了。所以我决定打断他。

    “伊戈尔先生,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了解你们的所作所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战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你刚才所说,家父也经常向我提及。但在我看来,我觉得不停念叨起这类事情是极其不理智,不礼貌的。”

    “噢!凯瑟琳小姐,别这么说。我可不认为我们不理智。不理智的是你们吧,垮掉的一群人。你们是在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一群人,你们轻易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瓦解,你们不是生活在一个生机勃勃、实力雄厚的时代。你看看你周围吧,资本主义早已腐蚀到你们之中的每个人,你们全然忘却了共产主义该有的血脉。你们的思想里有的只是最昂贵的香水、最昂贵的香烟、最时髦的衣服。”

    “可我并不觉得那有错啊!它是能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更好的,我们通过不同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想来,我觉得当时这句话完全是一个错误。因为它行将成为了一个导火索,点燃了那晚的最后一点仅存的安宁。我不知道当时我在争辩什么。

    伊戈尔低了一下头,然后我看到他猛地抬起来,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可怖起来,让我差一点叫出声。

    “凯瑟琳小姐!你知道吗?这一群投机倒把的坏家伙,他们总是戴上假面具,在我们这一片纯净的土地上大肆掠夺。他们的行为让我感到特别的恶心,水疗、法式美甲、意大利换肤、化妆、战斗式迷彩……噢,我的上帝!这还不是最令人恶心的!他们无法为自己买来幸福还有爱情,爱情就像胡萝卜,清贫的大学生都有,可他们却没有!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拥有一切:乘私人飞机去任何地方看足球比赛,到纽约看音乐剧首演。一切都在口袋里!可以把最漂亮的模特拉上车,把美女们带到科切威尔去滑雪——整整一飞机姑娘!我见过那些家伙的任性——打碎镜子,满脸黑鱼子酱,用香槟给少女洗澡……这些他们都玩腻了,还觉得无聊。莫斯科旅行社就为这些家伙提供特别的娱乐,例如在监狱待上两天。广告写着:‘你想象霍多尔科夫斯基一样过两天吗?’囚车将他们送到弗拉基米尔城监狱。他们换上衣服,变成囚犯,在院子里被狗追咬,被橡胶棍击打。全都跟真的一样!把他们塞进又脏又臭的厕所里。他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快乐,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花上一千卢布,还可玩‘流浪汉’的游戏:换上想穿的衣服,化装成乞丐,被扔在莫斯科街头,沿街乞讨。还有更恶心的是:妻子扮演妓女,丈夫扮演皮条客。我知道有一个家伙的妻子在一晚上拉的嫖客最多,她丈夫很高兴,很好玩!你甚至可以花一整夜去猎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给一个流浪汉一千元!他生下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运气,他们要向你开枪,你不能索赔。凯瑟琳小姐,你看看吧!这就是这么一群败坏分子的行为,去坐牢两天,出来之后什么都好了。非常好!不仅可以买到车、房子、游轮、还有杜马议员的位置,还有人的生命。”

    我被伊戈尔这一席话说的毫无还嘴之力,一时间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来进行反驳。可这时我听到一旁一直沉默的叶莲娜说话了。

    “可是父亲,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事儿啊。你不能老是活在你的世界里和你们那一代人的思维里,这是一个新的时代!或许就如你所说,我们追求最贵的香水和衣服,可这就是生活啊!我们有我们的新思想,我们梦想去美国,我们梦想去做最体面的工作,我们甚至幻想某天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蜚声全世界。”

    “什么?你说你想去美国!”

    “对!我想去美国!至少那里比这里好”

    叶莲娜缓了缓,像是蓄势待发。然后终于爆发出来:

    “至少那里不会有战争,至少母亲不会下落不明!”

    伊戈尔的眼睛这时睁的很大,快掉出来的样子。

    “你母亲是咎由自取,为国牺牲是无限大的光荣!如果我要是知道她的那些行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她结婚的!你们母女都是苏维埃共和国的叛徒!”

