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乡下搭上远行的大巴车,出发了…
她的目的地很远很远,那是一座遥远的城市,她隐隐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让她愈加感到未知的美好,“是吗?”她这样问自己。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行囊,掏出自己陈旧的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不断循环播放那几首早已听腻的歌曲,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幕,她看到的是那袋安安稳稳地躺在她脚边的番薯,让她想起的,是临别前母亲生生温暖的叮嘱。
她要去到一座遥远的大城市去打暑假工,那边,有她的哥哥和与他们家关系不冷不淡的亲戚,亲戚是那间工厂的一个管理阶层,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很羡慕了。
她的哥哥早早就辍学了,在母亲苦苦的请求下,哥哥终于依靠亲戚的关系得以在工厂里打工,不过他必须从最基层干起,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拿的是最低微的报酬,然而由于她要上大学了,家里负担不起高额的费用,为了筹够她的学费,她的母亲又再次哀求亲戚的收留,这是她平生第二次看到母亲那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一个人,而且是为了她,这让她感到悲哀。
漫长的旅途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她时常会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象出神,看着愈来愈陌生的世界,她感到莫名的惶恐,不过一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阔别已久的哥哥,她就很心安。
终于要到终点了,她拔下耳机,揉了揉被震得发疼的耳朵,等待着司机喊出她将要到达的路口。
“××路口的下车!”她欣喜地站了起来,收拾好东西,艰难的地抱起那一袋可爱的番薯,它们凝聚着淳朴 热情的母亲的血汗,它们也要跟着她进城,最终,送给城市里的亲戚。
一下车,外界的热气扑面而来,她不禁抬起眼来审视这陌生的世界,连天空也是陌生的,她一想到他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暑假,还会体会与乡下不同的欢愉,她的心情就按耐不住的欢欣。
她懵懂得来到这座城市,她还天真的以为,世界很美好…
她远远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哥哥,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他的头发长了,很久没打理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衣服,有点邋遢,好像街头灰头土脸的不良少年,他推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她当时心里想的是,才多长的时间啊,他怎么会变得如此难堪?
她呆呆的愣在原地, 没有印迎向对面来的哥哥,哥哥向她走来,一阵不冷不热的寒暄过后,他们并肩向他所在的工厂走去。
“怡,你过来这里后,跟我一样,吃的是员工餐,住的是员工宿舍。”哥哥平静地开口,眼睛却目视前方。
她的注意力从哥哥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移开,“啊,不是说住在叔叔他们家里吗?”
“别傻了,人家肯让你进去打工就已经很不错了…我现在带你去买东西。”
她的神色黯了黯,低头不语,她攥紧了拳头,又在一瞬间松开,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们停在一家商场门口,刚停好自行车,那一大袋调皮的地瓜便好像跳跳鱼似的噼里啪啦从车上滚落,好像以此来宣告它们对这陌生炙热的空气的不满,任她怎样尖叫制止都不愿停下。
行人看见了,一个个都好奇的过来围观,“哟,这是乡下的东西啊…”“小朋友,你们带这些东西来干嘛?”“啧,这么小的孩子,是出来打工吗?”她不顾别人的言语,低着头颅,自顾自地拾起那些落荒而逃的地瓜,紧紧咬住嘴唇,散落鬓角的头发正好遮住眼底闪烁的泪光,她无法向世界每个人一一解释他的苦衷,那就用沉默去回答,让所有的猜疑都得不到任何证实。
等他们处理好了一切才重新出发,路还很长呢…
他们到了厂里,亲戚传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纳凉,月光洒在他闲适的脸上,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来了?”
