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作者: 中式小清新耶 | 来源:发表于2018-06-26 07:41 被阅读258次

楔子

我的名字叫做温婷,今年29岁,我居住在某个南方的阴雨小城里快10年了。这十年以来,我的工作是在离家不远处的一所私立医院里做门诊接待。做这种事务的工作其实很需要耐心以及精力。我想说这并不是在自吹自擂。因为在大部分人看来,这项工作是非常枯燥的,日复一日的坐在某处,机械性的面带微笑对待每一个咨询问题的病人,不知疲倦地做着相同的事情。事实上,我身边的朋友也多次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们无法理解为何我能在这一职位上做了快十年之久,并且总是给别人一种乐此不疲的幻觉。每碰到这种问题,我给出的回答都一如既往的是:我觉得很满足。大概对于我这样一类人来说,这种工作无疑成为我多年以来的一个避风港,让我能够不去想到某些事情和某些我不愿意提起的人。简而言之,我每天的生活大致是这样的:早上7点半起床,洗漱需要15分钟,吃早餐需要15分钟。8点出门,在小区门口的公车站坐车,到达上班地点大致是在8点半左右,有时如果不塞车的话会更早一点。在上午时,我会整理一些相关的受诊资料以及跟随护士长进行例行的寻房事务,护士长的为人很不错,我们相处有几年了,她总是对我照顾有加——我并不是护士——做寻房这件事只是因为我觉得它对做会诊表格有一定的帮助。在下午时,我会一直在前台为每个医师罗列一个工作清单,例如谁在第二天做某种手术,在哪个手术室之类的——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手术——期间如果有人前来咨询,我便会用自己多年的的专业知识为他们进行解答,看着他们满意的笑容我会很开心。5点下班,我通常会在小区街对面的一家小型超市购置一些当天需要的食材和日用品。这家店不大,也许面积就和我家差不多吧。事实上,我喜欢去那家超市的最大原因是他们在卖一种速食面,有点类似方便面的东西。那味道棒极了,吃进嘴里会有一丝甜味,然后越嚼越有一种辣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味道逐渐浓烈。每次吞进肚子里,我时不时会咳嗽几下,然后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大概是太呛人的原因。这味道使我想起多年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曾阿婆弄的甜酱拉面。这家超市偶尔会出现断货的情况,在那断货的两三天里,我会因为太想吃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脑海中一直斟酌如何自己去制作它,避免以后出现类似的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总是在快要有一点眉头时突然记起与之相关的事情——那些日子的事情——那些事情会像石头般重重地撞向我的心,然后一直压在上面,几乎不能喘气。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前的最近,这种感觉变得越发的强烈,它不再只是夜晚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跳出来了。一开始,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以为这不过是偶有的思乡之情——就像他们说的乡愁——但是我发现,记起的并不是一些小时候家乡那里的建筑物或者其他的什么特产小吃的东西,而是一个人,很久未见的一个男性朋友。这个人会在白天工作时猛地跳出来,使你不能专心做事。举个例子吧,今天上午我在路过省会公园的时候,看到露台的花开得很漂亮,于是我决定摘一朵回家。就在我摘好之后,转过身就看到这个身影。他和萦绕在脑海中的形象相同,站的远远的,背着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左手提着一个箱子;右手举的高高的,像是在欢呼;他瘦高的身材在风中显得如此的单薄。我按捺不住地冲他喊过去,期待他能听见并且转过身。接着我疯了似的追上去,心里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念头:一定要追上他。可当我到他之前站的那个位置时,才发现他已经消失了。我想这或许只是幻觉,因为从最近的迹象来看这确实变的普遍。当晚,我坐在沙发上,开始重复想象着下午的场景。我不明白为何时隔这么多年,这种场景却还是让我无可抑制地想起以前的事情,如胶缠身。顿时,我的脑海变得完全理不清思绪,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种狂躁不安的感觉,所以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窗户这个个地方看出去,会看见远处的一个大雕像和一个巨大的时钟,上面雕刻着一些文字和数字。这是用来纪念一些特殊的事情的。政府当初在修它们的时候,曾在新闻里面大张旗鼓地宣誓道: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要让我们这一类人在今后的日子都赶快振作起来。每次看到它的时候,我都免不了地想嘲笑一番,这完全是一种注重仪式感的行为。我不觉得它能使我们对生活有多少的憧憬,不然自己也不会待在前台一直十年之久。反而,它会使我想起那段可怕的日子以及更早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政府领导说话的样子和很久以前护士长说话的样子非常类似,护士长当时也是站在一个小台阶上……

第一章

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免不了会把我藏匿很久的盒子都给拿出来,这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这纯属就是一种怀旧的行为。在这里面安静地放着几封信,已经过很久了,纸张也有点泛黄,边上也翘起些许的褶皱。不得不说,第一次收到信的时候,我还有一点惊讶,毕竟那个时候手机已经到处都普及了,连在那个小镇上都人手一台,而且回想起那段日子,也好像从来没有哪个人对我说过想认识我之类的事情。当然,这已经不足为奇了。那一年,郑宇才刚刚从西南医科大毕业,而我已经在当地的卫生所里担任正式护士快一年了。我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政府组织的一次医队扶贫运动而迁居在那个地方,他们说是为了某种使命感而来帮助当地的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如果迅速地将家一开门,你觉得会被瞬间引入眼帘的景色所吸引住。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黛色的山壁,巍峨的,直穿天空;山下面有一条揣急的河流,如果坐船的话可以从这里一直游到省城,一到夏天水位就会升高一米左右。从我记事以来,河滩那个地方就成了常光顾的乐园,我会伙集附近的朋友一起到那里玩泥沙,坐在沙滩上数水上飘过的小船。我特别喜欢堆砌一些城堡啊,小房子之类的建筑——就像动画片里公主住的地方,也特别喜欢坐在那里和朋友聊起远大的梦想,我憧憬有一天能够自己能够模仿鲁滨孙制作一艘木筏,并从河滩那个位置直接飘向省城。偶尔,我会被父母带到卫生所去。父亲有个小小的办公室,整洁的办公桌,黑色的软质沙发。我在那里一坐就会坐很久,因为父亲特别愿意让我在他办公桌上找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来读,那些东西无疑是一些病历研究啊以及一些简单的护理常识东西。现在看来,我觉得那时的我或许比较早熟,因为在一般小孩子的眼里那些肯定是乏味无聊的东西,不过也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在十岁的时候就产生一些奇特的幻想,我不再沉溺于那些公主动画片里的剧情,而是想扮演某个成熟的角色——我想做一个演员。我开始在周末没事的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的模仿电视中那些明星的语言动作,而且极力模仿到最逼真,举个例子吧: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时,我会效仿大人们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子前,像是处理文秘工作一样认真的读起来。与此同时,假如我在某段时间里觉得自己胸有成竹,能掌握其中许多明星的演技时,我便会在护士长面前炫耀一番,她总能给我许多鼓励。我发现,等我渐渐长大后,父母有意识的在每个周末把我叫去卫生所帮忙,他们想把我培养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对此,我不会排斥,我喜欢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兑药水和点滴;喜欢和当地的居民聊天,他们说出来的东西很有意思,大多是带有神话虚构色彩的,和电视里的某些剧情相似。例如:在山上的某处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圣人,就是因为他镇守了那座山,才在常年累月中这个小镇万事太平;我的奶奶和外婆肯定是观世音转世,不然怎么会生下我的父母这对圣人来造福当地居民等等。说到这里,我还想再提一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说他们根本就没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每次只要触碰到这个话题,父母就会变得局促不定,左顾右盼地找些其他事情将它搪塞过去。总之,这个家确实有太多的秘密。

话又说回来,我在16岁的时候就没有念书了,身边的朋友都开始争取往更高的地方攀爬,都为了能够光宗耀祖在遥远的地方读书而奋斗。我则在父母的委婉要求之下,开始在卫生所谋职,他们给出的要求是如果我在这两年中做到他们满意的效果,就送我去上大学。

如今,我再回头看这个要求,发现这无疑成为后来那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其次,我也搞不清楚当时的自己为何心里有如此多的不愿意,结果还是一口答应下来,没做任何的抵抗。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的父母都一再强调他们的这种职业是神圣的职业,虽然钱不多,不过这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可以让罪恶的心灵暂时受到洗涤。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用心,在父母的细心指导栽培下,我很快就成为这个科室的模范护士,也在半年后转正。郑宇——他就是我在公园里出现幻觉看到的那个人,写信给我的那个人——来的那一年,刚好是我转正过后不久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卫生所的空地上驶来两辆大巴车,从车上下来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从楼上看去,他们就如同一群蚂蚁似的,很热闹。每个人都带上一个医疗箱,另外空出来的手拉着自己的行李。从三楼的位置看下去,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大概是觉得这个遥远的边陲小镇的风光很好吧。

护士长很快给出了人员分配,我被安排带领某个知名大学的队伍,他们好奇地望着我,总想从我这里问出关于这里的一切。我带他们将行李放到指定的位置,找到他们住宿的地方。晚上,卫生所的全体人员和这一群人一起共进了晚餐。期间,每个卫生所的领导都起身说了很多欢迎的话,

“欢迎来自省城的各位学者们。”

“希望大家都能在这里学到真正好的东西。”

那晚,我们都睡得很迟,一是护士长急着给我们安排接下来的任务;二是我们也不得不在前一天晚上为连续几天的参观之行做一些准备。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护士长安排的任务是我带领队伍去邻村慰问贫户——我很喜欢这种可以在外走动的事务——而就是这一任务让我至今都非常的难忘,我收到了来自郑宇的第一封信。

事情的这样的:那天我们很早就出发去邻村了,我们一队大概有8个人吧。在走了半个小时过后就已经看到第一户人家的房子。这是一家由三面瓦房围成的院子,很老式的那种瓦房。这家的男主人在多年前因为和村上的一个男子打架而死,对方赔了一些钱,这事就草草了之。在那之后,这家人的儿子就出去打工了,足有6年之久没回家。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儿媳和一个老的如同旧报纸的老太婆。她们都特别热情,门外的小黄狗还在用力吼叫的时候,这个儿媳就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我们。

“老师们到了,快进来坐。”

她用力的打了小黄狗一下。

“刘奶奶身体还行吧?”

“好着咧。”

“他们是从省城来的实习医师们。”

“啊!欢迎,欢迎。城里人。快进来坐吧。”

这个儿媳的笑容变的更加的灿烂。

“我家男人也在省城。”

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我看见他们家的院子,有些墙壁的砖都已经脱落了,在院坝的空地上晒着一层金黄色的玉米。走进他们家的客厅,那股霉臭味还是特别的浓郁,刘奶奶很安静地坐在一个板凳上,很老式的,没有靠背的板凳。

“刘奶奶,身体好吗?”

她只是回头看着我,并没有回答。

“这个是给你的。”我将包里的东西塞给刘奶奶。“我今天带了一些医生来看您。”

郑宇在这个时候径直地走到刘奶奶旁边,也开始轻声问候她。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他,只不过他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眼镜,瘦瘦高高的形象倒是给我留下了初步印象。正值中午,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烧灼着大地。从这户人家的大门望去,先是一排排的田野在强光之下显得特别刺眼,接着远处高的不可思议的崖壁又挡住一些亮光,整个看起来黑白相间的。郑宇坐在刘奶奶的身边用笔记本记着她说的一些事情,而她儿媳就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弄着简单的午饭。

“妈!你进来看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儿媳走到刘奶奶旁边牵住她的手,动作看起来特别的亲密。

“老师们。你们坐,我带我母亲去看看厨房灶壁那个地方是什么东西。妈,你小心点。”

刘奶奶拘搂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后,实习医师们就开始讨论起来,彼此交换自己的笔记本。当时这种动作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些城里的医生很可笑,在我们眼里司空见惯的事情上总是喜欢大做文章,摆出一副好像很有研究头绪的样子。我坐在靠门的位置,这个地方离厨房比较近。我很小心的将身上的白制服收敛起来,不让衣角处沾到地面上的灰尘,就在我闭着眼睛准备休息的时候,隐隐约约中我似乎听见厨房传来那个媳妇的声音。已经过了很久,有些话我倒是记不全,再加上他们说话又特别的小声。所以我并没有刻意去注意,大致意思应该是这样的:

“刚才那个东西给我吧。”

“你不能什么都对他们说啊。”

“他们是来自省城的,说不定认识你儿子。”

“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都穿的这么好,肯定很有钱。”

“妈,你记住我说的话啊。别乱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个媳妇又扶着刘奶奶走了出来,依旧是笑容满面的。

“老师们都还没吃饭吧!我为大家准备了些便饭,吃了再走吧。”

“哦。就不用麻烦了,我们还准备去杨爷爷那里,谢谢啊。”

“诶,小婷。吃了再走嘛,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不招待一下怎么行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走吧!”

