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在沦为野狗之前,也曾是一只幸福的狗。
黑子对妈妈的记忆己十分遥远十分模糊,但它知道,有妈妈在,就不会挨饿受冻。总有一个乳头是属于自己的,一吮,甜腥的乳汁便流进嘴里;总有一个怀抱是属于自己的,暖烘烘的,带着母亲的身温和气息:那么安全,那么芳馨,那么幸福无涯。成大之后,黑子经历那么多艰辛和苦痛;可每次钻进麦秸垛或偎在破衣服烂棉絮里能安稳地睡一觉的时候,它都会想起妈妈,想起美好的童年岁月。
什么时候离开的妈妈,黑子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地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晩上,它醒过来的时候,发觉妈妈不在身边,寒冷和黑暗包裹着自己。它忽然间觉得非常的恐惧,没有了妈妈的庇护,自己可怎么面对寒冷与饥饿,可怎么活下去啊。在那么寒冷的冬夜里,在一个土坯搭的狗窝里,黑子大声地吠叫起来,那声音里夹杂着恓惶、恐惧和绝望。它一叫就是一两个小时,甚至要整夜不停。
屋里面传来了男主人的叹息:“垫窝的狗,不好养,你听它叫得怎么这么惨啊,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女主人也叹息了一声。然后,就是长久地沉默。
那个寂静的冬夜,只是黑子――一只一个多月大的小狗凄惨的叫声,在农家小院里,在破败的街道村庄里,在传响。
“藏~藏~~藏~~”
一声比一声痛苦,一声比一声揪心。
屋里传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是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要不咱们把它抱进来,喂点吃的吧……它太惨啦……”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女主人走了出来,把黑子抱进了屋。
一进屋,黑子就被人接了过去抱在了怀里。在温暖的怀抱里,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满眼泪花地哀叫了。在煤油灯的昏黄里,黑子第一次看到小主人。那是一个八九岁的漂亮的小女孩,裹着一件红棉祆,梳着马尾,两鬓的茸毛如烟如雾,红嘟嘟的小嘴巴,最生动吸引人的是她那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波光粼粼的眼眸。那清澈的眼眸里,黑子看到了黄豆大的灯焰,还看到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小可怜儿!”小主人按了一下黑子的小鼻头,用光洁的脑门儿和黑子的小脑袋顶了一个牛儿,“饿了吧?想吃东西了吧?天冷就得多吃东西……对了!我还喝剩下小半碗羊奶呢!”
黑子是真饿了。在妈妈身边,随时可以吃到奶,妈妈一见到孩子们便躺下来,弓着腰,四条腿和母腹环抱着孩子们,就像一座温暖的港湾。

黑子闻到了奶腥味,却找不到奶头。小姑娘把奶碗递到它鼻子底下:“小可怜儿,喝吧,喝吧……”
黑子伸出小舌头,一口一口地舔奶喝。一会功夫儿,小瘪肚儿就吃得圆滚滚的。
“妈!它奖(长)了,它奖了!”小姑娘兴奋地叫了起来。
“小红,你这个傻孩子!它是吃饱啦……”妈妈杵了闺女一指头。
吃饱了奶,黑子安安静静地靠着炕边,开始犯困,小红一把把它抱到炕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乌溜溜的小眼睛。
黑子离开了母亲,遇到了小红,这是第一个关心它疼爱它的人。黑子认定了小红,寸步不离。

小红起床,黑子也爬起来;小红去跳房子跳皮筋,黑子也蹒蹒跚跚地又蹦又跳;小红坐在门口发呆,黑子也卧在阳光里蔫头哈脑;小红去放羊,黑子也跟着出羊圈出大门投身到大运河边上的葱茏里。
家里养着一群羊,其中有一只大奶羊。大奶羊正是产奶的旺季,几只小羊羔跪着吸吮半天之后,羊奶奶里还蓄满了奶呢。黑子馋奶,也想跑过去嘬两口;而大奶羊不认这个儿,连跑带颠地躲开,或者瞪着黄眼睛企图用脑袋顶黑子。黑子围着大奶羊转来转去,无计可施。这时,小红就会拿一个茶缸子,到大奶羊那儿挤奶。大奶羊听话极了,安安静静的,它的奶头肿胀得难受,急需把奶挤出去。在稚嫩的小手的捋挤下,羊奶飞溅而出,泻在茶缸里。小红先喝上半缸子,剩下的归黑子。


