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常把先秦时代分为春秋与战国,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史学界究竟是根据哪个节点进行的断代划分。关于这个划分的节点,有几个主要参考观点:其一,是将史书《春秋》和《左传》的纪事终点作为战国时代的开端;其二,是以孔子去世的前后时间为战国开端;其三,是将七大战国正式形成的标志,即“三家分晋”作为战国时代的开端。本篇的主旨不在定论战国的起始点,而在将“三家分晋”的故事及其后形成的天下格局做出一个粗浅的描摹。
晋国自晋文公称霸之后,凭借其雄厚的国家实力和后代持续有力的发展,几乎一直处于天下霸主的地位。新兴的强国楚国数次北上争雄,双方虽互有胜负,但始终无法逾越晋国这道中原屏障。甚至于吴越争霸的背后,其实都笼罩着晋楚两个大国博弈的身影。
作为姬周的嫡系血脉,晋国同燕国、卫国、鲁国一样,都是老牌的诸侯国。然则,到了此时雄风犹在,天下忌惮三分的,也只剩下盘踞中原的晋国。后世所言的“春秋五霸”,姬姓诸侯也只有晋文公重耳一人入选,别无分号。至于暴兴一时的郑庄公,也不过落了个“小霸”之名而已。尽管如此,晋国霸业持续的时间之久,几乎一直延续到了“三家分晋”后的战国,即使晋国之名不存,但列国仍以“三晋”相称,迁延至今,成了山西省的别名。
《左传·宣公十二年》中有言:“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这本是晋楚大战中,楚国大臣屈荡对楚庄王换乘的一句谏阻,但引申在晋国的命运上,似乎也是说得通的。晋国的强大是因为其独特的国家政治环境和人才简拔制度,崇尚优胜劣汰的竞争,务实而不拘泥于传统旧规。一句“惟楚有才,晋实用之。”充分说明了当时的天下,晋国的发展环境和灵活的用人体制是非常吸引天下人才的,故而其长期处于领先状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隐患问题也恰恰藏在期间。
晋国因为早年“曲沃代翼”这个以庶夺嫡的历史原因,传统的周礼继承制度被竞争机制打破,在权力斗争中获胜的一方,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对公室子弟的势力大力削弱,形成了晋无公族的局面。与此同时,为了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君主手下的卿大夫们的地位不断提高,权力也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上卿家族之间的轮流执政,彻底架空了君权。在晋国这片沃土上,为了得到更多的实权,扩充自家势力,已经打破周礼游戏规则的上卿家族开始持续上演群殴兼并的好戏。其斗争方式和惨烈程度,我们可以用世界杯足球赛的赛程,来打一个形象的比方。
晋国最初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卿大夫家族,互相吞并到后来,只剩下了十二家。而这十二家还不是笑到最后的,很快又被淘汰到只余六家。换言之,淘汰率几乎是对半砍。剩下的这六家,通过各自的手段,瓜分了之前六家的土地封邑、人口、财货,晋级下一轮比赛。六进四的赛事相当惨烈,前前后后从国内打到国外,战火燎原了整八年。随着中行氏和范氏惨淡出局,晋国天下,除了被架空了的“裁判”晋侯之外,再次晋级的知氏、赵氏、魏氏和韩氏四卿家族代表队之间,来不及修整就正式拉开了半决赛的序幕。
开战之前,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四个代表队的成员。
