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许围郑
在晋文公的复仇计划中,居于第二等次的,是曾经委身楚国甘为鹰犬的许国和郑国。城濮之战后,郑国眼看楚国大势已去,便很识趣地跑去向晋国表忠心,晋文公为了壮大盟会的声势,也就同意了郑国的请求,允许其参加践土的会盟。与善于见风使舵的郑国比起来,许国就有些不解风情了。
许国处于郑楚之间,说起来也算是个处处受气的夹心饼干。早年郑国霸道的时候,就经常敲打许国,甚至一度将其灭国,后来楚国北上中原征服了郑国,许国人本以为有了靠山,却不料还是摆脱不了受人欺凌的命运,在此后的岁月中常常要被他们拿出来逗个乐,惹得许国的国君总得时不时“肉袒谢罪”,估计背上都能生出厚厚的老茧。
城濮之战爆发时,正是楚国北上气焰嚣张的时候,许国自然不能违逆楚老大的意思,只好鞍前马后为其效劳。即便是后来楚国败了,深受欺辱的许国就算是捂着被子还是能听到楚国粗重的喘气声,因此当诸侯纷纷都去往践土拍马屁的时候,许国人却不敢凑热闹,这下可惹恼了新晋霸主。于是这年十一月十二日,温地会盟刚刚结束,刚刚走出会场的诸侯很快就换上了戎装,带着几万诸侯联军气势汹汹直奔许国而来,将其国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讨伐其助楚的不臣之罪。
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许国只是一个小国,其体量别说跟晋楚这样的大国比了,就算是跟被瓜分后的曹国比都不一定能赢,如果真的只是讨罪的话,派郑国前去就足够了,晋文公根本无需亲往。反而是如此兴师动众铺张浪费,总给人一种暴发户想要炫富的既视感。
不过要真这么想的话,还真有些冤枉人。我们知道,晋文公五年举行了两次重要的会盟,一次是夏季的践土会盟,主要目的是施恩,与之相对的,冬季的第二次会盟则是为了立威,用《左传》的话说,是要“讨不服也”。无论是施恩还是立威,都是巩固霸主地位的策略,因此我们也只能说,这次的出征讨伐许国是假,检验会盟的成果、考验诸侯的成色才是真。
也正是因为如此,诸侯联军围攻许国时估计也是出工不出力,战争持续了半年之久,至于最后闹了个什么结果,史书上也没有明说,倒是联军不慌不忙地在许国的翟泉开起了大会。这次会议召开的时间是次年——也即晋文公六年(631BC)——夏天,会议的召集者是晋文公的舅舅狐偃,参加会议的有宋国的公孙固、齐国的国归父、陈国的辕涛涂、秦国的小子憖,王室大夫王子虎也前来助阵。至于鲁僖公,或许是嗅到了温地会盟的火药味,有意无意地滞留在了狄泉,很是不合时宜地参加了这场以大夫主导的会盟。
大家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战争的矛头很快又指向了郑国。半年后,晋国人派了小股部队入侵郑国,以试探其防御能力。第二年,也就是晋文公七年(公元前630年)九月初十,秦国积极响应晋国的号召,会同晋军大举讨伐郑国。
郑国与许国比起来要更加强盛一些,但其命运却没有比许国好多少。早年齐楚争雄的时候,郑国就被齐桓公、楚成王推来搡去闹得不像样子,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之下,郑国人很快就学会了见风使舵。因此当中原舞台上又突然多出来一个更加凶悍的霸凌少年的时候,郑文公毫不犹豫地就向晋文公投怀送抱了,可即便如此也依然逃不脱被征讨的命运。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文公如今可是响当当的中原霸主,他想要讨伐谁还真不愁找不到借口。特别是过去流亡的经历,不仅给他带来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更成了他发动对外战争屡试不爽的灵丹妙药。这次也毫不例外,晋文公再次揭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祭出了复仇的大旗,声言郑国“无礼于晋且贰于楚”,必须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郑文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晋国军力的强大是有目共睹的,小小郑国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自然是不敢怠慢。秦晋联军兵临城下的时候,郑文公早早就准备好了礼物到军营中探望,谁想晋文公根本不吃这一套,送来的礼物连看都没看直接就给扔了出去。
郑国的使者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叩头求饶,晋文公也不为难他,而是不咸不淡地回答说:“寡人并非是要兴无名之兵,只是你们那个叫叔詹的,太不厚道了!当初寡人做客贵国,他不予礼遇还则罢了,竟然动了歪心思想要杀掉寡人,寡人每念及此便心中不安。今日只想亲自会会此人,若是贵国能将叔詹送来,大军不日便会退回晋国。”
郑国使者此时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离开这个沉闷的军营,听到晋国开出的条件,也未及细想就急忙告退,这可给郑文公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叔詹是郑文公的亲弟弟,又是一国执政,是郑文公最大的依靠,因此在得知此事后,郑文公心中翻江倒海斗争了许久,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把叔詹叫过来,声泪俱下地痛哭道:“我是真不愿意把你交出去啊!”