“叔,这是我妈自己种的番薯…”
在月色下,还能清楚的看见他眉头紧皱的神情,“放那吧放那吧,快进去快进去…”语气里透露着满满的烦躁与愠怒,于是他们把番薯放在门前的石头上,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厂里,她只感觉背后一凉,好像有两道光射向她的背后,直要刺穿她的胸膛,。
那天晚上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然后安心睡去…
第二天正式上班,她很早就起了,拿着一本牛津英汉词典到后阳台去背单词,每天一页,这是她的习惯。
来到楼下,她看到她带来的番薯依然安静的躺在石板上,一点挪动过的痕迹都没有,在一瞬间,它们变得那么不可爱,甚至让她觉得有种致命的羞耻与难堪。
她开始了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每天对着那冰冷的机器,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然后看着亲戚他的孩子们享用着令人垂涎的佳肴,一言不发地扒着碗底粗糙的米粒。
不过好在生活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她结识了一个长工,与她同宿舍,和她一般大。
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她们俩打定主意出去挥霍一把,她们去逛了商场,进了奶茶店,去了酒吧,她很开心,因为这些只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欢畅。
回去的时候看见亲戚仍然坐在门前的摇椅上,似乎已安祥入睡,于是她们轻松绕过他溜回厂里,但她隐约又感觉有两束光刺中她的后背,让她的背影不禁一颤,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
那个夜晚,她忘掉了所有悲欢,做了一个美好无比的梦。
然后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到了午饭点时,她和长工一起去食堂打了饭坐在一起吃,这样就可以暂时忘掉那些人的嘴脸,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她吃饱了,起身,准备去倒掉剩菜剩饭,撞见迎面走来的亲戚,对上他的眼神,那样深邃无底,好像要随时放出无数把利刃将她捅成筛子,她感到无措与恐惧,慌张地错开双眼,含糊地喊了声,“叔叔…”于是准备擦肩而过,逃之夭夭。
“还知道我是你叔啊…我还以为你哑了呢…”他用家乡话这样说着,刻薄的语气刺痛了她的耳膜,“你妈送你来这是来干嘛的?让你来这里逍遥挥霍的吗?才上班没几天就受不了了吗?为什么不早点收拾后滚蛋呢?!”他继续用尖酸的口吻说着,她早已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可她却如同石化了般,双脚钉在地面上,死活也迈不开,任由怒火哔哔剥剥的烧灼她的大脑,他手中那个一次性饭碗早已被她捏爆,油腻的汤汁汨汨地渗出,沾满她的双手,溅落在她满是污秽的鞋子上,泛着湿漉漉的腥臭味,像极了焚尸炉、火葬场…
全场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场可笑荒唐的表演,当他终于离开,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拾起碎了一地的尊严,连坐在角落里的哥哥也一言不发,冷漠的旁观这一切…
他走出食堂,把手中的饭盒狠狠砸向垃圾桶,就像砸向仇人的脑袋一样决绝,带着凶狠凛冽的神色…
一场无果的发泄后,她终于回到车间,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只有嘈杂的机器发出的“咔咔咔”的响声淹没了她偶尔哽咽,她的泪水滴在油腻的地板上瞬间变得浑浊,被吞没的悄无声息…
她就这样孤独的过了一个暑假,和那袋无人问津的番薯一样,也许它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等待它们的却是肮脏腐臭的垃圾桶,早知如此,它们当初为什么要出发?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这两个月,她在无聊的时候靠啃书来消磨时间,甚至背完了整部牛津词典,可是她换来了什么?她做的一切都不为人知,甚至没人愿意知道,…
谁知道呢,一切都不如她所想,她只能在每次与母亲的通话中寻找微不足道的温暖,好让她不会被这冰冷的人世间冻死,让她能平安的度过每一个寂寥没有月光的深夜,即使没有梦,…
她再次出发了,回到故乡,结束她漫长的噩梦,是哥哥接她来到这陌生的城市,离别前为她送行的也是他,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啊,可惜的是她并无一分不舍,只是离别前轻描淡写地说了声再见。连挥手道别都懒得了,因为她不想带走这个令她窒息地方的任何一颗尘土,所有有关这座城市的记忆,都死去吧…
她在母亲的怀抱中做了一个好梦,梦中,是温暖的火光,驱赶了她生命中的黑暗,还有那可爱的番薯也出发了…
她把所有对美好的想象都燃烧殆尽,她再也不要活在卑微的想象里,她要撞碎这扇时间的玻璃门,然后血肉模糊地开始一个全新的人生。
千万别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当初为什么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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