首先出场的是此时处于正卿地位的知氏代表队,因为战火最初是由该队的队长智瑶点燃的。智瑶出自姬姓荀氏,是晋国名臣荀林父的后裔。不少笔记故事和历史传说中,都将智瑶塑造成一个好大喜功,不学无术的残暴政治白痴,实际上,智瑶这个人按照历史记载的文字来看,近乎是个相当完美的男神,能征惯战,智慧超群。确切的说,能在晋国年年淘汰赛中脱颖而出的人,不成精也是半仙了,天然呆是没有生存可能的。历史上关于智瑶其人,知氏家族的族人智果有一个系统的评判:“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简单来说,就是:智瑶过人之处有五点,高大英俊,文武双全,果敢坚毅,简直是个男神,但是,唯一的缺陷却是致命的,那就是:不仁。 关于这个“仁”字,历来有很多的解释,有一种通俗易懂的理解叫作:“心中存人,是为仁。”以这点来说,智瑶做得并不到位,他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最终如智果所言,将知氏拖入了灭族的深渊。
优秀的人总是有资本傲慢的,但是出来江湖混,作下的孽迟早要还的。相对于智瑶的高调,他的好CP赵毋卹则要低调得多。作为赵氏代表队队长的赵毋卹,从面貌上说,不如智瑶高大英俊玉树临风,甚至是丑男(史载:“貌寝”)的代言人。但是,长相不好,人低调,不代表不优秀。出身庶子的赵毋卹本来不是赵氏的法定接班人,他的胜出,完全是源于他出众的才能和战略眼光。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他具备克制智瑶的优势:隐忍。在史料中,智瑶不止一次的以懦弱和貌丑为由侮辱赵毋卹,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当众把酒器直接砸在赵毋卹的脸上。赵氏上下对于智瑶的无礼群情激奋,只有赵毋卹始终隐忍不发。隐忍的人通常很孤独,孤独的人一旦爆发起来,能量是惊人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赵氏的队长就属于这种烈焰冰山型。
韩氏和魏氏也是晋国传统意义上的上卿家族,两者势力在晋国朝野亦是盘根错节,在若干轮的密集淘汰赛中,始终屹立不倒。在前一轮的晋级赛中,两家与赵氏通力合作,还曾挫败知氏扩张自家势力的阴谋,几次挽救赵氏于既倒。相对于咄咄逼人占据优势的知氏,以及前一任正卿退役的彪悍善战的赵氏,韩氏和魏氏在实力上略居于下风。下风归下风,好歹也是晋国政坛有效的一票,是最重要的两支队伍,在后来的发展中起到了不可小觑的关键作用。
晋国政坛的四支队伍由此构成了一个矩形,但是常识教育我们,它必然不如三角形稳定性高。在面对上个赛事战利品分配上,知氏凭借自身优势,将既得利益最大化。而赵魏韩三家,则只能将剩下的利益均摊,于是不满的情绪就此埋下了伏笔。对于知氏来说,仅仅瓜分失败者的战利品是远远不够的,若能独吞整个晋国的土地,取君权而代之,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其实也不单知氏这样想,其余诸卿也多少有这样的愿景。这点从六卿尚存时,各家族扩充实力的土地改革政策就能看到。银雀山出土的《孙子兵法》汉简中的《吴问》,记录下了孙子对晋国诸卿分守晋国之地的看法。如记载属实,那么,晋国诸卿变革自家田制的目的是为了最终瓜分晋国而入私囊,先专晋政,而后取而代之。事实上,晋国后期,也确实出现了“政出私门”和“名为晋卿,实专晋政。”的现实。既然大家都是奔着一个目标去的,金字塔的塔尖也只能允许一个人独领风骚,那只好拼一个你死我活。
占据上风的知氏队长智瑶率先发难,先不计前嫌,率领三卿合力赶跑了晋出公,接着利用职权,专擅晋政,打着新任晋侯的名义,借献地为由,要求三卿各从自家割让一万户封邑献给晋侯。你智瑶“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余三卿也不是傻子,这一万户封邑能不能到晋侯手里,只有你智瑶知道,说什么也不能便宜知氏。韩魏最先表示反对,但是智瑶来势汹汹,韩康子和魏桓子思来想去,谁都不敢忤逆智瑶,惹祸上身。本着恶人必有天收的信念,韩氏和魏氏相继在愤懑咒骂画圈中,各自奉上了自家的一万户封邑,坐看事态发展。
对于智瑶来说,韩魏两家的乖顺甚得其心意,如此一来,晋国政坛3:1胁迫赵氏的阵型已然形成。在他看来,除非懦弱的赵毋卹是傻子,才会冒被三家倾全力殴打的险,拒绝自己的要求。于是,他很自信的派人向赵毋卹递话,更变本加厉的指定要赵氏将自家的蔺(今山西离石)和宅皋狼两城割让出来给晋侯。如果细心的朋友打开地图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两个地方距离知氏的封地今天的山西永济地区是有一定距离的,知氏根本不会从中得到任何的好处,也无法直接接管这两个城邑。那么,智瑶为何要处心积虑,点名要赵毋卹交出这两城呢?答案是,智瑶是故意的。