我向他们示意一下,转身就准备离开。

“小婷,你等一下。”

她急忙跑过来拉到我在一旁。

“你帮我问问他们,认不认我家男人。听说他在省城做生意做的很大。”

“好的,没问题。我先走了。”

我觉得当时真是有必要早点离开。这个媳妇儿是村里典型的长嘴妇,一旦你惹得她不开心,你的形象就会在第二天被丑化,并且一传千里。我向刘奶奶举手示意离开,她站在大门口,弓着背看起来非常的小,苍白的头发凌乱的遮住她的前额。几个月以后,他们发现她的尸体被掩埋在一片废墟之下,那个模样看起来异常的安详,双眼微闭——那个场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天下午,我带着这一群人又走访几户人家之后就回卫生所了。当然,一天的相处下来我也并不是很死沉地做一个领队,在行程中我也会停下来帮助那些走不动的人。因此,这就结识了队伍里面仅有的两个女生。简莎与幸子。简莎是个比较活泼的女孩,皮肤黑黑的,她习惯将头发扎成一团小马尾。而幸子则比较文静,披散着头发,看起来特别的温柔,我现在还能够记得最后看见她的那一幕:站在高高的位置之上,平静地注视着我。我们走在回卫生所的路上,彼此介绍自己。我了解到,他们都是一个大学的。我对她们说,我的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考进了那个大学,在当地看来这还是很了不起的:从小在小镇上生活,突然考上重点大学,让人艳羡不已。她们听后,做出一副有点讥讽的样子,不停地向我介绍与之相关的情况,比如:这所大学坐落在省城的某个闹市区里;大学附近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他们在周末通常都会去那些地方闲逛等等。相反的,他们也吐槽了大学里面的生活如何的无聊,以至于她们在就读四年过后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体验。与此同时,我的思绪也被她们说出的新鲜事物所吸引。我说过,在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开始在脑海中模拟一些场景以及胡乱憧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又无可避免地进入了那个幻想世界。在交谈中我发现她们说到了几个我并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他们在周末特别喜欢去学校隔壁的小酒吧里小坐,点上一杯长岛冰茶,一坐就是一下午;又或者她们会去某个电玩城玩一种奇特的跳舞机。他们一边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一边示意让我跟他们一起跳,我在每做完一个动作之后都会惹得她俩大声嬉笑。我突然悟到,尽管自己从小都特别憧憬省城这个地方,可是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而且就连出这个小镇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有时最多就跟随卫生所组织的活动去某个比较远的地方学习——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真让我好奇啊。我们在路上约好一起吃晚饭,到达小镇时,他们先行回宿舍整理相关的文件。我独自坐在餐桌旁,特别好奇她们说的长岛冰茶是什么东西,还有那种跳舞机难道是和小时候我玩的游戏机一样吗?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确实挺糟糕的,它几乎是后面一连锁反应的第二个导火索。假如当时我没有拿出手机来弄明白这种东西为何物,那么就不会加重自己对某种物质的渴望。

“婷子,你猜刚才我们去干嘛了。”

“干嘛了?不是回去整理资料了吗?”

“是的。不过还有一件开心的事情。”

我看得出来,连幸子也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什么事?”

“你猜一下吧。”

“关于谁的?”

我将手不自然地放到腿上,在我看来,这群城里人就喜欢搞这种故作神秘的小把戏。

“你的啊。”

“我的?那我可猜不出来,我们才认识不久。”

“那我们一会儿再说好了。”

说实在的,我很厌恶被人捉弄和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从小到大都是,这很让我不自在。就在写下这段文字的一年前,曾经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的把柄,极力的用它来要挟我、并且伤害我。他通过那个途径无止境地向我索取,压榨我,让我本来在多年以来形成的规律生活变得混乱。他觉得能够以此来永远地控制我,我恨透了他。当然,最后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看见简莎将背着的双手拿到桌子下方,故意用桌面来遮住她们手里拿着的东西。然后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嘴脸,坐在我的对面。

“你们下午说的那个东西,我查了一下。”

“什么东西?”

“就是你们去酒吧里面喝的那种茶啊。”

“茶?去酒吧喝茶?”

“你们不是说那是种茶吗,可以坐在那个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喝,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们显然楞了一会儿,紧接着对视大概两秒钟,突然笑的人仰马翻。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打击。

“婷子。那不是茶,是一种酒。”

“酒?”

“对啊。我们习惯性地将它称为长岛冰茶。它其实是一种鸡尾酒的子系列。”

她空出一只手来扶住我的手。

“如果你没有喝过的话,下次我回去可以给你捎一点过来。我们那个地方很多。”

我欣欣然地点着头,鸡尾酒这种东西我倒是听说过。简莎强忍住笑容,将另外一只手空出,并且带出一封信。

“喏。这是郑宇给你的。”

“郑宇是谁?”

“你要不先打开看看,我一会儿再给你说。”

我接过信,迅速地将它拆开。里面的字迹非常的潦草,在最开头的地方清晰地能够看到我的名字。

温婷

或许你觉得这种行为比较突兀,但是不得不承认你领导我们的时候那个样子很好看。我叫郑宇,我想认识你。

“神秘的事情就是这个?”

“对啊。我觉得挺搞笑的,他就爱做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行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

“不过这个郑宇是谁?”

“郑宇就是那个戴眼镜,瘦瘦弱弱的男生。今天中午他不是也挨着你坐过吗?不记得了?”

“确实没有太大的印象了。”

事实上,我是对郑宇的外表有印象的。因为在我带领的那一群男生里,他做起事来是最认真的。而且在那天上午,当他坐在我身旁的时候,我能清楚的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淡淡桂花香。只不过在当时我因为碍于面子,所以故意装起傻。我觉得那个样子会很酷,对所有的事情都装作好像特别无所谓似的。当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不知道是简莎还是幸子对我说郑宇在系里的时候经常被冷落;他时不时地会做些奇怪的事情——就像写信这种奇怪举动;还有就是他的功课非常的出色等等。

第二章

我打算下个月就准备辞职不做这个工作了,尽管它装载了我这么多年以来的回忆,而且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可以用它来冲淡一些自我意识里的知觉。但是,就在最近这种感觉变得异常的强烈——我想换一个地方待待。在这南方的小城里,天气时常是呈现一种阴郁的状态,走在街上的时候,你常常会担心是否带伞这个问题。望着灰白的天空,那种物哀的伤感会瞬间将你包围起来,它就像是你在经历过重要事件过后的大彻大悟。夜晚时,我会将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从那里望出去,朦朦胧胧中会看到一座山的影子,那座山的顶部常年积雪,甚至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你往那个方向看去,它都坐落在那里,在心上的某个位置。

大概是在我搬到这里居住了三年后吧,我开始养成在窗台前养花的习惯。这种习惯确实对我的帮助很大,让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好像有事可做。可能是好奇心索然,我特别喜欢看着一株株小植物被自己日夜的灌溉呵护后,长成特别茂盛的样子。它们一天天的茁壮成长,心里免不了会出现一种成就感。但是,假如有一株植物在我的精心料理下,没有长成我以为的那样,我就会立马停止所有对它有益的举动,并且还会将它们从向阳处放到偏僻的角落,看着它们慢慢地枯萎。不单单是我非常厌恶这种植物,就连我养的那只小黄猫也不太愿意去招惹它们。反而,小猫会用它的爪子不断的去摧残这些植物。小脑袋左右晃动,用爪子迅速地刨一下,紧接着又收回来。往往,那些被摧残过得植物生存的时光也不长了。不过,我的另一种独特的爱好倒是延续了这些植物的生命。当那些植物变得奄奄一息时,我又会把它们再一次置于最佳的位置,并重新给予呵护——重生——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话说回来,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应该是在我搬来的第二年吧,那个时候我渐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似乎身边的人都特别的怕我。例如,每次我走在医院里,就会看到有一些同事会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块儿,然后时不时往我这边盯上几眼,只要回看过去,他们便避免与我的眼神进行碰撞,转身散开。所以,我开始斟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在他们的眼里是另类吗?还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使他们不敢靠近自己?由此我开始计划做一个实验,准备跟随其中的一个护士——李思雨。我算准她每天下午都会和另一个女医生在天台那里抽烟,而刚好天台那个地方又有一个良好的屏障可以挡住我的身子让我足以听清她们的谈话。

某天下午,我跟前台的同事打过招呼后,快速地上到天台,在天台屏障之后等待李思雨的到来。

“你明天的早班吗?”

“不是,我明天休息。”

李思雨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与此同时还有打火机发出的声音。

“既然如此,我明天也休息,你来我家里玩吧。”

“可以的。那今天下班后,你去把菜买好吧,我们明天一起做。”

“呼……我就随便买一点吧。”

“天气真是多变,刚才还在下雨,现在就又停了。”

“应该是老天在作怪吧。它总是在某种悲伤的环境之下飘雨。”

“对的,也是啊。就像昨晚你本来可以和胸腔外科那个医生一起回家的,却在半路时他的妻子跑出来。”

“对啊,真是郁闷,害得我都不敢和他说话了!”

我以为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站在那里快十分钟,他们一直谈论的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根本没有想聊起我的迹象。我看着她俩纷纷地丢掉烟头,准备再待一会儿就走掉。

“那个前台的温婷,她的笑容看起来真假。”

“嗯?原来你也有这个感觉,我早就察觉到了。”

“你看她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就是硬挤出来的。”

我承认她们说的是事实,在一整天的疲乏工作中总会有这些情况出现。她们转身走进楼梯口,我害怕她们在接近的时候会看到我,于是我紧贴住墙面,与此同时我听到她们说的话逐渐粗俗。

“她的心理世界究竟是有多强?换做是我经历了那种事情过后,无亲无故的早就去死了。”

“你别看她这样,我可是见识过她的厉害的。”

“什么?”

“我听说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起火来,并且情绪特别的不稳定。”

“怎么说?”

“那天下班,我去一家超市买东西,刚好碰上她对超市的那个售货员发火,那场景简直吓人。四周的东西都被她一把抓下扔的满地都是。”

“如果照你这样一说,那么她是否得了某种病?”

“我不确定。不过像她这种人,我真是怕啊。你知道吗,根据很多专家研究,有的人在经历过灾难过后,心理承受不了就会崩溃,你看外表或许还如最初一样,但是在心理上她们早就变成了变态。说不准在哪一天我们惹到了她,她得把我们给杀了!”

“说不定哦!我隔壁家的那个邻居就曾和我说过,她的姐姐一家人在经过一场火灾之后只剩下两个人,从那之后两人的精神就时常恍恍惚惚的。终于在某一天,他们把所有的亲朋叫到楼下,然后纵身就跳了下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真是可怕!算了,我们别说了。万一让温婷听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无助地蹲下身注视着地面上漫爬的蚂蚁。我想不明白到那时的我为什么没有冲出去拉着她们的衣领,让其停止对我的诽谤。那次的实验让我感到无比的失望,虽然验证了她们是害怕我的这个事实。可是却终于认清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些生活里自己的位置——我是卑微的。我搞不清楚到底我们这一类人的生活该怎么办,我们的位置该何去何从,我们这群人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上天却在沉默中如此折磨我们。当年被政府安置到这里,我感到如此的快乐——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省城——我们应该被身边的人所拥护的才对。尽管那场灾难是一场痛苦的记忆,我却摆脱从小当大束缚自己的一切,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于其他人、其他的生活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为何在那之后我们还得承受别人的指责,难道就像李思雨说的,我该去死吗?我难道注定了不属于这个城市?

大概就是从那之后吧,我的脑海里就开始频频出现重生的字眼,我渴望重生。我渴望在每一件事情,如果自己对此不如意,那么我就可以将它丢弃,然后坐上时光机再回到最初的时空中重来一遍。假如那些事情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告诉周围的人,那里即将发生一场世纪大灾难,我们是不安全的。而且,我肯定也不会拿起那支罪恶的注射剂。

第三章

除了养植物之外,我还有更多的爱好,听音乐就是其中的一种。那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音箱就躺在一进客厅的台子上。它有点大,古铜色的,如果从正面看你一定认为它是一个大喇叭花。我喜欢用它来播放恩雅的歌,她的歌声与我的音箱简直就是绝配,空灵婉转。每当歌声响起,我总会想起郑宇,并不是因为他在我心中占据了多重要的位置。而是当我第一次接触恩雅的歌时,就是通过郑宇的mp3才知道的。我清楚记得郑宇来到我们小镇上两个月之后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和他也渐渐变成了朋友,不过在刻意地保持距离之下,我们也并没有往好朋友之上的方面发展。当然,如果要聊这首歌的话,我就不得不提及他给我写的第二封信。那个连日雨后,晴朗的下午。我刚从卫生所下班,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我看见郑宇站在走廊的尽头,样子特别的鬼祟,脑袋不停地东张西望,双手插在兜里。不过当时我也并没有多想,因为我早已经摸清楚他的行为举动,他总是那个样子,虽然看起来模样特别干净,但就是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在闲暇时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和我的眼神在空中互相对持了几秒钟后,我低着头准备走开。

“诶,温婷。你等等。”

我转过身,他快速地跑到我的面前。

“有事吗?”