在众多不明就里的大夫看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晋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郑国的安危可就全系于叔詹一人身上了,郑文公如果执意袒护自己的弟弟,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后果。到了这个份儿上,叔詹也是无路可退了,他看着周围哭哭啼啼的人群,正义凛然地说道:“如果臣一人的命可以换来百姓安定社稷稳固,又有何不可?”说罢便昂首阔步地走向了晋国的军营。
晋文公没想到叔詹竟然这么痛快,以至于整个思路都被带偏了,在见到叔詹后他是怒火中烧一通数落,说我要把你给煮了。叔詹慷慨激昂地回答道:“外臣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在临死之前尚有一言,不知执事可愿细听?”
自古以来巧舌如簧的雄辩之士经常会在刑场之上,用自己筹谋已久的说辞给自己翻盘,甚至搬弄是非扰乱视听,比如后来的张仪,愣是用自己的七寸不烂之舌把楚国玩的团团转。但凡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刀下去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不过晋文公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冷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我倒想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叔詹还真给说出花儿来了,只见他拱手作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当年执事路过郑国时,我曾经劝说过寡君,让他对执事加以礼遇。然而寡君却抛弃礼义,违背宗亲关系,冷落了执事,做出了像曹共公一样的蠢事,这自然是他自取其祸。臣知道寡君的作为必回引来灾难,因此才劝谏寡君防止祸患,只是寡君不肯听从罢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寡君着想,为国为民之心,执事恐怕也是知道的。”
他边说边走向煮了滚水的鼎镬,用手轻抚炙手的鼎耳大声呼喝道:“可怜下臣如此忠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一人受戮不足惜,只可叹从今以后忠心侍奉君主的人,都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了!”说罢便从容地准备往开水里跳。
一个人只要有所偏好,就一定会有其弱点,对于热衷于做宣传工作的晋文公来说,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仁义之名,叔詹的一番说辞可以说是直击要害。杀掉叔詹本来就不是大军出征的主要目的,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晋文公若还要坚持的话,怕是会有损于自己的声誉。想到这里,晋文公也毫不犹豫,赶紧让人把叔詹拉住,不仅免了他的死罪,还以厚礼相赠,恭恭敬敬地把他送了回去。
烛之武退秦师
晋文公在叔詹这里吃了哑巴亏,已然是锐气大挫,可偏巧这个时候,一直与晋国保持同盟关系的秦国也突然给自己摆了一道。
话说晋军驻扎在新郑以北不远的函陵,而秦军则驻扎在汜水南岸与晋军遥相呼应。两军分立驻扎为郑国人破解联军提供了机会,郑国人对付不了晋国,便找秦国去打开缺口,打开这个缺口的是一个叫做烛之武的老人。
这个故事因被选入了中学教材而广为熟知,说的是郑国有位叫佚之狐的大夫,向郑文公举荐烛之武,烛之武接到使命,不免要发几句牢骚,说:“我年轻的时候尚且不中用,如今都垂垂老矣,你把我薅出来还能顶什么用?”