赵氏本是外族入晋,不是晋国土著,蔺和宅皋狼是赵氏祖先的传统封地。尤其是宅皋狼。此城得名于赵氏祖先孟增的别名,他是蜚廉之孙,造父的祖父。对赵氏家族而言,宅皋狼就是其宗庙发迹圣地。蔺和宅皋狼对智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赵氏来说,把祖先圣地交给别人,等同是毁我宗庙,侮辱赵氏上下的尊严。赵毋卹对于智瑶这种无耻无良无理取闹的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一贯隐忍的他这一次断然回绝了智瑶,宣称祖先之地,概不赠送。
守雌的小子终于雄起了一回,智瑶却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他故意设局挑衅赵氏,目的就是与赵氏决一死战。早在赵毋卹的父亲赵简子年轻之时,知氏和赵氏两家始终是相爱相杀。智瑶的祖父荀跞就曾经借六卿斗争,赵氏倾危之际,逼迫赵简子杀了自己心爱的股肱之臣董安于,并且暴尸街头。赵简子对知氏可谓是恨之入骨,赵氏和知氏的血海深仇从那个时候就注定再也解不开了。赵简子在日,以出色政治家的老辣手段,一直努力压制知氏的势力扩张。但是,赵简子死后,轮到智瑶当正卿,攻守易形,就开始轮到赵氏被宰割。智瑶处处挤兑赵毋卹,不断激化知氏和赵氏的矛盾,目的在于彻底将赵氏这棵大树给连根拔起,剩下的韩魏兔死狐悲,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正是一劳永逸的上佳之选。赵毋卹会拒绝,在他的意料中,但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一直被他看不起懦弱小子居然有巨大的能量,真的敢而且能,以一敌三,同知氏决战。
赵毋卹的拒绝让智瑶找到了理由攻打赵氏,他立刻向“裁判”晋侯请旨,率领知魏韩三家大军对赵氏发动总攻。尽管赵毋卹做好了应战准备,但是,仓促之下,战力无法集中。危急之时,他向家臣们询问该退向何处作为坚守和反攻的支点。他的重臣张孟谈告诉他,可以去赵氏位于晋国北部大本营晋阳寻求立足点,因为赵简子当年在晋阳筑城,目的就是为了给赵氏建立家族根据地,晋阳城的战略储备和地形都有利于防守反击。赵毋卹当机立断,在知魏韩三家的大军追击下,边打边退,一径退入了晋阳城。
在智瑶看来,赵氏的战斗力虽然很强悍,但是架不住知魏韩三家人多势众,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如今苟延残喘的退入晋阳孤城,身死族灭不过是他智瑶挥挥手的事。于是,他下命知魏韩三家大军强攻晋阳,不给赵氏喘息之机。出乎意料的是,晋阳全城的百姓与赵氏全族同仇敌忾,誓死抵抗,连续被知魏韩三家强攻数月,晋阳城依旧岿然不动。
既然强攻不行,那就围而不打,困死赵氏。为了坚定韩魏同盟的决心,智瑶许诺韩康子和魏桓子,灭赵之后,平分赵氏的封邑财货。一场包围战就此拉开序幕,这一围,据说就是两年。攻坚战,攻击一方的损失是最大的,而围城战,对于防守一方的消耗考验是最大的。看着城下知魏韩三家的后勤补给源源不断,而晋阳城中的粮草储备越来越少,这种心理和生理的冲击对赵氏和晋阳百姓来说是不可避免的。民以食为天,不论开不开战,人总不能不吃饭。赖是晋阳的战略储备足够多,支撑两年,也是濒临崩溃。城里虽说没有投降的意思,可是五脏庙没得祭,时间长了,多少会有点人心惶惶。
城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智瑶和韩康子、魏桓子心知肚明,他们也寻求早日攻破晋阳的方法。这一日,智瑶巡视晋阳周围地形,发现晋阳城池虽坚不可摧,但其位于盆地中央,地势低洼,旁边哗啦啦的汾河水不是天然的进攻武器么?于是,他派人掘开了汾水的堤坝,将汹涌的汾水引向了晋阳城。可怜晋阳城一夜之间变成了水乡泽国,据说连原本生火做饭的灶膛都成了青蛙的乐园,疲饿交困的晋阳人只能想办法攀到高处,蹲在树上和房顶上“看海”。