“你下班了吗?”

“是的。有事吗?”

“啊,别这么严肃嘛。”他笑了一下。“我想说,如果你下班了,可否让我送你一下。我有好东西要分享给你。”

“这样不好吧。附近的居民看见了会乱说的。”

“没事。我送一小段就好,主要是我发现了一个很美好的东西。”

“那行吧。是什么东西?”

“我们先下楼吧。”

我和郑宇走出楼房,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夕阳照在远处的崖壁上形成一种神圣的光圈。我发现郑宇走路的样子颇有点卓别林的样子,有时一瘸一瘸的,有时又昂首挺胸。让我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什么事情?”

“没什么。对了,你刚才说的好玩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新的黑色mp3。在当时来说,mp3已经不算流行了,大多数手机都已经具备听歌、看视频的功能。所以当他将这种东西拿到我眼前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的激动,反而让我觉得郑宇就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这是我母亲给我寄的mp3,是新的哦。”

“嗯?”

“你不觉得它很酷吗。”

“这就是你说的很美好的东西?”

“这只不过是其一而已,主要是这里面的歌,我给你听听。”

我拿住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在短暂的停顿后,郑宇高声的呼喊“来了!听好!”与此同时,耳朵里传来一阵跳动的节奏声,并不是类似于DJ的音乐,而是由多种乐器交织在一起的混响曲。一个空灵的女声将每一个音符拖地很长,然后再与伴奏结合呼出。不得不说,这首歌在第一时间就将我吸引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对着身旁护栏外的小河发神放空,河风也吹得我头发乱颤。

“怎么样?好听吧!”

“还行吧。”

对于我来说,这样一种被众人嫌弃的男生,我才不愿意在他的面前做出一副我好像很崇拜的样子。因为这显然会有损我的面子,再说了,刚才那首歌也不特别的好听。只是暂时抓住我的耳朵罢了,一种新鲜感在驱使我而已。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这里可还有好几首哦。”

“不用了,我快到家了,你回宿舍吧。”

“你听听吧,是真的很好听。而且,”他站在我身后几米远的距离,突然低下头。

“而且前几天我路过主任办公室时,我听见你和你父亲的争吵声了。所以我想到,或许在心情低落时听点音乐是很好的。”

“哦,那我还得谢谢一下。不过,你说的我和我父亲的争吵好像并没有这回事,还有我觉得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这样真的很让我不舒服。”

我应该是在说完这一席话后便头也没回地回家了,在那期间我并没有觉得说出的那番话会对郑宇产生什么的不良反应。我认为说出这番话是很正常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过对别人说起关于我的难过事的习惯——这是一个好习惯——你想想,当你信誓旦旦地想博得别人同情心时,别人心里或许就已经被你的负面情绪影响的左右为难。

事实上,在前几天我确实是和我父亲因为某事而争论过,而且也确实吵的很激烈,我几乎将他办公室里能摔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就像我现在偶尔做的那样——父亲也在那一次争吵中第一次的对我动起手来。不过,我可不需要来自别人的安慰。

当天到家,我从包里意外地发现那封信。我猜想肯定是郑宇在下午给我听歌时偷偷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的。在当时的我看来,他的举动真的让我很头疼。晚上又下雨了,我洗过澡后坐在床边,拆开第二封信。我敢保证,当时的我绝对是持着一种嘲笑的心情去读的。内容是这样的:

温婷

不好意思,我偷听了你和主任的谈话。有些内容,我大致听到一点。我想说,其实有些时候我们应该多体谅一些自己的父母。因为有些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就像我的母亲,他对我特别的好,总是为我考虑到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这种好其实应该在很早以前就终止的。可是一直到现在,我大学毕业后,她还一如既往将我当做个小孩对待。我有时真的很困扰,这让大多数朋友都对我有些看法,戴上有色眼镜看我。我也常常怨她对我太好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父母对儿女的举动吗?在他们的思想里,只要在主观上认为是好的东西就会一股脑的全部给予给我们,那势必造成我们的拒绝。或许,对于我们来说,有太多的东西都没有接触到,你和我都不能体会这种感受,所以我们都抱怨自己的父母。我们是应该换个角度好好想想了,你的父亲很出色,他有很多方面让都我们这些晚辈敬佩不已。要好好地珍惜这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啊,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郑宇

我在今天又将这封信拿出来看,发现里面让我惊叹的地方实在太多。作为一个20岁的男生——郑宇——来说,他能明白如此多的东西实属不易。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反而对这种像是很有道理的解说充满了厌恶感。那种厌恶感逐渐从脚底蔓延到脖子,我觉得就是这种没来由的道理阻止了我在当时所想的一切。我将那封信一把丢向床下,渴望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它。它影响着我的心情,让我对自己的愿望产生摇摆不定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更加故意的避开与郑宇单独的相处。我想,其实也不是躲避他,只是在我看来这样做会相当一部分减少被误会的可能。在我的小镇上,来来往往的是非多,我在之前已经说过了。在卫生所待这么多年以来,所里的许多人都很想看我的笑话——准确来说是想看热闹——他们总是在过节日的时候开我的玩笑

“温婷,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合适的吗?”

“你独来独往的不觉得很不爽吗。你看外科系和你从小玩到大的某某人都已经换了好几个了。”

“这群实习医生里也有好几个不错的,去挑一下呗。”

“昨天某某人从外地回来,是和她的男朋友回来的。”

像这种玩笑,我从不予以正面回答,也并没有想到反驳。对我而言,谈对象只是自己的事情,并不需要别人帮我斟酌。话题说回来,那几天里,郑宇确实来找过我几次。但是无一例外的,当我看到他远远走过来时,我就先行的转到某个医师或者比较要好的同事面前与之假装热情的聊天。然后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就会佯装路过的样子。匆匆地打过招呼,转身走开。我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在公园里玩的敲老鼠游戏。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次,那天我刚下了夜班回家,大概是早上六点半左右。说句题外话,我们小镇上的居民都非常的勤快,早餐店一般五点半就会开始准备。在我们小镇三十多公里开外,有一座比较有名的景点,在旅游旺季的时候,许多游客会起很早去游玩。所以,那天早上时间虽然比较早,但小镇的街上已经有许多人在走动了。刚步入三月,天气还是非常的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我的脸上,快到家楼下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郑宇站在那个地方,身穿着一件厚重的蓝色羽绒服。

“小婷。你下班了啊!”

“嗯?这么早,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低下头。

“你还没吃早餐吧,值了一晚上的班,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餐。”

“暂时还不饿。郑宇,我很困的。我现在就想上去睡觉了,你有什么事的话就赶快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吧。就想把这个给你。”

他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在光线昏暗中,我看不清楚信是臌胀的。不过当我看到又是一封信的时候,我不确定当时脑海里在想些什么,反正是一种又气又想笑的心情吧。郑宇的表情让我实在不忍心用太重的话语来打击他。但是,郑宇的行为显然让我特别的为难。如果是换做现在,我一定不忍心对他说出那些话。

“你怎么又搞这种幼稚的把戏?你怎么这么的老土啊!你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用电话说吗,非得写信。”

郑宇并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接过信。

“你这样让我特别的困扰知道吗?卫生所里的人知道你搞这些行为,肯定会笑话我的。你得站在我的立场考虑啊。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像个疯子似的整天搞这种鬼把戏,让我真的很很烦。上次你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就暗示过你。你难道看不出来?还有这个信,谁允许你偷偷放我包里的?请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电话里面说,没有必要当面找到我,我很忙的。还有,你这么早就跑来我楼下,附近的居民会觉得你很鬼祟的。好了,你回去吧。我要上楼回家!走开!”

我从二楼的空台处看向郑宇,他孤零零地站在花坛边,低着头。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不过那天早上,他似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了很久。

那件事过后,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郑宇了。因为当时第一批优秀的实习医生已经准备回省城,郑宇是其中的一个。我带领的那一队最后只剩下四个人,简莎、幸子以及两个胖胖的男生。相对来说,简莎和幸子的实习进程并不算太差,在每次出去会诊的时候我发现她俩都特别的认真,而且俩人总是如期的完成任务。简莎虽然平时活泼,但是一认真起来她的表情就会变得非常严肃,就好像一尊石头人似的,面无表情,任谁都打扰不了。幸子和简莎总是在一起研究各项课题;想起他们二人的互帮互助场景,我极易沉沦回忆的深渊;我搞不明白为何像幸子这样温柔美丽的姑娘在最后会被永远的掩埋在那个地方。话说回来,那封信郑宇最后还是通过幸子转交给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六,我和幸子都轮休,天气特别的晴朗,很少有这样太阳穿过云层照射下来的时候。我和幸子坐在我们小镇河滨路边晒太阳。这是我们小镇的一道风景线,在冬天,许多周末无事的人都喜欢坐在河边喝茶,慵懒地斜躺在椅子上,任阳光沐浴自己。从尽头一直望向远处,就如同一条巨龙倚靠在河护栏旁,一溜溜的看起来很热闹。我和她大概那样闲躺了十分钟左右,她突然把信放到我的面前。

“幸子,嗯?”

“这是郑宇叫我转交给你的。”

“又是一封信!”

我不耐烦地把视线从信上移开。

“对的。你收好吧!挺好的,这封信挺好的。”

我狐疑地看向幸子,在我看来幸子应该是会嘲笑这种行为的。但那天我看得出来,她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不自在的神情。

“是挺好的,谢谢。”

“他来找我的时候,硬要拜托我转交给你。那样子看起来挺难过的。”

“难过?应该不至于吧。”

“你对他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话吗?”

“没有啊,我只是将我心里一直很困扰的话说出来而已罢了。”

“你应该珍惜他,他是个好男生。”

幸子从椅子上直立起来望着我。我认出在她的眼神里的神情是什么——坚定,我顿时在心中泛起得意的感受,它让我相信自己在这方面是占了这一群城里人的上风。

“我可从来都有否定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如果他就因此而难过的话,那么……”

“他确实挺难过的,你应该不知道他在交给我信过后的第二天就回省城了。这一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这个小镇,会不会再见到你。”幸子将身子调整了一下。“所以说我才觉得挺好的。这种行为挺浪漫的,你真的应该珍惜。”

“别逗我玩了,幸子。浪漫?你这显然就是在嘲笑我嘛。”

“绝对没有。”

幸子应该是警觉气氛逐渐尴尬,于是开始笑起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椅子,用力地摆动着想制造一种荡在船上的动作。她惊叫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消失不见。

“哎!别说他了吧,你知道的,这种事说不准的。”

“我知道。”幸子伸着懒腰“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一会儿去我家里吃饭吧,今天我母亲也轮休。”

我和幸子回到家后,母亲早就把饭菜给弄好了。父亲当时也在家,他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家里出现,通常在周末他都不知去向。从我记事以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种事,这件事就好像父亲的秘密,根本不会透露任何一部分给我。而母亲,显然在当时她也有刻意隐瞒之嫌。

“幸子来了啊。快坐吧!”母亲端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热情地打招呼。

“阿姨你好,叔叔你好!”

“快坐。温婷,你去拿一把椅子出来吧。”

我们四个坐在桌子上,看着满满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心情很好。

“吃菜啊,幸子。随便一点。”

“好的,谢谢。”

“幸子也是在内科吗?”

“啊,是的叔叔。我在温婷带的那一队里。”

我看见父亲将手臂伫在桌子上并望了我一眼,接着说道:

“我听说,温婷带的那个队伍里面已经有几个实习完毕回去了,是确有此事吗?”

“是的!”

“这群人实习完了就不回这里来了?”

