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很多年前爷爷还很年轻的时候，穿着蓝色的咔叽布上衣，剃过的头发浅浅的，早晨我们上学，五姊妹赶着山顶的阳光去学校，那时候山上料峭的风里有雪的味道，爷爷站在树下望着山顶一线推进的阳光判断时间。如果住在山上，每天早晨的阳光都是层次分明的，属于白天和黑夜的部分会格外分明，有时候可以一只脚踏进白日，另一只脚踩着夜晚的露水。他在这山上生活一辈子，真的就是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受生产制度的管制，到老了身体已经不允许出远门，所以他很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看着太阳拂过哪个山顶，就知道到了几点钟。
我小时候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勤劳的农民，读过书，启蒙就是天地玄黄的古书，所以很明白为人的道理，教我下棋，做人，带着我去深山里采兰花，那里有高耸入云的松和一人高的兰草，算是年少时的奇遇。可惜没有豹子熊之类的，他说更早之前是有的，山里什么都有，是炼钢铁时期，都烧死了。
爷爷年轻时很喜欢奔忙，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山里人清苦，喝浓茶，煨柴火，按着二十四节气做很辛苦的农活，他干活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山野里闲跑，带着一条狗，上山下山，摘野果，追野兽，从没有走丢过。我至今勇勇敢敢一个人，托了那时候的福。
我看到朋友的签名，“好好做自然之子，好好做万物之灵。”从前我也是这样的。
我有时候会很怀念很怀念从前，我是个多愁善感又善于记忆的人，我已经离开那个小山村很久了，久到有时候我会怀疑有没有那么一件事情，可是这两天故乡又下雪了，我在深夜想起它，身体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我想起小时候一遍遍走过的路，路边的山坡上有冒着热气的洞，一到冬天就会像温泉一样热气氤氲，虽然没有水，但里面真的很暖和，上学路过的我们把手放进去捂热。后来学了地理知道那是地热，但是小时候的我们真的是惊喜又好奇，都觉得那里住着精灵鬼怪，大人们怕我们掉下去，说那里面有冬眠的蛇。
我时常给还在那个地方的爷爷打电话，电话里他止不住地咳嗽，他总是待在家里，许多年没有劳动了，在沙发上围着火炉看那些我看上十分钟就会睡过去的电视剧，就这么度过了很多年。奶奶去世以后，他吃饭就很随便，我给他下厨，连调味料都找不齐。
我始终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突然就苍老了的，我连四岁时第一次上学的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在我快要长大时候发生的事，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大概是那些年我忙于和周遭的环境争斗，青春期的孩子总是面临各种各样最艰难的时候，也可能是我真的没有回去过几次，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从十岁开始就是这样的状态。
我在爷爷九个孙子里排第七，但是他最心疼的一个。冬天睡在他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他要拿着手电绕过整座老屋过来给我掖紧被子，回到他的房间以后，还要隔着墙大声叫我别掀被子。记忆里他最早时候的咳嗽，就是他走在冬夜的屋外时，在冬风呼呼作响里，跟核桃树丫一起发出的呛风声音。
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东西，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只能到记忆里去寻找它了。
他逢人提起我，是我的同辈就说我从小孤独惯了，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但是心善，希望别人多和我玩耍。是长辈就会说我性直，不懂敬事，希望别人多包涵照顾我。
他也深谙我性格不合群，每次在电话里语重心沉，叫我遇事多思量，不要意气用事，得罪人会为难自己。我总是答应得爽快，不想他焦急，可是为人呐，总有很多退也退不了的时候。
他对我长大，是有很多期待的。希望我用功读书，能够养活自己，不要游手好闲，在电话里问我近况，会先问工作和学习状况，希望我放在心上，做个有用的人，然后会像其他长辈一样提起老大不小该找个女朋友的事情，我说我想先好好工作，等一切都稳定了再说，只知道谈情说爱的男人很没出息的。
他总是长长地叹息，说人哪能孤身一人。其实他重孙都好几个，我每年包红包已经叫苦不迭，但他还是关心我的生活，尽管他离开我的生活已经很远了。
我前两天21岁了，没有感觉，要是一定让我说出什么变化，能从身体里感知到的，就是有什么东西平稳下来，不再剧烈动荡了。我知道从生理学角度来讲，这是长大成人后一部分激素的分泌平衡，不再像发育期那么旺盛。比如要到二十五岁时，人才能真正控制住自己去主动学习，但那时候学习能力却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是身体里某个东西死掉了，熄灭了。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从前支撑你活蹦乱跳的东西会突然死去，毫无意义的东西会顶替它们，成为你生活下去的动力。比如超市的折扣卷，比如一份年度财务报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长大的呢。是新年的时候看着满天的烟火发现再也没有追逐的心情了，是和一大群人一起玩乐却没有一个朋友的时候，是知道原来爱一个东西真的可以不说出来的时候，是发现自己每长大一天，就会有人老去一天的时候。
我无比怀念小时候的田野、黄狗和年轻时候的爷爷栽种一颗树的样子，这比起我充斥在我现在生活中的闹钟、通勤、电子游戏、超市蛋糕、快餐、药品、回忆、孤独和他人对我的误解、针对、信任、期待要好一万倍。
“任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赤子之心永存。”不管生活多么多么不容易，你总是可以在某天深夜里因为想起从前的自己而惊醒，做个勇敢单纯的人，才对得起自己纯净的灵魂。我想这就是童年时爷爷和故乡教会我的。
我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爷爷多病的身体，他已经是我和故土唯一的联系，不管在哪里，只要有故乡，人总是有寄托的。所以我希望将来每当想要痛哭流涕的时候，还是可以接到爷爷的一通电话，什么也不说也好，听听他爽朗的笑声，就总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以放下所有的沉重，还有勇气重头来过。
所以我格外珍惜和他生活的时候，我深知人世不长，从前参加葬礼，戴孝的人跟我说，人在的时候，能好好照顾就好好照顾，不然等到离开以后，再后悔也没有用，就算是抱着被子到坟墓面前也没有用。深以为然的。
昨晚打电话时听到他说电视坏了，在家里就只能烤火，很无聊，挂了电话就在网上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又再找人代收，老年人没有电视剧，晚年生活会一片暗淡。
到这时候才明白，来自亲人的关爱才是生命原野最汹涌的泉眼，所有的枯萎和皲裂，所有的荒芜和冷漠，都由此得到灌溉。
到了一年末，想写一些总结，又想到他总是说，已经到了过一天赚一天的年纪，所以把关于他的一些回忆记录下来，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俗务缠身，忘了从前，这是我关于他的两种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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