    伊戈尔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饭厅上方。

    “你要去美国让我感到恶心!”

    “是的,父亲。我们都会去美国,那里有很多机会。我们可以在那里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住上大别墅。”

    “噢!天呐!别说了!你要再说我可饶不了你。你果然是一个十足的叛国分子,共产主义会在你们手里被毁掉的!我不会和你去任何地方的,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父亲,别这么说!我已经决定好了,瓦西里会带我们去,他在美国有一切我们想要的东西。而且……”

    我看见叶莲娜示意的望着肚子,伊戈尔的身躯瞬间瘫倒在椅子上,就像是一座高大的雕像受到重击后,土崩瓦解。

    “而且我还有了他的孩子。我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

    “噢!不!叶莲娜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别折磨我了行吗!瓦西里这个坏家伙!真该死!我是永远不可能离开的,我也更不会去美国!”

    伊戈尔的表情和话语让我猜想他是认识瓦西里的。此时餐桌上只剩下伊戈尔的鼻涕声和些许啜泣声,就连叶莲娜也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沉默不语。那种感觉很可怕,时至今日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被刀架在脖子上,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一片死寂过后,我觉得是时候该走了。因为在我看来这场晚宴算是分崩离析了,桌上的香肠和熏肉也已经凉透,橘黄色的电灯映照在红菜汤表面,随着抖动出现一波波涟漪,光晕也不免慢慢折射出来。我关上叶莲娜家的大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大路不明目的的漫步。我的思绪很混乱,想整理却发现越来越乱。一排排的街灯好像一盏盏引路的导星,将我引进无尽的深渊里。

    那天过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叶莲娜了,我不愿意主动去找她。虽然那与我毫无关系,也只是我目睹的一次寻常的争吵,但我认为我们之间或许已经产生了一种不可拟的疏离感。叶莲娜也再也没来找我一起去山上散步。每次路过她家院子时,我总想快速离开,甚至有时我看到我们房屋旁那条曲折的山路及远处的群山都免不了会心里颤抖一下,有一种异样的伤感涌上来,堵在我心口那个位置。那段时日里,我又变得独来独往,我会偶尔一个去街道上闲逛。从医院回到家的路也在一开始觉得的遥远一点点的在我脑海中缩短。午后余晖每次透过窗户洒进卧室来,我会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

    大概就是那件事情过后的一个月吧,爆炸发生了。那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与其类似的场景。军队一车一车的开进城市里进行疏散,原本清雅的街道被堵得到处水泄不通,一片狼藉。医院里送来的伤员总是在两三天内就死去,低沉之气快使我窒息。空气中弥漫的物质我在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只觉得当时嘴巴里涩涩的像是含了一块金属片。

    几天后,军队来到我家时。我正在收听新闻,行李早就打包整齐了。出门后,我看到伊戈尔先生已经坐在卡车上,我和他打过招呼后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眼神空洞的目视前方。我发现瓦西里也在车上,还有阿列克维,可就是没有看到叶莲娜。当天晚上,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整座城市好像被披上一层薄薄的外套。恐怖的阴郁使伊戈尔抱着头,嘴里不停地嘟囔,不停的摇头。阿列克维和瓦西里也都低头沉默。

    时隔数年,我一直未曾和人说起那天之后的事情。它就好像藏在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每次张太太问起时,它都会在我心中爆裂开来,引发出一种无可慰藉的感觉。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叶莲娜没和我们一起撤离,她是如此温柔的女人,又那么的美丽,长长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直到现在,我依然能透过镜子勾勒出她的样子,我能感受到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在每一个回忆的夜晚她总能冷不丁的跑出来。或许,她被永久地掩埋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了吧。

    电视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看向一旁的娜塔莎,心里感到一阵心安,她正在玩小推车。

    “妈妈,伊戈尔先生是谁?”

    娜塔莎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在灯光的反射下如此刺眼。

    “伊戈尔是你的外公,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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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偶有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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