父亲喝着酒,眼神直直地盯着幸子。

“他们得先把实习报告交到学校上面去等通知,在那期间他们得等上几个月,然后最终确定是否实习合格。如果实习不合格的话,会被遣返回来的。”

“现在这么严格?我记得当时我们的实习报告一交上去几天就审批下来了,而且通过率很高的啊。”

母亲在这时插嘴进来。

“我也不怎么清楚以前那个年代是怎么运作的,不过现在很多地方的实习都实行这种标准了。”

“原来是这样的。对了,幸子你是省城本地人吗?”

“算半个吧。我父亲是本地人,我母亲是另一个城市的。不过,我从小就住在省城里面,就住在市委大院附近,对那里特别熟悉。”

“现在省城应该大变样了吧,我都快五六年没去过了。特别是今年,新闻里说为了迎接这个我们祖国举世闻名的大活动,政府准备在市中心的那个地方修筑个火炬台。”

我看到父亲用手肘猛地碰母亲,接着母亲尴尬地停下要说的话。

“对!已经在修了,而且非常的大。从远处看过去,就好像是一个大的红色冰淇淋,而且修在那样一个繁华的地方势必会造成更大的欢迎。”

“市中心那个地方又修了新的商城吗?”

“听我父亲说,围绕广场那个地方的两个大型商城都是前年才修的。我们大学生在周末都喜欢去那个地方逛,一来是里面有很多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类型的物品或者食物。二来确实里面的东西很不错,我喜欢去那个地方买衣服,都挺好看的,价格也比较公道。而且逛累了还可以到楼顶的餐厅里坐坐,很方便。”

吃过晚饭,我把幸子送走后就直接睡了。躺在黑暗中,我看向天花板,突然心里出现一种特别想去省城看看的想法。我想去看看他们说的像冰淇淋一样的建筑是什么样子、品尝一下什么是长岛冰茶以及那些大型商场是否真如幸子所说如此的美好。当时在幸子说完这段话后,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连父亲也没有接话,开始吃起菜来。回想起那个时候,绝对是幸子这一番话影响了整顿饭的局面,因为我已经在脑海中构想出她描述的另一个场景。我多次在电视上看到,省城这几年修了特别多的高楼,当时有一档综艺节目专程就是播放这类东西的。我在脑海里不停地想象,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城里姑娘一样,提上特别漂亮的包和手挽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去某个大型的商城购物。在我们小镇这个地方,最大不过是位于才进镇的那家土特产店。而通常,我会选择在河滨路的那家由圆子姐姐开的服装店买衣服,她家的衣服还是很漂亮的,白白的衣服上会有些许一闪一闪的亮片,在光照下看起来特别的耀眼。不过,那天晚上听幸子一说,我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幸子,确实有点相形见绌。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在市中心的一家服装店里闲逛着,我想起自己以前愚蠢的想法,瞬间感到很惭愧。当初幻想的感觉并没有如期待那样呈现,反而我感觉到深深的自责,我是通过那样一种方式获取这种生活方式的。我不过是一个爱炫耀、爱慕虚荣的女人,在那些用红酒配置的餐桌上,我无数次的凝望坐在不远处的钢琴师,他谈的曲子是那样的优美、典雅,可是我却对曲子想表达的深意完全不懂。我意识到自己是坐在高档的餐厅里,吃着最优质的食物、欣赏着最绚丽的表现。而对面坐着的人虽然衣冠楚楚,可是我却怎么也对他提不起兴趣,他的岁数超过自己的一半,总是皮笑肉不笑地讨好。我羞愧于当时产生的罪恶想法,那种想法带给我的是多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梦魇。最初的单纯的梦想不过是我现在在夜晚独自望向天花板时,脑海中的昙花一现;不过是在路过游乐园,凝望幸福的笑脸时的莫大遗憾;不过是看到旧物而引发的悲凉情思。这几天以来,我的梦中又周而复始地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笑脸,它又围绕着我的四周不停旋转,我迷失其中。突然,那些笑脸异口同声地说着:

我与你的结局不过是同一种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不折手段。我现在终于可以解放了,而你却走进了之前的迷宫,我为你感到羞愧。

我蹲在其中,冲这些奇怪的笑脸怒吼。与此同时,我又看到在笑脸的后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她荡在一个秋千上,动作慢悠悠地如同她是在那儿等待某人。一瞬间中,那些笑脸突然消失,而梦中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径直地走向那个女人。我走近她时,听到她在原地一直嘟囔:

都是你欠我的,都是你欠我的。

就在她说完第四遍之后,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我看清了她的脸。我知道她并不是在荡秋千。

第四章

记忆永远都是最可怕,它就是我们架构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一条桥梁,当那些时隔数年的往事浮上心头时,你根本不清楚它的真伪。它会在不经意间被想起,我们会下意识地筛选出那些自己愿意想起的事情,然后安静地待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憧憬着,只要时间停止,那么我们就可以永远的留在那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次梦。在凌晨时醒来,望向空荡荡的四周,竟会感觉自己多年来精心布置的一切变得如此可怕。就在梦见那个女人的第二个夜晚,我又做起一段奇怪的梦,我身处在一团黑暗的时空中,四周空荡无比。我开始感到恐慌、忐忑、以及一种我无法言喻的感受,然后就在自己一筹莫展时突然从远处照射过来一束光,伴随着光我逐渐看清周遭的环境:那些笑脸又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并且一直旋转着让我晕眩。我就如同迷途的羔羊站在原地凝视每一个从眼前飘过的笑脸,那好像是我无比的熟悉的面孔;那是这么多年萦绕在心头无法释怀的面孔;那是多年以前我站在手术台前一直凝视的面孔。远处的一个柜台上,安静地躺着一支镇定剂,我不断的在梦中克制自己不要过去。然后,场景突然又换了。我被丢在一个沼泽中央,不断下坠,四周阴森的气氛使自己喘不上气。终于,我被惊醒了。

讲了这么多以前的事,我决定和你们聊聊最近的一些情况:我在花市场买了两株奇特的植物,大红色的,须特别的长,模样像被剥开皮的香蕉。我在进花市场的第一眼就相中了它,它特别的夺目,并且很喜庆,如果是在夜晚里将电灯关闭,我想它绝对会散发出奇特的光芒。当然,它的价格也确实不便宜,听那个老板说这种花只能在我们这样的一座南方阴雨小城里生长,除此之外就只有日本或者一些东南亚国家才有。我回想起自从搬到这里的那一年开始我就养成了一种买东西的惯性:我会选择买一些罕见的物品,尽管它并不适用自己,且自己并不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多多少少满足自我的膨胀之心。我把这株鲜艳的花放到阳台最佳的位置,渴望它能为我的房子带来一丝生机,我原以为小猫也会喜欢去招惹它。但是当我将它抱到这株花面前时,它却极力地挣扎并且狠狠地抓了我一下跑开了,我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株植物长的如此的美丽,就像开在我的心上。

另外,我有个习惯是每隔半个月会去另外一个区里看望一个朋友——沁源太太。她是我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我们认识多年了。如果按照岁数来说的话,我得叫她一声阿姨或者别的什么称谓,不过这显然会产生一种距离感。每次去她家的时候会和她聊上很久的天,特别是在我决定下个月就辞职时,这种想与她相见的愿望变得更为强烈——我得在辞职之前解决一些事。她做的饭很好吃,我们经常沉浸于她做的美味食物,于是忘记时间。有时,她会被我讲出的许多有趣故事逗的异常欢乐;我们谈到那次灾难时,她总是爱低着头不说话,那样子让我也感到很为难,毕竟从一定程度上我们是一类人;每逢过节,她会亲自打包礼物送给我;如果遇上天气变化,她会提前告知;还有就是,如果知道我要去她家,她便会提前一天去斟酌弄什么菜,变着花样为我做好。每次吃着她做的菜,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伤感,而我真是不清楚为何眼泪会不自觉地往下掉。总之,我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觉。我很尊敬她,可那一点卑微的尊敬中显然是带有点可怜的意味——她的儿子死了,老伴也在多年前的夜晚里因脑溢血去世。

“沁源太太,你最近身体还行吧。”

我和她都坐在客厅的板凳上,很老式的那一种。她家里的摆设特别简单,电视立于进门的正对面,一排简易的沙发在顺着墙壁放着,在电视机的上方挂着一个小时钟。说来奇怪,沁源太太的家具布置从没换过地方。连那个小时钟也只是最近才被挂上去的罢了。

“很好。”她用手拍着我的手背。“你来了我就觉得挺开心的。”

“我刚才出门没有带伞,刚一下公车大雨就来了。”

“对啊,这在夏季特别的常见,你去卫生间擦擦你的头发吧。”

“那你等我一下。”

我透过卫生间的镜子看见沁源太太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观看的眼神使人很想猜出她看的究竟是什么。我从卫生间出来,此时沁源太太安详地坐在板凳上,眼睛是闭着的。我怀疑她可能又想起那些事情了。

“昨晚我梦见毛毛了,他又是站在同一个位置。”

“什么?还是在悬崖边上吗?”

“是的!他还是不停地说‘妈妈,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他那个样子让我看起来真的很心痛,他走了这么多年,他的模样还是很清晰。”

我捏住她的手,不自然地用了力。

“你知道吗,他的表情很可怕,皮笑肉不笑地一直看着我。我不停地叫他走到我这里来,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我应该对你说的。他不停地后退,并且一直说他是身不由己的,他很对不起我之类的话。”

“沁源太太!”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沁源太太,你别说了,别去想了。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会影响你的心情!”

“然后,我对他说危险!接着,他就那样掉下去了。”

“别说了!沁源太太,这都是假象。你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沁源太太再一次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溢出,只要每次说到这种梦的时候她总会这副样子,我也不清楚究竟开导过她多少次。我从一开始的语重心长渐渐变得不耐烦。总之,我现在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如果她愿意去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这只是个人的体验。

“他在梦中对我说,希望我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他在那个世界太孤独了。”

“有意义的事情?什么事情?”

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不过还是不怎么搞懂她究竟在映射什么。

“对啊,有意义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还有,今年扫墓你能陪我一起去吗?这样的话,我会很放心的。”

“我吗?还是算了吧,那个地方让我觉得怪压抑的。虽然我应该去。不过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请到假。”

“你在我的身边,我会很放心的。”

“你放心吧。阿……沁源太太,雨又下大了。我如果能去肯定陪你。”

这时,外面的雨变得更大起来。从厨房穿来一阵风的呼啸声,然后我听见门被风狠狠地砸向门框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声音显得刺耳。我记得当时我被这种声音惊得一下子站起身,随后靠近桌子。沁源太太坐在我的对面板凳上,眼神又回到刚才的那个空洞的样子。我感觉如果我这样一直看着她的话,我会觉得她会变得异常的陌生,就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我们才认识的那天。回想起那种疏离感是很可怕的,因为在我们认识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关于她的很多事情,甚至说是一种了解。我现在坐在桌前写下这些时,说实话,关于我和沁源太太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是不愿意叙述的。而且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劲,甚至于就发生在那天之后的日子,我也记得朦朦胧胧的。那阵风过后,后续发展大概是这样的吧:我突然发现她的脑后出现一张照片,确切来说是一张合影。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沁源太太以及她的老伴分别站于两边,中间那个男子模样模糊,远远的我始终看不清。而且,墙上的钟也不见了。

“沁源太太,你脑后那张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沁源太太的表情出现了一种惊讶的变化,她往她的脑后看过去,然后狐疑地望向我。

“我脑后吗?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什么照片啊。”

“不对吧。你看,就正在你脑后那个地方。”

“并没有啊!”她又转过头望去。“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吗?”

我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将左手藏在我的身后。

“咦。刚才我还看到它在这里的,是我看错了吗?”