在羊奶的滋养下,在运河畔的阳光里,在青纱帐的蕙风中,小姑娘和小狗子都在渐渐地长大。小红该上学了,黑子己长成了半大狗。
小红早晨上学,黑子拔楞着尾巴跟在身后,充当一名小书僮。到了学校门口,小红不让它跟了,一是老师不允许,一是班上有很多淘气的嘎小子。黑子蹲在地上调腰子,一副坐地炮的样子,反正不愿意离开。小红便瞪起小眼睛,拿出小主人的架式;黑子不敢违背小主,只得委委屈屈地跑回家。
家里没小红,黑子就像丢了魂似的,站不是卧不是跑不是跳不是,时间真是难捱,只能盼着小红放学了。
每近放学点,黑子早在土路边等候了。“叮铃铃”,放学铃一响,小学校的校门里便飞出了小红,小红穿着花裙子,一跑起来,裙角飞扬,就像一只花蝴蝶。小红飞到黑子身边,一把把它抱起来,一举举过头顶,边跑边问它:“小可怜儿,怕不怕?怕不怕?”

被高高地举过头顶,黑子也不怕,不慌也不叫。它知道小主人在逗它玩呢。
每逢礼拜休息的时候,小红就会带着黑子到运河边放羊。羊群出了栏,一路小跑,等到了河边,投入到绿草杂花之中,就安静下来了,它们低着头一边揽青草吃一边柔声地咩咩叫着。小红随身带着一本小书,譬如《小溪流》,坐在一块石头上,就静静地读,任煦暖明亮的阳光泼洒在她身上。黑子也受了感染,不去追那些蚂蚱蝴蝶了,就蜷身卧在小主人脚边,静静地听她读书。
滋润万顷良田的大运河在脉脉地流淌着,田野里染上了绿色的风在吹拂着,云空中棉花垛一样的云朵在移动着,一个小姑娘一只小黑狗守在一起,享受着属于她们的幸福时光。
一条柴狗的生命能有多长?几年,十几年……狗生短暂,如果能一直陪在小主人身边,黑子一定是幸福的。打死它,它也不会相信,它和小主人会被分开,它会沦为一只野狗……

小红的姑姑嫁到了通州,家里开着厂子,日子过得很红火。姑姑就想把小红一家接到厂里,帮着打理打理厂子;有亲人做帮手那才放心。况且,小红家单靠种地放羊,日子也过得太苦了。
一家人虽然故土难离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上路了。小红是个孩子,她不知道大人是如何权衡利弊如何做出选择的,她只知道自己离不开运河岸离不开羊群离不开她的小可怜儿――黑子。
父亲只好劝她说,老宅、羊群、黑子己经托付乡亲照顾了,什么时候想了,就可以什么时候来。小红眼圈红红的,拥抱了每一只羊,尤其是那大奶羊;她拥抱了黑子,她用手指点着黑子的鼻尖:“小可怜儿,我要走了,不许想我……过一两天我就回来……”黑子用乌溜溜的眼睛地望着小主人,小主人说什么它就信什么。
可世界怎么会依顺一个小姑娘的想法呢?父母在厂子里忙来忙去,一点闲工夫没有。小红也进了新学校,每天要上学,也忙得不得了。小红想家想羊群想黑子,想得夜里直哭,哭得父亲直烦:“这孩子,哭嚎得像家里那只垫窝的狗……”妈妈则抚摸着她的头说:“闺女,等我们忙过这一阵儿,就带你回家看看……”其实,妈妈只是在安慰小红,老家己经回不去了。
在他们搬家的时候,就己经把老宅子和羊群卖了;不卖些钱,拿什么在通州买房安家啊!黑子没人要更没人买,它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地柴狗罢了……

还没从与小主人分别的悲痛中走出来,黑子就面临了无家可归的处境。
小主人搬走,没有人再逗它与它亲昵了。大奶羊和羊群被装上车拉走了,虽然大奶羊不喜欢它,可它毕竟是喝羊奶长大的。黑子从心底里对大奶羊对羊群有一种依恋。农家小院再也不向它敞开了,里面的羊棚,鸡圈,水井,棒崮,枣树,死不了……它都再熟悉不过了,天天玩耍在其中;可如今,它从水库眼儿再钻进去,就会有一个陌生的婆娘举着擀面杖或烧火棍追杀出来,“哪里来的野狗!走!走!”黑子看得出,那婆娘目光恶狠,真是下黑手的样子,忙一塌腰,原路返回。
能收容它的,只有运河岸了。运河岸有一个宽大的怀抱,会收容每一个无家可归、无所依傍的生灵。
黑子就整天在河滩里游荡,逮蚂蚱,逐青蛙,追兔子……可它心里空空荡荡的。每次,看到有布粪、打草、收秋的大车和劳作的人们,它就远远地跟着。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个穿花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它就发呆,眼泪涌出眼眶。它知道,那不是小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小主人不要它,把它扔给了这个生机勃勃但又异常荒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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