晋阳人在城里看海,智瑶带着韩康子和魏桓子在城外高处看海。智瑶对于自己杰作相当满意,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对同行的韩魏二主感慨自己用兵多年,从来没发现,河水也是可以用来攻城灭族的。韩康子和魏桓子想起自己家封邑门口的两条河,心有余悸,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在《战国策》中,通过智果进言智瑶防范韩魏两家“窝里反”,对于韩康子和魏桓子当时的心理有过一个侧面描述。智果告诉智瑶,晋阳城破在朝夕之间,而韩魏两家的主君却面无喜色,这说明韩魏两家心有疑虑,与知氏不是一条心。然而,已经看到胜利果实的智瑶却自负韩魏两家没这个胆量,公然亲自与韩魏对峙,逼问韩康子和魏桓子是否要倒戈。韩魏两家连连否认,指天发誓自己并无二心,但在私下里灭赵的决心已经开始动摇。智瑶对此浑然不知。
晋阳城被大水围困,水深达到“城不浸者三版。”(正义何休云:“八尺曰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就连坚守了近三年的赵毋卹的心理防线都要崩溃了。他看着满目疮痍的晋阳城,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找来张孟谈做最后的商议。张孟谈在分析了城外的形势,以及知魏韩三家的复杂关系之后,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亲自出城策反韩魏两家,与晋阳城内外夹攻,反攻知氏。晋阳城破只在旦夕,赵毋卹舍命一搏,答应了张孟谈的提议。是夜,张孟谈秘密缒城而出,潜入了韩魏大营,辩明厉害,告诉韩魏,灭了赵氏,下一个就是你们韩魏两家。事实上,张孟谈得以顺利进入韩魏大营,应该也是拜智瑶所赐。智瑶在此前,与韩康子的家臣任章,魏桓子的谋士段规,都结过梁子。特别是段规,智瑶侮辱他人格堪比侮辱赵毋卹。作为敌人的张孟谈能够顺利见到韩康子和魏桓子,任章和段规在背后应该都出了力。被智瑶侮辱过的韩康子,被智瑶挤兑过的魏桓子,在两个重臣的支持和张孟谈的游说下,考虑到自身的安危,也考虑到反攻智瑶,灭掉知氏后,能够与赵氏共分知氏之地的巨大诱惑,决定反戈一击,联合赵氏进攻智瑶。
公元前453年,韩魏联军反掘汾水堤坝,致使汾水倒灌入知氏军中,赵氏更从晋阳城杀出,三家直扑知氏大营。睡梦中的智瑶身陷汪洋大海之中,很快成了赵魏韩三家的俘虏,兵败被杀。然而,被杀还不是他人生的悲剧,他最大的悲剧是被恨他恨的咬牙切齿的赵毋卹做成了杯具(又有说法是夜壶。),给赵氏和知氏的相爱相杀画上了句号。晋阳绝地反击之后,赵毋卹带领赵魏韩三家乘胜追击,与知氏残余势力激战一年多,最终将知氏家族彻底赶出了晋国,并且平分了知氏原先的封邑,壮大了三家的实力,彻底将晋侯孤立,成为晋国的实际拥有者。
晋阳之战后,三家不断蚕食晋侯所拥有的土地,不断扩充自己的地盘,先在公元前438年,晋哀公死后,侵吞公室土地,仅留下曲沃和绛都给晋幽公,自此对外称“三晋”。而后,在公元前403年,即周烈王二十三年,三家派出使臣向周天子要求分别册封自己为诸侯。周王室衰微,对于晋国三卿这般鸠占鹊巢的事实无能为力,只得做个顺水人情,册封三家为诸侯,是为后来战国七雄的赵国、魏国和韩国的由来。此时的晋国公室尚在,但已奄奄一息,名存实亡。最终,在公元前375年,赵魏韩三国废掉了晋国最后一任君主晋静公,晋国公室土地彻底并入三家,晋国至此消失在了先秦历史之中,而天下大势已进入了大争之世战国时代。
自战国始,并秦灭六国,从晋国分裂出来的赵魏韩三国的动向,始终影响着天下政治格局,也牵动着诸国集团的利益。三国互相攻伐,但又唇齿相依。魏国率先锐意变法,一时成为中原霸主,天下为之不敢侧目。赵国厉兵秣马,胡服骑射,敢与强秦一争高下。而韩国也曾践行变法,强劲一时。然而,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终究是强势生存,适者生存。当秦灭六国的步伐踏平三晋的土地,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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