沁源太太猛地站起身来走开,表情特别的奇怪看着我。她挡住了房间里仅有的光源处,顿时房间又昏暗几分。我猜想她肯定是坐的太久过后,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身子,所以我径直地向她走过去,想着能分担点什么。

“你先回去吧!我今天有点困了。”

“没事儿。沁源太太我帮你揉一揉背吧,你应该坐的太久了。”

她不住地后退,都快要退到阳台的护手那个地方了。几滴雨飘落到她的衣服上,形成一种斑点的效果。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缓缓就行,想起关于他的事情,我的脑袋就会变得很疼。”

“很疼吗?可以去睡一会儿嘛,睡下去就不疼了。”

“好的!我会去的,你先走吧。我已经拨通他们的电话了,叫他们帮我订扫墓需要的物品。”

沁源太太像是在炫耀似的将手机拿在手中摇晃,同时我看到电话确实已经接通。

“那如果你真的想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不过,外面下着雨,我得找把伞才行。”

“玄关那个地方放了一把,你就拿那一把吧。还有,谢谢你今天来看我,婷子。你真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嘛。”

我站在玄关处,将一直背着的左手收回来,然后匆匆地对沁源太太告别离开了。

第五章

温婷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还是很感谢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你好像并不想与我这个人有太多的交集,并且我还时常麻烦你。但是不得不说,这几个月我很开心。我好像真的是对你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我相信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像恩雅的歌里唱的那样,当你的心在做出选择的时候,谁又能说的清楚、道的明白,大概只有时间能吧。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承认我肯定是立马就注意上你的。我发现你似乎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所以我觉得你或许需要一个可以经常聊天、谈心的人。我愿意做那一个!事实上,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认真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假如此时我站在你的面前,我会像炫耀某种心爱的物品似的拿出一面镜子。还有,你还很有爱心。每次去访问病人时,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夸赞你,说你孝顺、体贴、对他们那一群老弱的病人都呵护备至。不管怎样,喜欢就是喜欢。我走之后你肯定也会轻松许多,不再会有人死缠着你。不过,最后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一直以来,我都从来没有和你打过电话或者发短信,我并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也不是老土。我对写信情有独钟是因为它能真实地表达出我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你能懂的!再见,温婷!

这就是第三封信的内容,我清楚地记得我看完这封信之后我被感动了。理由大概是那句他愿意做和我谈心。你知道的,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人们常常用尽各种招数夺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可往往看来真情对待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行为。

那天晚上我想了特别多,我想到或许自己可以就此为理由去省城看一看;去弄明白到底莫吉托是什么东西;去感受闲坐在一个地方很久的氛围;以及幻想各种可能在省城做的事情。我发现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是无意识地想到郑宇——好比现在我想到一样——我想起他在走之前的那个早上,兀自地站在我家楼下,任凉风吹在他身上。也想起他每次看到我都像是赶集一样的急忙跑到我的身边。显然,如果在当时我把这种思念郑宇的想法公诸于世的话,肯定又会被简莎或者幸子这群人嘲笑、冷落。特别是刘奶奶的儿媳妇儿,她在那段日子里因为得了急性肠炎而住进卫生所。所以,致使整个卫生所都弥漫着一种间谍之战的情节,每个人都从她的嘴里知道关于另外一些人的八卦、人人都好像开始自卫地坐到她的床前听她讲“故事”。简莎和幸子也不例外,她俩自从刘奶奶的媳妇儿住进去之后,去那个楼层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我害怕我的事情被她们察觉,所以我下意识的与她们保持着距离,我并不想让自己的名声在那个时候被毁掉。现在想来,这无疑是最病态的,最孤僻的行为。它限制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自动地为你或者彼此之间建构起一层膜,你如果想看清楚很难,模模糊糊地就如同回忆一样。我与简莎以及幸子就以这样的状态保持下去,直到刘奶奶的媳妇儿出院时,我都不敢去主动和她们说话。她俩多多少少也察觉我在有意地疏远,期间简莎也来过我一次,她告诉我学校传来消息,一些实习生的审批报告被打回到当地:第一批走的实习医师,大多数都得重新回到这里来。我当时听着,很期待她说郑宇也会回归,但一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确认名单。我不好多问,毕竟是在敏感时期。我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看向窗外,卫生所前方的空地上已经长出了茵茵绿草、甚至还有许多鲜艳的花参杂在其中,看上去特别的惬意。那时正值五月初,空气中早已经弥漫起一股春天特有的味道。天气也渐渐地转热,我穿着两件衣服都还觉得很不自在。我开始不自觉地哼起恩雅的歌,站着哼、坐着哼、甚至是躺在床上哼。我特别喜欢在每一个慵懒无事的下午,一个人戴上耳机坐在空地的草坪上,望着远山、手捧清风的遐想。我想自己肯定是爱上了这个爱尔兰歌手,不然怎么会在听她的歌曲时想起小时候的梦:做一个演员。我又开始一个人在家模仿脑海中模拟出来的情节以及主人公的对话;我以为自己穿上裙子翩翩起舞时就是一个优秀的华尔兹舞者;我幻想自己在某天一定能过上最想要的生活。

其实,有很多次我都在半夜被梦惊醒。在梦中,我时常会梦见那天可怕的场景,周围的楼房都摇动起来,摇摇欲坠的感觉让我特别的害怕,远处山上的石块大小不一落下来,人群疯了似的往一个方向跑去,就为了找到那片仅有的空地。最近,这种情况又频繁出现。我惊叫的起来后,满头大汗,那些画面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没有散去。

在那发生之前的一周,郑宇回到了我们小镇——并不是因为未通过审批——他回来的那天,当时我正在三楼,看着他拿起行李站在人群中,我庆幸地露出笑容。他还是那副傻傻的样子,站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抢眼——或许是我开始注意上他的原因。不过,在此我还是得强调,当时是敏感期,就算我心里有千万种想找郑宇的理由,我都必须得克制。他在那天晚点时候来到我的办公室,我正在做一份报表。他从办公室门口径直地走到我面前,将一付崭新的mp3递给我。

“温婷。这是送你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惹得科室的其他护士驻足观看。

“你这是?”

“送你的!对,就是送你的!收下吧。”

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的坚定,我当时一定是拿不住注意。周围的护士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有些已经抱着一幅好笑的表情了。

“你这东西,好像贵重了点吧。”

“你收下吧。我把你喜欢的歌都下载到里面去了。”

“周围人都在看呢,下班再说行吗?”

我小声地说道,门外过往的实习医师也停下脚步了。

“那下班过后我在楼下等你。”

我当时的脸红的像是一个苹果,看着他拿走mp3大踏步的走开,我总觉得他比之前神气了许多。周围的护士在他走后忙不迭地开起我的玩笑,而那些玩笑总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埋头继续工作起来,同时心里思考一会儿如何与郑宇交谈。

“我们走快一点吧。不然,又会被看到!”

“行!那里先把这个收下!”

我一把将mp3揣进上衣口袋里,夕阳的余晖照在郑宇身上,就好像一身黄金铠甲。

“你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母亲叫我回来的,我向她谈起了你。”

我和郑宇站在一家超市门口。

“她说如果我想追你的话,就勇敢一点。我的信你看了吧?”

“看了。好了,打住别说了。会很尴尬的!”

“好吧,既然你已经看过了我就不必再重复。”

我们沿街道慢慢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到滨河路了,我看见园子姐姐的店还没关门,她正在店外哄自己的小孩。她的店让我突然想到前段时间幸子说的关于省城的事情。

“其实,如果你没来这里,我可能都会在过段时间后去省城。”

“是吗?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你没去过那里吗?”

“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不过都已经很多年前了。那里真的有他们说的那样好吗?”

“确实有。”

郑宇眉宇之间开始出现笑意,他开心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轮月亮。

“这几年那里发展的很不错,就拿我家门口比喻来说吧。许多好玩的、想不到的店铺和食物都纷纷开起来了。比如:日本的生鱼寿司店、韩国料理、泰式火锅以及一些欧式的餐厅。当然,如果吃的不算进去的话,还有一些方便购物的免税店。东西真的是一应俱全,那个mp3就是在那里买的。很酷吧!”

“这些都离我好遥远。”

我看着从包里拿出来的mp3,心里泛起一股没来由的失落感。凭什么我的同龄人就可以享受这么发达的物质生活,而我却在这个小镇上为了什么所谓的神圣使命而苦了自己。

“婷子。你应该都没去过那些地方吧!或许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去,这样的话我也好向我母亲介绍你。”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时候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我把这边的事情交接好,然后你再将假请好我们就出发!”

不得不说,郑宇的这个请求很诱人,我当即就决定下来。我决定下来完全是因为郑宇说的那句话刺激了我——你应该没去过那些地方吧——这无疑是对我自尊心的莫大挑战和讽刺。我发誓我一定要去尝试下他们津津乐道的所有东西:电玩城、酒吧、泰式火锅、莫吉托、法式料理以及像冰淇淋一样的建筑。当天晚上,我和郑宇分别后就回到了家。我找到父亲,他依旧是那副不思进取的模样。自从我进卫生所以来,他似乎就没有以前的那股冲劲了,他变得懒惰起来,不愿意为了所谓的使命感而拼命。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奔波大半辈子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要退休了。可是,往往在我奚落他的时候,他又得碍于面子开始自吹自擂起来,并且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摆出条条是道的样子。总之,我很讨厌这种样子。

我和父亲就我要在最近去省城的事谈论了一番,可是无可避免地我们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你去省城干什么?就是因为幸子那个女人讲了那些有的没的而让你善良的心动摇了吗?”

“根本没有!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去而已,与别人无关!”

“那你去了又有什么用,那些东西只会害了你的,别让物质灼食掉你内心的东西。”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很清楚,你从小到大一直强调的使命感我也一直牢记于心,只不过这一次我得去看看。”

“那不行!没有正当的理由,出去闲逛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做法。再说了,这两天卫生所这么忙,本来就缺人手。”

“父亲!你在强词夺理吧!来了这么多的实习医师,你说缺人?不管怎样,这次我得去玩玩,别想着阻拦我,我可受够你了!”

“受够我了?你在说什么,我养你这么大你说你受够我了?”

“对!我受够了!”

父亲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如同一头猛虎般,眼睛睁的非常大,气冲冲地望着我。

“那说说吧。你究竟受够我什么了?”

“我受够你不知哪里来的使命感,总是拘泥于一些小事情上。而且你还逼着让我去完成你自己想的东西,这让我特别的反感。还有,你说你从小到大培养,可是你有给过我最想要的东西吗?小时候我想你陪我去公园玩,可是一到周末就不见你人,你一直都不对我说你去了哪。”

“嗯?原来我让你这么想,温婷,你可知道作为一个医师,帮助别人才是最大的乐趣。得把个人的利益抛开。再说了,那时候你还小,就算是对你说了我去干什么事之后,你能懂吗?”

“真是让人笑话,你这分明就是自己在找托词。个人的利益与集体的利益有时并不冲突,你只不过是想多了。”

“那你坐着吧!我慢慢和你说。”

“我不想听!总之,这次我非要去省城玩不可。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做决定!”

我说完后,迅速地回到我的房间,并没有给父亲解释的机会。我想父亲又得用他那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来给我洗脑了,每次他都在毫无道理的时候摆出一副这样的架势。好像自己很有学问。我回到房间后,突然想约郑宇出门聊聊天散散心。他形容的那些店铺真的太迷人了,让无数次地幻想。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母亲就回来了,隐约中我听到他们的谈话。距离的时间太久了,我对谈话内容已经记不全。但是大概意思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怎么一脸难看样啊,发生了什么?又和温婷吵架了?”

“对啊。她太固执了!她说她想去省城,我不想让她去。你知道那个地方很可怕的。我不想让她再走上我们以前走过的路子。”

“是的,我们真的应该在这方面把控好。话说回来,当年要不是因为我们太看重物质了,我们现在也不至于会如此内疚。”

“哎。总之我们必须得阻止她去,你知道那些物欲横流的东西对她那个年龄的影响是巨大的,再说了,这会儿省城越来越好了。”

“是啊。越来越好了……我也与世隔绝好久了。”

场面陷入沉默,大概是在近半分钟过后,母亲又说话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偶尔都会梦到你以前科长的那个样子,真是恐怖。”

“不!别说这件事!那只是一次医疗事故,我并不是故意的!我们明天去庙里给他烧柱香吧,也当是还账了。”

“哎,也只能这样了。但愿他别再来妨碍我们的生活了,这些年我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而且我们也瞒了陈护士长这么多年,我的心真是愧疚啊。”

“没办法,自己做的孽。”

我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变得浓重,像是调整了坐姿似的,使椅子在客厅里发出回声。

“那温婷这个地方如果她不听劝的话,我们就采取极端的方法?”

