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中的卖花人

作者: 元直77 | 来源:发表于2018-10-25 14:33 被阅读0次

    买串花吧!她的声音在车窗外隐约传来,隔着从帽子边沿垂下的遮阳纱,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手挎着个浅底的篮子,上面覆着半干的毛巾,另一支手上拈着一串三朵的牙白色小花。前面路口的信号灯已经开始读秒了,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她又走去了另一辆车。

    信号灯变了好久,但前面的车仍是没动,估计又堵上了。我瞟了一眼卖花人,她已经走到马路的隔离带旁停了下来,看到车流一时半会动不了,又迅速离开隔离带,开始挨个做起了生意。离得远了,我渐渐发觉她的身影看着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在此时,我看见她又离开车辆向着前方的隔离带走去,可能是前面的堵点已经通畅了,于是我挂上档。果然,前面的车很快就开始动了,我也靠着怠速往前蹭。没过一会,前车纷纷开始加速,我也缓缓踩下油门。左侧车窗外又映出卖花人的身影,此时,她身边多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也跟她一样手里提着篮子,只不过那个篮子又大又深,应该是存放着更多准备出售的花串。小女孩看上去很瘦弱,戴着一顶虚了边的遮阳帽,穿一件不太合身的连衣裙。裙子上橙色的非洲菊在毒火似的日头下开得绚烂,我猛然认出了这条裙子,也想起了她们是谁。

    那是2002年,我买了第一套房,武汉当时的房价一个平米还只要一千块钱。那时的房子多是砖混结构,入驻之前的装修比现在框架结构的房子要麻烦很多,特别是房屋结构需要调整就要用到更多砖沙之类的基础建材。如果碰到沙子不够,少量的还能从楼栋里其他人家要到一些,邻里之间最初的相识也多是从装修过程中的相互帮衬开始的。

    我家房子开始装修后的第三周,卫生间贴瓷砖做最后收尾,沙子却不够了。如果等到第二天再去买沙,本来可以当天完工的项目就要延后一天,也就意味着我要多付一天的工钱。因为我家装修开工得晚,其他打过交道的邻居都已经做到木工的环节,家里不会再有多余的沙了。我只好往楼上走,记得四楼有一家开工的时间跟我差不多,或许能够要到一些。

    刚一上楼,我就看到401号的门口堆着一堆沙,房门却是关着的。我过去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声,加大力度再敲,依旧没人应声。我又敲了敲同层另外一家的房门,也没有人。眼看已经快五点了,我决定先借用一些沙子,然后等沙的主人回来再向他说明情况。

    “你们干什么呢?”我正在跟装修的师傅一起往编织袋里装沙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站在楼梯的缓步台上朝我喊。

    “啊!”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沙的主人。

    “沙也偷啊?”还没等我辩白,他又接着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做这种事?”

    “我哪里偷了?就是差点沙子,找你借一点。”

    “你找我借了吗?我答应了吗?”他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些。

    我被呛住了,不过转念一想,不就一点沙子吗?于是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多少钱,开个价,我都要了。”

    “不卖!”

    我气得把手上的编织袋往地上一扔,“不卖拉倒,我还不要了呢!”

    “这就完了?我的沙开始可不是这样的,给我还原。”

    我差一点就骂出声来。装修师傅见状忙扯了扯我,在一旁打岔,“算了算了,我明天来的时候带点沙过来。”说着,他把编织袋里的沙都倒出来,用铲子把散落的沙归重新归拢到一起。

    这就是我和楼上老楚的第一次接触。知道他姓楚,还是我搬进新家之后,喜欢到各家串门的老妈告诉我的。尽管我之前就提醒过她,哪家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楼上的401。但越是这样说,我妈越是想看看那究竟是一户怎样的人家。记得有天吃晚饭的时候,妈不无得意的说,楼上的401号,男人姓楚,脾气确实很大,他老婆姓徐,却是个好人。说这话时,我妈的神情就像是获取了某项重要军事情报的间谍。接着她又说,媳妇跟他们住在一起,老两口早都下岗了,媳妇在不远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儿子总没见到人,好像没住这里。一家人过得很节俭,恨不得一分钱当两分钱用。你上次拿他家的沙也怪不得老楚说你。

    “吃莲蓬,吃莲蓬!”我刚进门妈就招呼说。

    “这么多啊,蛮便宜?”我看着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莲蓬问。

    “楼上的徐婶这几天在卖莲蓬和荷花,每天很早就搭车去进货,然后再去菜场上卖,也没个固定摊位,经常被赶得到处跑。他们家刚刚添了孙女感觉压力更大了,看着挺可怜的,我一早去买菜碰到她了,就给包圆了。”

    “这一共多少钱?”