郑文公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很难为情地低头认错:“都是我有眼无珠,不能及早地重用先生,寡人本应尽早向先生赔礼认罪的,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正是国家危亡之际,已顾不得这么多了。还请先生能够不计前嫌与国人共克时艰,尽己所能挽救郑国于倒悬之危!毕竟家国一体,若是坐视郑国灭亡,恐怕先生也会受到拖累啊。”
烛之武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看到郑文公言辞诚恳,便依着国君的意思去准备了。到了晚上,这个耄耋老人趁着夜色,用绳子绑在腰上从城墙上偷偷出城,前往秦国军营。
在见到秦穆公后,烛之武毫不避讳地说道:“秦晋两大强国围攻郑国,郑国自知必会亡国。若是灭掉了郑国而对秦国有利,寡君也就不敢派臣下来烦劳执事了。”接着他站在秦国的立场上分析道:“秦国与郑国之间隔着一个晋国,就算是您帮助他们灭掉了郑国,秦国也很难从这胜利的果实中分一杯羹,只能让晋国变得更加强大。秦晋本是可以匹敌的国家,可一旦晋国强大了,实际上就等于是秦国力量被削弱了。倒不如保全郑国将其作为秦国东进的跳板,就算是暂时无法东进,以后秦国人来往东方有个歇脚的地方,对您也没什么坏处。”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点到了秦穆公的痛处。秦穆公之所以多次插手更立晋国君位,可不是要做慈善的,而是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而秦国想要东进,晋国是他们绕不过去的坎儿,因此显然他们不希望一个强大的对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过考虑到近年来秦晋之间的表面关系一直维系的不错,单凭这点还不足以让秦穆公下决断,于是烛之武继续循循善诱,从另一个侧面启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执事曾帮助晋惠公取得君位,为了表示感谢,他曾许诺割让河外的焦、瑕等列城给秦国,可他刚刚回国就派兵筑城抵御秦国。这件事情可是刚刚过去不久,执事不会忘了吧?”
这件往事就发生在二十年前,秦穆公当然不会忘记,可这些都是他与晋惠公的私人恩怨,跟今天的事完全扯不上关系啊!但烛之武就有这个能耐,他把晋惠公的个人性格进行了引申,让秦穆公感觉到晋惠公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他身为国君个人意志的体现,而是其国家意志、集体意志的体现。
与此同时他还特意提醒道:“眼下晋国已然称霸中原,威服诸侯,达到了权势的顶点,可他们却依然不满足,可见他们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他们今天可以向东扩张觊觎郑国的土地,那么明天就有可能向西扩张,若真到了那一天,首当其冲的除了秦国,臣下真不知道还能有谁!执事勤勉治国日夜操劳,却给晋国做了嫁衣,臣下真为您感到不值啊!”