“我们等明天她在房间里的时候将她锁起来。这样的话,她自己就会在里面进行反思,到时候我们再在门外进行一些疏导,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折服的。”

“也只好这样了。”

“只要让她别像我这样迷失方向就行,让她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最好了。”

我说过,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是记不全;这一段话或许是我自己意淫出来的;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说的这么的直白;但是那最后说要将我锁起来却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我最终还是陪沁源太太去看望她的儿子了。他被埋在位于我们这种城市南边的公园里,那里是一座大的墓园,在墓园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湖,如果仅仅是站在一头望过去,你会看不见对岸。那天并没有下雨,但是乌云密布起来,天空阴阴的,就像心结一样打不开。我扶着沁源太太来到她儿子的墓面前,她站在那里很用心地为他而祈祷,嘴里还不断嘟囔着:你在那边一定要过好,你不用担心我。我将手中的花放在墓前,心想也许这样更像是在扫墓,我看着他,眼泪居然也流下来了。我想大概是沁源太太常常向我提起他的缘故吧。发神之中,我听见沁源太太在哭,而且哭得声嘶力竭的。我也难掩心中的悲切,转过身用袖子轻轻地擦拭泪水,四周静静的,在这个时候来扫墓的人很少。我就这样站着,渐渐忘记时间。远处一只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手里捧着一颗小松果,我渴望如果自己像它一样就好了,只需要为了自己的食物而担心。这时,从墓园门口处驶来一辆车,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站的太久,于是我转过身,发现沁源太太没有再站在墓前了,而是在远处荡起了秋千。

眼睛瞪的大大的,全身像是很松弛的样子垂下来,双脚也悬在空中;她直直地平视前方,空洞地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头发乱糟糟的盖住她的脸;我看到她的时候,光线被树荫遮住,在她的脸上投影出些许斑点;我开始斟酌她到底在那里荡了有多长时间。

话说回来,这段时间的天气变得热起来,步入五月过后,我们小区开始也变得嘈杂。住在我楼上的那户人家也是从灾区被安置过来的,在很久以前他们就住在小镇的另一边。不得不说,他家的男主人很暴躁。我时常在半夜睡不着时能听到从天花板之上穿透下来的哭声,那声音足以让你在一个人待在房间时,心里为之一揪。当年莎乐美为了约翰而哭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么凄美吧。就在昨天,简莎来我家坐了一会儿。她住在两条街外的一个小区里,自从我和她在小镇上分别过后,我们并没有常联系,没有成为最初我认为的那种好朋友。不过,我倒是认为这是最好的一种处友方式,至少对我和她来说是这样的。她是在我家吃过饭后才走的,期间我们聊了一下最近的趣事,她又结婚了,这是她的第三次,还是那副特别爱炫耀的样子,不停地晃动手腕的表,总是时不时地谈论起她新男友的情况。

“婷子,再过几天就是十年了。”

“嗯?你说那件事吗?”

“对,昨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了,我还和我老公说起了那天的一些场景。现在想来真是后怕,要不是你通知我和幸子,谁知道现在会怎样。”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看向不远处睡着的小猫。

“其实你也挺不容易的,这些年来你肯定也想过许多吧。你失去了这么多,亲人、朋友、爱人以及你的故土。”

“也没想很多,只是偶尔看到与以前相似的东西会有些异样的感触。”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知道在那个情况下,拿错药剂也算情理之中;或许我本不该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时隔这么久,你也应该振作起来了;你不应该自责,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去做的。”

简莎顿了顿,应该是看向窗外的植物。

“红色的花真漂亮。这十年来你还想着郑宇吧,虽然当时你并没有对我和幸子说过,但我们还是能够猜出大概的。”

“偶尔会想,不过都快释怀了。”

“释怀了是好的。话说回来,听说郑宇的母亲现在一个人挺可怜的。孩子走了,先生也走了,哎。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能理解做母亲的那个感受。”

简莎一边叹息,一边象征性地摸摸肚子。

“我们别谈论这个话题了好吗?怪压抑的。”

“行!我也就只是这么一说吧。你想出去走走吗?”

“还是不去了吧,这天气看起来应该会下雨。这几天老是下雨,都惹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

“那天不也是下雨了吗?”

“是的,那天确实下了很大的雨。我们不要再说那件事了。”

简莎说的那天指的是地震过后的一个星期——也就是郑宇被掩埋的那天。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我们待会再谈。她站在窗台前望向天空,乌云已经渐渐地遮住天空,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她用手轻轻地弹了一下曼珠沙华的叶须,指尖小心地从根茎部滑到叶须末梢。她转过身问我那是什么植物。我其实并不想让简莎知道这种植物的习性:它只开在坟墓边上或者阴冷潮湿的地方。从远处看去曼珠沙华是真的很美,如果没有人知道它的寓意的话,很容易将它比作一种美的象征,就像罂粟花一样,美丽却又致命。

地震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郑宇约在镇上的一家小饭馆见面,那家小饭馆我在小时就特别爱去吃。那个老板喜欢将各地的美味都群聚在一起,并且每隔一段时间都出不同的菜品。那天晚上,我和郑宇讲到了我和父亲因为去省城而争吵的事。他劝导我,希望我能和父亲进行一次心平气和地和解。但是,我执着的个性怎么能够允许我做出违背自我心想的事情?他知道我和父亲的每一次争吵。他理解地看着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要继续谈论这件事时,便开始用其他的话题将这尴尬的处境撇开。我和他又无可避免地谈起省城周边的一些有趣事情。

“我们那周围还是有很多景点可以去的,如果这次你和你父亲谈妥后,我准备带你去那些地方看看。那些地方都有各自的风俗与文化,而且景色也不错。”

“可是你知道的,这很难。”

“我说的是如果嘛,我们也不急这一时对吧?我现在可以先给你普及一下那些地方,到时候你也有心里准备啊。”郑宇喝了一口茶继续说。

“啊,对了。昨晚,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去,说我三姨他们家出喜事了,得回去凑个热闹。你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去吧!”

“我?还是算了吧,怪尴尬的。而且,”

“而且什么,你是想说我和你还没有到那一步对吗?哎,别想多了吧,只是做个朋友。”

“嗯,让我考虑一下吧。你这盛情邀请使我很为难。”

“行吧。”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

“事实上,我和我的母亲常常以这样的状态相处:我在家都不会叫她妈妈,都叫她美女。这样挺前卫的,也很随性的。其实,你也可以用这样的心态和方式去和你的父亲相处。他是最爱你的人。”

“你知道些什么?我觉得如果用你这样的方式去相处的话,他准会骂我不守规矩,女儿就要有个女儿的样。”

“我觉得这并不代表什么啊,我们和老一辈的人就是代沟问题嘛,如果解决了就好多了,用平和心态嘛。”

他执拗地语气使我无法进行反驳,我索性喝了一口茶让自己平复下来。

“反正我觉得这样的叫法有悖伦理了。”

就在我们聊的特别自在的时候,郑宇的母亲打来了电话。在推脱不了的情况下,我和她的母亲进行了第一次的谈话。她的母亲对我特别的热情,好像真的将我当儿媳妇那样看待似的。虽然在我们小镇上,我这个年龄的人早就开始谈婚论嫁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我想如果这么年轻就将自己给送出去,即使再好的玉也会因为时间的琐碎变得一文不值。但通过那天晚上的交谈,不得不说她的声音还是很温柔的,在语气上也听起来非常使人觉得舒适,就像平静的湖。她的母亲在交谈中不停地邀请我:例如在她家的周围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她说如果我去的话就得安排我住什么样的地方之类的话。总之,要让我现在来说,这些话不可避免就加强了当时我的叛逆之心。

青春期过度到成年期的阶段是最可怕的,往往在无心之下就被带偏了方向,而且还自觉义无反顾。

我相信郑宇的母亲在那个时候邀请我是出于真心的,不然怎么会当郑宇死去过后,独独需要我的陪伴。我也相信郑宇的母亲在对于教育孩子的方面是有欠缺的,她太过于宠溺郑宇,以至于她的生活从一开始的体面一落千丈到最后以上吊自杀来结束。或许这一切得怨我。

时隔这么久,想到了这么多。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对那天发生了什么而刻意隐藏,我发现自己又进入了无比思念郑宇、父亲、母亲还有幸子的恶性循环中,我肯定自己这样下去会被逼疯的。这几天,我居然开始忆起刘奶奶的媳妇儿。尽管她的媳妇儿有着如此丑恶的八卦嘴脸,我们小镇的人都恨透了她。但当我想到她哭天抢地的模样,瘫坐在空地上不停抹着眼泪时,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抽动起来。她的媳妇儿在看到自己的房屋坍塌的不成样子时,她哭得声嘶力竭,她一个劲儿地喊:她的丈夫回来之前,她该何去何从;她哭她用尽这么多心血来照顾丈夫的母亲只是为了得到丈夫的疼爱;可是她始终没有对死去的母亲怀有一点的忏悔;刘奶奶被永远地埋葬在了那栋老房子里——存放着关于她一生的回忆的地方。此刻,窗外仍飘着雨,远处的霓虹灯每隔一会儿就会照射过来。朦朦胧胧中我开始分辨不清它们的颜色是什么,蓝色?绿色?还是枚红色?或许它们全都汇聚起来了,形成一种更加捉摸不定的物质——回忆,我发现我的眼泪又不自觉地滴落。那天的情况虽然特别的紧急,可是我分明是在无比确认之下才将药剂递给郑宇的;我早就知道那个地方特别的危险,为什么我还要提出那种在自己看来特别的高尚的要求?郑宇被掩埋的那个山谷,我一直没有去看过,可能你们会觉得我这个想法特别的病态。在得知他被埋葬过后,我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想法不是他为何被掩埋,而是他在被挖出来之前、被确认已经死亡之前到底被埋了多久以及他在埋葬时脑海里在想些什么。简莎看过他的尸体,他说他的眼神里藏着不甘以及痛苦,他一定经历了什么让他彻底绝望的事情。

第六章

我想给你说下那件事过后关于我们这一类人的生活。

住在我们这个小区的人都是那年被政府安置过来的,都来自每一个受灾区。政府还在救援的时候就发布:所有在地震中变得孤身一人的都可以得到合理的安置,甚至是在省城得到一套房。我们那个小镇幸存下来的人很少,统算下来也不超过上百人。可是如果要说上彼此的关系,大概我只与其中的三分之二的人家是认识的。事实上,这十年来,每次一到这天我们都必须在小区的园子举行一种类似于哀悼会的活动,不光我们镇上的人,基本上所有当年在震中受过重创的人都会参加。我们渐渐学会了自我开脱的方式去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日子,只属于我们这一类人的日子。从第一年的无比沉重,提到那天的险峻情况就开始哭声一片,到后来甚至请上歌舞团为此种沉重会议添彩。我想这无疑是不尊重那些死去的人的。每到那“张灯结彩”的几天我都会选择到市中心闲逛,我得逃离这种病态的做法。在广场那个地方早就已经看不见那个像冰淇淋的建筑——我如愿以偿的来到了省城——科技馆前面的那个巨大邓小平雕像屹立在前方,面前的那条大道一直沿袭的好远好远。我坐在百货商场的三楼,那儿依旧能够看到这尊巍峨的雕像,我突然发现他与当年镇政府门前的那个雕像是如此的相似,尽管这尊要大许多,但它们的感觉就是如此的雷同,如同每一个地方的守护神。地震过后,镇政府的楼房坍塌下来将那尊雕像给砸的稀烂,白色的大理石混杂在灰黑色的瓦砾中,其中还有土黄色的泥土以及救援人员在穿梭不停中滴落下来的鲜血。那天真的是非常的忙碌,我和幸子还有简莎被派到那个地方进行医护救援时,余震还不断。我们被勒令在外面等候,我看着之前一片祥和的地方变成废墟,一块又一快巨大的石板互相重叠,被掩埋在下面的人就像在和自己捉迷藏一样。我们这一群幸存下来的人们正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忙不迭地从镇政府里将人救出,他们全都被一层层石头给挡住了去路。之前还是三层高的楼房变的如此的矮,只剩下一个房顶歪歪斜斜地盖在地平面上。我们将那些被救出的人排在空地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为他们进行测量和救治,看着他们那奄奄一息的样子、皮开肉绽的身体、绝望透顶的表情还有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呜咽之声,我们都湿透了眼睛。他们有的是自己多年以来的好朋友、有的是点头之交的长辈。我和幸子因为一时接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所以慌了阵脚,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而断送了几个可怜的生命。这真是让我自责不已。那几天里,我们冒着余震的危险到处寻找幸存的人们——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失踪了。郑宇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照顾有加,我们卫生所超过一半的人都参与了搜寻行动,在那个时候我敢肯定众志成城的精神是显现出来了,所有幸存的人都将生死给抛到了脑后,极力地想把每一个被掩埋的人挖出。园子姐姐死了、刘奶奶死了、卫生所附近那个常常为我理发的老头也死了,其余我熟悉的人都失去了踪迹。从刚进镇上的那一排店铺全部都被山上落下的巨石给砸的面目全非,那些人们也无一例外地被永久掩埋在废墟之下。可能是自己的幻听,一到晚上,在那些废墟底下,如果细细一听总能听到一阵哀嚎,有活人的也有死人的。他们就好比来自地狱的哭泣,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上帝为何要惩罚我们,让灾难降临到这里,并且让我们伴随着此种梦魇渡过苟延残喘的一生。地震过后,好像我身边的每一个家庭都变得残缺。同样的,那一群实习医师也不好过,郑宇害怕他母亲的担心,拼了命地想找到信号与外界进行联系。在那一周里,我是真的尝到与世隔绝是什么滋味,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荒凉的环境,沉重的氛围,我不敢大声的吼叫,因为产生的阵阵回音会让某种孤独感蔓延开来。对岸的山,就像松软的雪,在一点小动静之下变会愤怒的轰隆。好在,食物是足够的,还有郑宇的怀抱是温暖的。

“郑宇,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别瞎说,我们不会的。”他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都因为几天的劳累而精疲力竭,身上的汗臭让我作呕。

“我相信很快外界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这是第三天了,我觉得要不了一个星期我们绝对能够获救。”

“可是,我感觉每天都好可怕,你知道吗?每次河对岸山上的巨石滚落到河里发出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总让我惊叫起来,还有你没发现水位变高了吗?”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有我在绝对不会有事!今天你看到直升机了吗,我敢肯定他绝对是来侦查地貌的,中央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我还是好害怕,我爸妈至今都还没有消息,他们生死未卜!”