    “给了两百。”

    “下次您还是别包圆了,莲蓬现在卖得挺贵的,这么多肯定不止两百块钱,别人起个大早本来可以多赚点的,您说包圆别人也不好意思多要。”

    “是吗?”妈有点着急了,“那我再拿一百给她去。”

    “别,您现在拿过去人家会收吗?”

    妈想了想,说:“那我明天再去把她的荷花都买了,我看那些花没什么人买,再过两天都蔫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跟老楚家做了四年邻居。这么长时间里,我和老楚偶尔也能打个照面,即便我妈跟他们家——特别是他老婆徐婶——已经很熟络了,但我仍旧磨不开脸给老楚一个笑脸。我们两人如果碰到,总是很默契的望向不同的方向,彼此心照不宣。

    到了第二天回家,家里所有的花瓶里都插着荷花,还有一些插在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玻璃瓶里。

    “一百块钱给出去了?”我笑着问我妈。

    “没有呢!”她懊丧地说,“我刚说想买荷花,她就全都送给我了,死活不要钱,菜场里面人又多,我怕拉拉扯扯的影响她做生意,就没再坚持。”

    “您这倒好,帮人没帮到,反倒还欠个人情。这要被她家老楚知道了,还不得心里滴血呀!”

    “其实人家老楚人也不错的,就是脾气大点。”

    我又想起之前跟老楚的争执,对我妈给的评价仍是不以为然,“他儿子是做什么的,这都搬来好几年了,我还一次都没见到过。”

    “听说是在外地打工,一直都没回来,都是他家媳妇过去他那儿。”

    “生孩子也没回来?”

    “好像没有。”

    “赚钱就那么重要吗?”

    “每家有每家的情况,如果他们家有钱,至于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他们家可能是困难点,不过也有可能是老楚太抠门,钻到钱眼里了。”

    “他现在也跟人做些水电之类的零工,每天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的,看上去瘦了好多,估计是挺困难的。”

    整个夏天,老楚一家都忙得昏天黑地。一大早老两口就出了门,直到菜场散了摊徐婶才回来,而老楚经常要到天黑才能回家。他们家媳妇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我们住在楼下却很少听到哭闹的声音。直到我的女儿在一年后出生,一家四个大人却被一个小丫头折腾得团团乱转,我这才发现一个人带孩子会有多大的难度,也不由得感叹,果然每家有每家的活法。

    就在老楚的孙女做过满月后的一天,我在外面有个应酬,不小心又多喝了几杯。头晕乎乎的,精神却很亢奋。回家上楼梯也是一手抓着栏杆,由着手上的劲把自己往上带,一步能跨两级台阶,不一会就到了门口,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在里面反锁了。我想起我爸曾经警告过我,如果再喝多了就不给我开门,现在肯定是跟我赌气呢!

    “谁呀?”屋里有人问。

    “我!”

    “你是谁?”

    “我呀!快开门!”

    “你别再来了,我们家没钱!”

    “干嘛呀!快把门打开!”

    “我说了,我们家没钱,别再来了!”

    “在说什么呢?爸,别闹了,赶紧把门打开!”我也有点烦了,一边嚷着一边用力拍门。

    里面忽然没声了。过了好一会,门终于打开了,却是老楚站在里面。

    “你怎么在我家?”看到他一脸的黑气,把我吓了一跳。

    “你看看这是几楼?”

    我抬头一看,门牌上蓝底白字清楚的写着“401”。

    “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我脸上一阵发烧,一边陪着小心一边快步走下楼去。

    “喂!你!”老楚在我身后喊。

    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回确实是自己理亏,只好硬着头皮停了下来。

    “下楼梯慢着点,喝了酒的别摔着。”

    我身体一僵,也没有回头,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就赶紧溜了。

    回到家,酒已经完全醒了。爸妈也听到了刚才的动静,现在知道是我,把我好一顿数落。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妈:“老楚家是欠人钱了吗?”

    “你怎么知道?”

    于是我把刚刚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们家媳妇的哥哥在外面赌博,听说输了不少,所以总是上门来要钱。”

    “这也可以?老楚不把他打出去?”

    “那也是孩子的舅舅啊,怎么可能打出去?”

    “老楚家自己都过得那么苦,哪有钱呐!”

    “是啊,但她哥好像不依不饶的,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听徐婶说,她儿子出去打工也是想躲着这个人。但一家老小还住在这,能躲得了吗,也就图个眼不见为净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触发了什么,自从我敲错了老楚家的门之后,每到天要擦黑,总有两个人会去敲老楚家的门。这俩人看上去有些土气,但听口音又不是外乡人,估计是附近郊区来的。他们来得晚却走得早,一般待上个把小时就会离开。我妈问过徐婶两人的来历,徐婶却总是闪烁其词的,只说是家里的亲戚。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大概有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徐婶头一次到我家来串门。

    “听楼下刘婆婆说,您儿子的公司有些空调需要维修?”徐婶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切入了正题。

    我正在房里看书,听到是跟我有关,就竖起了耳朵。

    “小直,你们公司那些空调都修了吗?”我妈朝屋里喊。

    没办法,我只好走出来,跟徐婶打过招呼之后说:“上个月刚修完了。”

    徐婶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继而问我:“以后还有要修的吗?”