这席话简直戳破了秦穆公的小心脏,让他不禁冒了一身冷汗,更是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人生。回想起与晋国交往的种种,这些年被压抑的痛楚和不快喷涌而出,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在即位之初便有一颗称霸中原的雄心,为此他在西方苦心经营,灭梁芮,服群蛮,拓疆千里,称霸西戎,建立了一个足堪睥睨群雄的超级大国。秦穆公征战一生、建功无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与晋国争夺崤函通道的过程中慢人一步,终究还是让晋人抢得了先机。而恰恰就是这走慢的一步,成了他一生的隐痛,使得他不得不接受晋国的联姻,不得不摆出一副公正的姿态,去帮助晋人稳固内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活雷锋。
特别是在晋献公去世之后,秦晋两国之间的恩怨情仇可以说是剪不断理还乱。秦穆公在与小舅子晋惠公的斗智斗勇中更是吃尽了苦头。尽管经过韩之战秦穆公扳回了一局,将河外的大片领土收入囊中,但终究还是被打乱了节奏,以至于处处被动。
惠公父子套路之多、诡诈之奇让他心力交瘁,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重耳的身上,而为了得到自己无条件的支持,那个流亡公子还狠狠地拍了自己的马屁,在朝堂的歌礼上,赋《黍苗》《沔水》表达了愿意对自己言听计从,辅助自己荡平天下的意愿。虽说外交场合的客套话不可全信,但秦穆公还是太过于天真,为了这份许诺,不仅亲自带兵护送其回国即位,在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及时为其化解,还送给他三千的护卫队作为纪纲之仆。
三千人的队伍在我们今天看来或许不算多,但若要考虑到当时各国的军力规模的话,就会发现秦穆公的确是下了血本的。当时国际上的大国普遍只有三军的建制,士兵数量最多不超过四万人,秦晋两国在当时还都只有两军,总兵力只有两万多人,这三千人至少相当于秦国10%的军力,称得上是一份大礼。正是依靠着这三千人的强大支持,晋文公在毫无根基的晋国丛林中站稳了脚跟。
秦穆公如此苦心孤诣,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可那个表面温顺谦和的重瞳公子,究竟回报了什么呢?晋文公二年,王子带之乱再次爆发,秦穆公满心欢喜地带着大军准备东渡黄河,在中原建立自己的功业。可大军刚到黄河岸边,却发现晋文公派来阻拦自己的人早已恭候多时了,那个声言要辅助自己定鼎天下重瞳公子,用尽各种花言巧语让自己把唾手可得的尊王之功让给了晋国。不仅如此,在晋文公五年晋国侵曹伐卫与楚决战的过程中,秦国更是派出了有生力量,为晋国鞍前马后日夜操劳。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秦穆公不知不觉间便被反客为主,让本应担纲主角的秦国变成了陪衬,生生地把那个白眼狼捧成了中原霸主,而自己却毫无所获。如今重瞳公子已然称霸,自己却像一个跟班一样,忙前忙后给他照应着,现在更是要因为晋国的那么一点破事,劳师动众前来助阵。
秦穆公不由得纳罕起来: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把好好的康庄大道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辛苦一世操劳半生,非但没能成就夙愿,怎么反倒成了他人称霸的帮手?人生的剧本经常会走样,可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看到晋国今日不可一世的骄横姿态,那一日千里的发展态势,让他感受到了阵阵的寒意,让他不得不为晋国如今蓬勃的发展势头感到担忧。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在这个幽深的夜里,烛之武的话瞬间点醒了秦穆公,让他回到了自己雄心勃发的青春年华。尽管出生于公元前683年的秦穆公,到这一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即便从他即位的公元前659年算起,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然而这长期被压抑在心底的雄心还是激起了他的斗志。
也就在这个时候,秦穆公打定了主意,要与晋国决裂。在送走烛之武之后,秦穆公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在两军阵前与郑国结盟,留下杞子、逢孙、扬孙三名大夫为郑国守城,将郑国置于秦国的保护之下,而秦军主力则在他的带领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撤军回国了。
战场形势发生突变,晋军上下都气愤不已,作为这次战争的组织者,狐偃更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在觐见晋文公时力劝,既然秦军已经撕毁了协议公然与我为敌,那还等什么,直接追上去打就是了!
晋文公虽然也很恼怒,但到底还是顾及自己的名声,顾及到了自己身旁的三千甲士,顾及到了国内依然未曾调和的关系,顾及到还不是与秦国决裂的时候,因而选择了隐忍不发。他看着秦军扬长而去,怅然若失地回应说:“不必了,秦穆公对我是有恩的,没有他的支持,我是无法获得今天的成就的。若是恩将仇报,不是仁义之举;失去了他所赠与的(甲士),不是智慧之选;因为一时意气而让自己的后盾离心,也不是勇武的表现;我们也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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