“你父母肯定很安全,我始终相信好人是有好报的,他们做过如此多的好事,救治过这么多人,上帝会保佑他们的。”

“你知道吗,地震那天我幸好在河滨路上,如果在前一天我上的夜班,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再相见了。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啊。当时我一时只觉得我站不稳,我看见不远处的房子就像不倒翁一样摇个不停,然后轰的就坍塌下来。河对岸的山崖上,那些石头就密密麻麻地往河里砸去。我怕极了,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我真的算是幸运的,裂开的那条缝只离我有几厘米的距离,我望下去,里面深不可测。”

“真是万幸。如果你死去,我会很难过的!这次我们获救了,答应我,和我一起去省城生活吧。不要在这里了,这里太危险了。离开你真的很难,虽然我们只认识短短几个月。”

“可是,如果我离开了。我的父母怎么办,他们为了他们的使命感而留在这里。难道我要抛弃他们吗?”

“不能说是抛弃,你长大了要独立。如果你到时候不喜欢可以回来,再说了,我们不能因为所谓的虚乌有东西而放弃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郑宇再次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沉默着并没有说话。我发现他在哭,我也在哭,似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啜泣。幸子说她很担心她父母的安危;简莎害怕父母不知道自己的状况而乱想;就连平时很活泼的陈鑫也呆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我突然想到陈护士长,每次一到紧急情况她总能站在我们的前方领导着我们。此刻我很需要护士长的安慰。可是,她不知道去哪儿了,过去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搜到她的尸体或者听到关于她的踪迹。她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

灾难人数就是这样的,一些人总会被统计下来,而一些人总会被忽略。可是到底谁是被统计下来的,而谁又是那个被忽略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陈护士长的模样是如此的慈祥,声音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她在当地卫生所足足做了30多年,没有任何亲人以及爱人。她是当年和母亲一起来到这个小镇的。我从小到大,她给予我的努力都是最大的,我现在都还常常想起,在我4岁时,她第一次带我去坐街边儿童车的场景。坐在一列火车的前方,跟随道路一圈一圈的绕着,我眯眼凝视她,她也同样喜笑颜开地冲我笑。在我幼儿时期,只要一得知她会来我家,我便开心的不能自理,躺在床上装睡,等待她来逗我。她戴着细细的银丝眼镜,在一笑一动之中,总能让彼此感到从心头蔓延到脖颈的幸福。

大概一周过后,士兵通过徒步的方式进入了我们小镇。我们连日来的神经终于在那个时候松懈下来,人员增多的情况下,我们加紧了搜寻行动。他们在卫生所前方的空地上搭建起一个临时的手术室和医护站。卫生所不能用了,曾经热闹高大的建筑已经变成了瓦砾堆;曾经欢声笑语、关爱满溢的病房变成了一间间墓地。大部分的主刀的手术医师已经死去,剩下的都只有一两个,其次就是郑宇这几个实习医师。无奈之下,郑宇只好硬着头皮上。话说回来,那几天真的很忙,伤员络绎不绝地被送进来,手术是一个接着一个。我们这一群医护人员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幸子和简莎也因为这样而呕吐了好几次。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一生中都从来没有再体验过那段时间的感受,对死亡逐渐麻木,习惯了每一种哀嚎。大概就是太忙的原因吧,我似乎忘记父母失踪的这个事实,因为我确信当时我是有一种罪恶感——我彻底摆脱了他们的束缚,我可以自由的飞翔了。

可是,现在我恨透了这种感觉。它让我对父母怀着满满的愧疚感。我一直都不敢承认自己思念他们,因为这势必会造成我爱回忆的习惯。我说过,关于那段时日我是尽量能不想起就不想起;在这座城市里,我的朋友越少我就越开心。我真怀疑自己的心理上有疾病,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关于我以前的过往,我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只有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听我自己喜欢的音乐;我喜欢用绳子拴住小猫的脖子,然后用力的一拉一放去听它的惨叫;我喜欢在凌晨的时候打开灯,对着窗外的曼珠沙华发神;我喜欢闭上眼睛,跟随音乐跳舞。就在今天,是512大地震过后的十年,我听到了简莎打来的电话:沁源太太死了,是在自己房间里上吊自杀的,那样子就像在荡秋千一样。说实在的,当听到她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是庆幸,又有一个知道我过往的人消失了。虽然,她这么的依赖我——大概我总是给人一种善良的错觉吧——一在她得知她儿子去世后,她开始对我呵护有加,就像我对待我的花一样。她说她得完成儿子生前托付给自己的任务。但是,我也觉得我对她不差啊,这么多年以来我把该还的都还了。可是,谁叫她这么爱幻想、爱做梦,这种行为让我真的很为难,我努力的想带她走出那段阴霾,她却在前些日子不停地对我唠叨她知道了某些事情;她说她找到了许多年前的一封信;她说她对我很失望。所以,她的死不能怪我,简直就是她咎由自取。

此时,我坐在椅子上,挺直着腰背。我将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灯开到最亮,小猫就在我的脚边——它被我用绳子栓到在茶几边——我想让它陪我看电视节目,关于那段时日的纪录片。看着那些揪心的图片,它们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眼前过的,我敢保证我看到绝对比电视上的那还要惊悚。那些悲伤的音乐真是糟透了,让我简直无法专心去留意主持人在说到我们小镇情况的话:某某小镇,死亡3000人,损失大概……节目中,我终于看到了郑宇的图片。他正在做手术时的那种认真模样。他做那场手术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除了我们在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备用医师和我站在一起,而且那场手术过后我收到了来自郑宇的最后一封信。被医治的那个人是某位省城高官的亲人,她受到了致命创伤,胸骨被石块砸坏,我们被勒令必须得将她救活。那一次是郑宇最后一次做手术,我猜想他可能是料想到了这一点的,所以他做的特别的认真、严肃,他的眉宇之间不再有平时傻里傻气的神色。他那个时候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极其的不友好。要知道,那个时候我和他已经交往有段时日了,所以他对我的那个态度使我特别不爽。话题扯回来,假如在那次手术前他并没有看到我做的那些行为,我敢肯定他不会对我是那种态度,他也绝对不会死。当然,这也只是假设了。如果人生有这么多假设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等待那最后的一刻了。我觉得现在的我特别的放松,并且终于发现自己对那些不堪的过往释怀了。我希望在这之后,自己能够像那些被摧残过的花儿一样重生。这些年来,我被这种压力折磨的受够了,是时候将它们一笔勾销了。我现在不再在乎生死这个问题了,而是竭力以求心安,你们知道吗。心安!我不想再在夜晚被噩梦惊醒;也不想在上班的时候不停回忆之前的事情。事实上,我也有很久没去上班了。不过,这已经并不重要了,那座装载我多年的避风港已变得湿旧,我得换一个地方待待,以求心安!我转过身,看着曼珠沙华的须叶还是那么的夺目,在夜晚的狂风中被吹的花枝招展起来——这种比喻应该是夸张了。我决定还是将这最后的一点事情给你们讲,因为我说过,我得以求心安嘛!我就从地震那天的上午说起吧,我被我父母软禁了。

第七章

那天我上早班,我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发现门被从外面反锁起来,就算是以当时最大的力气拉也只不过是徒劳。我知道自己真的是被软禁了。我开始用力的敲门、踹门,疯了似的想制造出非常大的声音去惊醒父母。他们这是在逼我妥协。

“把门打开!我要上班,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快点把门打开啊!”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再一次顺从你们吗,你们简直想错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快打开!”

父母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地跑到我房间的门外。

“婷子。别踹了!我们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你听话一点。只需要几天就行,这几天你好好反思一下吧!”

“爸,你为什么要将我关起来?快放我出去!我要上班!”

“今天你就不用上班了,我会和你们科室的陈护士长说明情况的。”

“不行!我得出去,你们这是犯法的。如果你们坚持这样的话,我只好报警了。”

“你报警吧。我们无所谓,就这样吧!你好好反思几天,我已经将食物放到你房间的桌子上了。”

“如果你们坚持这样的话,就不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吗?”

父亲听到这句话后,显然沉默了一下。这时,母亲插话进来。

“婷子。你得理解我和你爸的作为啊,省城真的没有什么意义,物欲横流的氛围只会害了你。”

“是你们自己多想了吧,快放我出去!”

我开始变的更加愤怒起来,我用拳头使劲地砸门,木质的门在空旷的房子里发出一阵闷响。我猜想父母肯定在省城有些无法启齿的过往,那天晚上他们的谈话的确让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什么,说不定他们并不是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某种使命感而来到这里,有可能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逃避某种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我无法再细细想下去,这势必会造成我对父母更多的厌恶和后怕。我当时在原地不断踟蹰着,我只想快点逃离出去,可是我却不愿意向父母妥协。我想去卫生所见郑宇,在当时,我已经和郑宇正式交往了。他是我的初恋,是我在幻想的时候不断想象出来的甜蜜化身。

父母在与我一阵争论过后准备离开,他们要把我软禁几天,而且父亲说这几天以来他们都不会回家。我开始害怕,隐隐约约中我似乎觉得如果自己待在这个地方太久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所以,在绝望之下,我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抛出最后的一根稻草,我希望通过这句话来让他们进行一种自我忏悔。当然,我可能说的太冠冕堂皇了。我并不是有意去刺激他的。

“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罢了,你肯定在省城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才不准我去,你一定在那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我听到了,听到你们说要为什么科长烧香拜佛之类的话,还说对不起我的护士长。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们说啊!你们对我从小到大灌输的什么使命感难道只是放屁?你们真的很自私,我对你们真的很失望!我要报警,我要告发你们!”

我确信自己说完这句话时一气呵成的,甚至都没有打结。母亲在听完这些后,突然崩溃了,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嘟囔道:罪过啊罪过啊。我一时也被吓住,没想到我的这句话有如此大的威力。但是,当时我自觉这样的效果还不够,所以我又开始说些其他的什么话来刺激他们。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啊。快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我就不会说了。不然的话,我可不想认杀人犯做自己父母!”

“够了。你他妈的说完没有?你怎么会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吗?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你去死吧!你死在这里都没有人会管你的。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恶毒心肠,我应该在当年就把你扔掉……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什么,去死?你叫我去死!真是好笑啊,父亲居然希望自己的儿女去死。你们太让我失望了!你们去死吧!至少我从此会变得更加的自由,我不需要你们!现在,放我出去!”