    “这个……”我有点为难地说,“上次把该修的都修完了,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了。”

    我妈看气氛有点尴尬,连忙说:“你那再有什么要修的,不管是什么,都先跟徐婶说。”

    "好好好!"我连声答应着,“那您还坐会,我还有点事。”说完我赶紧又进屋去了。

    “是老楚没事做了吗?”我妈见我进了屋,小声问徐婶。

    “是啊,之前也是一直做点零工,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怎么也还有。现在忽然就接不到活了,而且……”

    “怎么了?”

    “还是我媳妇他哥的事。”

    “赌博的那个?”

    “这次输得有点多,差点寻了短见,最后被家里人发现拦下来了。”

    “多少啊?”

    “十几万。”

    “天呐!”

    徐婶没作声,我妈接着说:“之前总来你们家的,就是你亲家吧?”

    “是的。”

    “自己儿子赌博输了,干嘛总找你们啊?”

    “他们也是没办法,之前家里还有田,现在把田也卖了,完全没了来源。”

    “那就找你们要?”

    “是借。”徐婶特意更正了一下,“只是不能付利息。”

    “你借了?”

    我没听见徐婶回答,估计是点了头。

    “借了多少?”

    我偷眼往客厅看,只见徐婶比出一个十的手势。

    借出去十万之后,老楚家的日子过得更苦了。不仅老两口一直在想尽办法挣钱,儿媳妇也在孩子半岁多能吃辅食的时候回超市上班去了。徐婶夏天卖莲蓬、冬天卖荸荠,还要负责照看孩子,每次看到她们祖孙俩在街头巷脑支着小摊的身影,总是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飞逝而过,转眼间徐婶的孙女已经三岁了,我的女儿也过了两岁的生日。两个小姑娘有时会碰到一起,但不论是身高还是体重,我的女儿都远远超出一截。我们经常会将女儿穿小了的衣服和鞋子拣出新一些的送给徐婶,她孙女穿上居然还是有点显大。

    再往后,我看武汉的房价有爆发式上涨的趋势,就在两站路之外更中心的地段买了第二套房,装修完后放了半年就搬了过去。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楚一家,只有我妈还每隔几个月回去跟老街坊走动联络。

    知道老楚家出事,是在又过了两年以后了。

    那是三九里的一天,武汉的冬天又湿又冷,坐在家里也会冻得瑟瑟发抖。我刚进家门,就看见我妈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又没碰到?”我知道她在天冷之前就拣了一些冬天穿的衣服打算给老楚家送去,只是上次去却没碰到人。

    “再也碰不到了,他们搬走了,房子都卖了。”

    “现在卖房子是早了点,不过也不算太亏吧,至少也比买的时候翻了好几倍了。”

    “他们是拿房子抵了债,自己一分钱也没拿到。”

    “抵债?”

    “还是她媳妇的哥哥,又赌博了,这次输得更多,听说有一百多万。”

    “上次就已经给了十万,这次怎么还要管呐!”我也不由自主的有点激动。

    “听楼下刘婆婆说,他亲家两口子前段时间就直接住他们家了,说他们就这一儿一女,如今儿子出了事,做妹妹的不能不管,而且还说老楚家在做生意,不能为富不仁。”

    “就这么把房子抵债了?老楚怎么这么傻?”

    “是他家媳妇偷偷把房产证拿去给了娘家,当初买房就写的她的名字。老楚知道后当时就中了风。”

    “那他们现在搬哪去了,这么冷的天。”

    “说是老楚只在医院住了几天,稍微好点之后,就跟徐婶一起带着孙女找他儿子去了。”

    徐婶祖孙俩当日蜷缩在街边的身影与此刻站在隔离带旁边的两个身影重回在了一起。那条印着非洲菊图案的连衣裙,就是三年前最后一次送给她们的衣服中的一件,也是不多的几件特意摘掉了标牌的新衣服。只是三年过去了,小姑娘好像没长多少,之前觉得她大概五六岁,仔细想想,她今年应该有八岁了。

    等我找地方把车停好再折回来时,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我沿着隔离带走了很远也没看到她们的踪影。

    我很想问问徐婶近来可好、老楚康复了没有、孩子怎么没有上学?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武汉这么大,三年以来我们只在今天遇到了一起,如果下次相遇还要等上三年,我不确定还能不能认出她们。那时的小姑娘肯定长高了,应该去上学了,徐婶也应该不用再在车流里卖花了,最好还能见到老楚,我还欠他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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