我听见母亲的哭声逐渐变小,她应该是被父亲愤怒地一把抓起来的。然后我听到大门被狠狠地关闭的声音。我很生气,这真的是一种狠心的行为!我简直无法相信平时处事温文尔雅的父亲,怎么会做如此极端的事情——软禁;怎么可能会对我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我看向他给自己留的食物,都是一些我喜欢吃的。不过,或许当时我还太小了吧,完全想不到父母那种做法的深意。我只是一直对现状的发生进行抱怨。我拿出手机,想拨通郑宇的电话,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猜想此刻的他一定在为下午彼此的约会做足准备;让他知道我被软禁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给救出去的;我在脑海中又模拟出郑宇认真的模样。可是,转念一想他可是一名孝顺的孩子,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对父母说的那些话,他是否会埋怨我?我不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这才刚开始,我们的路还很长。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河流,正值五月,水位不是很高,水看起来特别的清凉。我突然好想去河滩上和泥沙,就像小时候的那个样子。那时的我,常常穿着一双凉鞋,站在河里比较浅的位置冲脚,体会透心凉的感觉,一旦有比较大的船只经过,我必定会惊叫着制造出惊悚的感觉。我往窗子底下看,曾阿婆已经开始摆上小摊做起生意来,那些家酿的甜辣酱总是让我垂涎欲滴——直到现在我都还恋恋不忘。我看到这里,想冲出去的欲望变得更浓。于是,我将窗子打开,往外伸直脖子瞧了瞧,预想如果没有防护栏,是可以从窗户那个位置跳下去,不过才三楼的高度。我想或许可以打电话给幸子或者简莎,让他们找到办法来救我。但从相当一定程度上来说,有可能简莎和幸子也没有办法,他们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去找郑宇帮忙。无奈之下,我头脑变得异常混乱,我感知着这样一种无助的体验,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下午两点左右,我确信自己应该是被饿醒的——多亏了那种感觉——我吃着父母为我准备的食物,还在考虑如何逃出这个房间。在当时看来,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扇木门,我望向四周极力地想找出一种可以便于开门的武器。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里能有什么?一阵巡视过后,发现唯一适当的东西不过是自己正在坐的凳子。我在填饱肚子后将吃过的纸屑一并丢进垃圾桶,坐在椅子上又接着想。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沉思时,是什么都会乱想的。我想到我才和郑宇约好今天下午一起吃晚饭的;我想到在卫生所里还有三个病人今天就可以康复了;我想到陈护士长每天在这个时候都会到办公室找我聊天;我又在幻想父母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而如此排斥省城;我又幻想如果不能去省城,自己该怎么办。我还是特别生父母的气,他们这完全是一种强制性的、铁腕式的管制。我越想越烦躁,觉得那样下去自己真的会疯掉。我猛地站起身来,远远地一脚就踹在门上,木门在经不住巨大受力的情况下,发出一阵轻微的撕裂声。我注意到在门榄处上方被拉扯出一条细小口子,这显然是一个好机会。我开始不停地踹大脚,那条口子就不断的扩大。最后,我抱起房间中唯一的一把椅子,直直的摔向木门,木门应声打开,木屑飞的到处都是,我欣喜若狂地拿上包就跑出去。说来也奇怪,我可能是下意识地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那时显示的时间正是两点二十二。现在想来我还是很后怕,如果当时没能逃出去,我肯定就不会在这里向你们述说我的故事了。我给幸子和简莎拨通电话,告诉她们上午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嘱咐道不要告诉郑宇。我们约好在河滨路那个地方见面,事实上,我这个无心的举动又救了幸子与简莎的性命,所以一直到现在简莎都很感谢我。话题说回来,我走在河滨路上,地震发生了。

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察觉异样,以为不过是自己饥饿过度而出现头昏的症状——那一刻,天旋地转的让我无法站稳——我看见街上的人们疯的一样跑起来,大喊地震了地震了,房屋在东倒西歪之时轰然倒塌,灰尘一下子就弥漫在空气中。那座常年屹立的巍峨寺庙从正前方坍塌下来;远处的楼房就如同多诺米骨牌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河对岸山上的树木以及石头,也像群羊一样掉落在河中,其中还夹杂的有人;我清楚的看到那座山上仅有的几栋房屋跟随泥土慢慢地倾泻;街上罕见的几辆轿车直溜溜地就驶向那些巨大的裂缝中;我趴到在地下,已经被吓的魂不守舍。我转过身,刚才还被我恨透的家已经不在了,早就变成一片废墟。废墟之下,掩埋着曾阿婆以及她没有卖完的甜辣酱。人们的哭喊声、惊叫声、吵闹声、呼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清楚的看见几个人在跑动时,头顶上那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一下子倒下来将他们瞬间砸成肉酱,血肉模糊。我发誓在这一辈子中,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那天的场景。那些场景是要比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图片要残酷、惨烈一百倍不止。那几秒钟就犹如一个世纪那么长。你经历过绝望吗?至少我经历过天崩地裂,生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的时刻。我将头埋在地上,已经被厚厚的灰尘积满一身。我保持那个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我将头上的灰尘甩开,发现刚才还欣欣向荣的四周已经满目疮痍,异常的安静。就连自己的哭声、呜咽声都听起来微乎其微,我大吼着,一阵阵回声传到自己的耳朵中。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是在经历过世界末日后唯一的幸存者。我吃力地坐在地上,没有原因的、疯了似地哭起来。

第八章

此时正值凌晨2点,那档节目早就结束了;窗外的雨逐渐小了;在我身旁的小猫也已经睡着了。我还坐在板凳上回忆起之前的事,我发现只要自己越向你们吐露的多就越是心里舒坦许多,那天过后的日子我已经在之前和你们说过了,我就不必再赘述。我现在想和你们讲的是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父母之后的事情,这件事情才是这么多年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恶梦,我还是想说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拿错了药剂!

父母是在寺庙废墟下被武警找到的——他们去寺庙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当时母亲已经死了,父亲被送到医护站来的时候就是一副奄奄一息,半昏迷状态。我看到他那个样子的时候,心里还是产生一种伤痛感,我偷偷地在角落抹掉眼泪。他的脸因为血块而看起来像是肿起来;身上的西装已经被撕扯的成一块烂布;他的一只手应该是断了,软垂在病床之下。我在想,他这样被掩埋在那里得有多久了,是否也像之前在房间外对我大呼小叫时暴躁不安的那个样子?郑宇说他需要马上进行手术,但是得等上一个做完后才行。我记得自己应该是坐在父亲的左手那个位置,我平视着他的脸庞想了许多——他依然在昏迷中——父亲苍老的眼睛旁又多了几丝皱纹,这么多年过去,原来父亲老了这么多。他在昏迷时,眼睛紧闭,无比安详。他为什么会和母亲去寺庙,难道是为了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吗?母亲的死去对我的打击很大,我无法相信自己的亲人也会离开。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父亲为什么把我锁在房间里?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去做想做的事情?母亲为什么在听到我说那些话时会瞬间崩溃?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四人到底在哪里?在那之前的每个周末为什么他都会消失?我的脑海一直在飞快地思考,想不明白到底这个家庭,或者说父母藏了多少秘密。我被置于一个两难的境界,无法抉择。时隔这么久,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屏住呼吸。假如当时父亲突然张开双眼,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内心的那个罪恶原体消除掉,那么是否现在我就能和父亲开心地生活下去。我开始烦躁地环顾四周,发现每一个人都在为救治匆忙跑动,伤员还在不停地被送进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超负荷的工作之下,让我早就习惯此种场景:伤者被送来之后不久就死去。

我突然发现原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或许在上一秒他还活灵活现地在眼前,下一秒过后彼此之间就阴阳两隔。

我突然想到父母说的那次医疗事故,当年父母是否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之下做出与自己意愿相悖的行为?我喘不上气来,你知道的,那种在前几天还拥有的轻松感觉——仿佛脱离父母的束缚而展翅翱翔——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消失殆尽。父亲对自己的压迫感就像从帐篷上方缓慢向自己袭来的阴霾似的又回到了自己的脑海中。他躺在那里,就好像在述说:你一辈子都不可能逃过我对你的控制的,你得完成你的使命,你得为我们洗掉罪恶感。

“不要,不要!”

无奈之下,我望着一旁的乙醚,接着再看向父亲紧闭双眼的脸,终于我低下头,痛哭起来。事实上,到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境况来说,我依旧不明白为何自己在处理相似事情上会采取那些罪恶无比的行为。父亲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他突然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我发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种笑容。真是讽刺啊!那个笑容到底表达什么意思,我始终猜不透。释怀的?痛心的?无奈的?

站在父亲上方的郑宇也惊奇地楞上片刻,过一会儿他猛地醒悟过来,开始示意让我对父亲进行麻醉。我不确定当时的我是否在哭,我转过身感觉置于不远处的注射剂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只要我向前跨一步,它便向后退几米,就如同小时候护士长带我去广场上玩的圈套游戏,短短距离奈何怎样也够不着。

直到我逐渐接近它时,幻觉中,母亲似乎就在一旁躺着,带着哭腔的直直地瞪着我。我开始感到害怕、并且犹豫起来。

“温婷!快给病人麻醉,别耽误治疗时机。”

我终于鼓起勇气将注射剂里的液体注进父亲的体内,看着液体管不断的缩短,我的心情一点点地放松,那块悬而未决的巨石在心中瞬间土崩瓦解。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父亲死去几天后,郑宇在一个下午偷偷地给了我一封信。那封信我已经遗失在沁源太太的家里,我模糊的记着在信中他写道:他被调至到离我们小镇不远的一个山涧中进行强援,幸子也去了。

离别的那天我看见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远远地向我招手,好像他们正要去做一项神圣的任务。当时,连日来的雨已经停了,从他们走过的地方我能看见一小撮灰尘卷起。他在招手的时候并没有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亦没有像不久之前的那副傻里傻气的模样。我想,人们在经历大难过后都会瞬间长大吧,郑宇也不例外。幸子站在他的身旁,就像圣女雅典娜似的发散着光辉。她背着一个特别沉重的医疗箱,笑眯眯地凝视着我,风将她的头发吹的散乱。这幅永恒的画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靠着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地用画画的方式将它们跃然纸上,并且挂在我的卧室里。我渴望着自己每次凝望着这幅画时,时间就能永远的定格在那一刻,只要时间不走,郑宇和幸子就能永远的站在那个地方,保留在我心上最宝贵的地方。他们走后的第二天,从那边传来了噩耗:余震造成的泥石流从山涧两边滑下,直接将他们永远的埋葬在那里。

现在已经到早上八点了,正是自己平时出门的时间。我依旧坐在凳子上等着那个时刻到来,我意识到自己一生中真正神圣的时刻快要降临。事实上,这么多年累积在我心中的东西终于在此刻全盘吐出时,我体会到了什么是快活的滋味。一直以来,我都被压抑的太久了。以前对于这些事,我是怎么也不愿提起,我以为只要越提得多就势必会让我越对父亲、幸子和郑宇感到愧疚。愧疚、自责、难捱互相杂糅在一起时让我总想写一封信给不在我身边的他们。回忆霸占时间,沦陷在爱里面。我对郑宇是有亏欠的,他给我写了这么多的信,我却一封也没有去真正的品味它们的含义。这些信对于郑宇来说无疑是在无数次夜晚,辗转反侧之时倾注而下的血液,它们是一种带有爱意被转交到我的手上的。我早该如此也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受到这种肮脏、卑怜的罪恶感包围。对于那天过后的回忆,我已经快近乎遗忘。我说过,最毒的是遗忘,但可怕的是改不掉习惯,想忘却也不能忘。我害怕长此以往的习惯带来某种罪恶感会将自己淹没;我害怕那些旧时的人们会将自己团团围住;他们用手不断地指着我、谴责我。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就在此时,我看到窗外,天空终于在一连下了几天雨之后开始变得晴朗无比,它向我张开了环抱。我看见曼珠沙华被微风吹地不断摇摆,它让我无比思念关于那个小镇的所有,郑宇、父亲、母亲、幸子、护士长、卖甜辣酱的阿婆以及圆子姐姐等等。我幻想他们会突然出现在前方,并且走到我的面前,用他们依然温柔的声音、依然体贴的话语与我交谈。郑宇紧紧地抱着我、父亲和母亲亲昵地摸着我的头。我不确定这些究竟会不会实现,但我期待着如果真有那么一刻,请尽量长一点,因为那多多少少会给自己的心里留一些慰藉。我想,如果这一切从头来过,我定会抱住父亲,不停地说对不起并请求他的原谅;我会拉着郑宇的手,停止自己对郑宇提出的恶毒要求;我会对幸子说,我不配拥有郑宇。我闭上眼睛,感受此刻的释怀,我太累了,不想再这样伪装下去。

警察将我带走的时候,我环顾这所房子。它是那些年里一直梦寐以求的住宅;是我就算弑父也必须得到的宝藏;是我在最后执迷不悟之下杀掉郑宇的母亲——沁源太太的筹码。如今,它在我看来却是如此肮脏不堪。小猫早就安详地躺在茶几的旁边、那台老式留声机还放着恩雅的歌——so I could find my way、墙上的画也因为被放置未管而斜歪着身子。

只有窗台前的花在光照之下显得如此的娇艳美丽——它们重生了——其中,曼珠沙华的身姿最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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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十六颗牙:有些段落太长,会让人看得不耐烦哦~
    中式小清新耶:@十六颗牙 好的 谢谢姐姐!我会改进的 加个微信吧?
    十六颗牙:@中式小清新耶 我只是提议这种排版影响读者阅读而已。
    中式小清新耶:@十六颗牙 我并不是为了投机取巧哦~ 我的文都是只给一小部分有耐心的人看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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