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爱哭。《世说》多哭声。翻开<伤逝>篇,哭声一片。
晋人哭谁?
哭逝者,哭自己,哭乱世的苦痛,哭心灵的怆然,哭死死生生的情感,以及无边无垠的孤独。
于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成了那个时代审美的主要基调,底色是对时光飘忽以及人寿短暂的伤悼。
晋人多情。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
想当年,刘琨城楼的胡笳,声起哀感顽艳,城下五万匈奴悍军,居然暂时忘却他们此行为攻城而来,一时间心思都窅缈起来……
——这是<刘琨胡笳退兵>的故事,被传为中华审美史上的万古绝唱。
从《古诗十九诗》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到曹子建“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再到陶渊明“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可以说,几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文人的作品中,都浸透着哀婉而悲怆的情调。
游子在旅途中看着“东风摇百草,坟墓犁为田”的景色,这就不再是一般的行旅了,而是凝聚了生死变化,人世沧桑的感悟,游子的旅行也因而成了人生旅途。
兰亭之媚,媚在魂《全晋文》收录王羲之书帖甚多。明察细品,不难发现,他的书帖(往来信函),多以情感运笔,不计工拙。笔力自然遒劲,藏愤激于悲痛,得率真激情之美。大多都是情动于中,发之于外的经典之作。其《丧乱帖》更是痛贯心肝,临纸感哽。
<兰亭集序>却不如此。它并非出于情谊怀念,将情感寓于个性化的具象抒发。而是基于此悲,联类古往今来,将生死加以抽象化,而产生的一种人类集体命运的共识。理高于情。
天下行书何止千万,独<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行书第一。我猜想,最关键因素便在于,除了羲之书法秀美含神外;更为难得的是,<序>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魏晋人特有的、既超然又深情的审美风致。
好的书法大抵如此。它可以让欣赏者暂时放下心浮气躁,深入帖中去感受书家挥毫成书时的情感与意绪,感受时空的错位。两度时空,就实际的人生经历来说,似乎相距绵邈,难以逾越。一旦烟霞纸上,就不再是近若比邻,更是交融互渗于书家与观者展卷的瞬间。能调动起不同时空观感的经典之作,无一不是这两个因素的集大成者。
<兰亭集序>便是集优美与感伤于一身的最佳典范。
一直以来都认为,书法可以悲、可以怒、可以哀、可以愤,但就是不能躁,因为心浮气躁并不是一种情感,它不能与艺术相结合。很多时候,它甚至损害我们审美的感觉,破坏我们感受生活的心境——
羲之书法,遒美妍丽。或许是欣赏外在那富于变化的灵动笔姿、行气以及通体雅致太久了,所以更愿意去探究那载欣载瞩的结字背后,书家真正的内在心绪。于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每读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知老之将至”,都认为羲之是有感于今日,发出伤喟人生短暂的感叹——“昔人兴感之由,悼古伤今。”,于山水之乐,悼生命之短,悲从中来。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也越发读出年少时的轻狂。想当年,还曾以为发现兰亭里的奥义,曾与父亲发生长篇大论的争执,如今想起不禁汗颜。所谓管窥蠡测,大抵如此。
<兰亭集序>之所以为<序>,其实乃为《兰亭集禊》之“记”也。“记”者,所兴之怀,必与《集禊》其致一也。所书内容为悲生悯死之幽情抑或其它,貌似不可仅从<序>之本身,独断言之。
那么,我们不妨由此揭开<序>幕,从《兰亭诗》之意趣说起。
魏晋之际,战争频仍。疫病流行,人寿短促。人生价值落空,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永嘉之乱,衣冠士族东渡南迁,世家大族的名士们纷纷逃避现实,他们精神麻痹、崇尚隐逸,及时行乐成了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想 。
对生之享乐的贪恋,把生看得极重。活着的人,一直在探索求得忘却死生之感的方法。他们服五石散,企慕老黄之术,以纵欲声色延长绝对生命,以纵情享乐来增加生命密度。这是那个时代士大夫阶层的普遍存在。
山水即道。于是,他们纷纷隐逸山林,在优游中超然忘我,王羲之“栖心绝谷,想我黄老之术”(《晋书.本传》)他奉持道教,炼丹服药,辟谷养气,于山水间,追求逍遥与旷达。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山中栖心者志之所在也,也是晋人旷达的自然观行诸于此的自然表现。
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 王羲之<兰亭诗六首>之一
《诗》中“寓目理自陈”、“适我无非新”,当然不是事或物上的陈与新,而是对时光飘忽不可捉摸,宇宙万物瞬息万变的感叹。与谢灵运之“怀新道转迥”之“新”一同,都带有显而易见的宗教意涵。
揣摩《诗》与<序>之关联,不难发现两者所乐者,并非纯粹的自然之美,而是观象昧道。换言之,生死之痛,不是“视听之娱”之果,相反地,它是产生追求的“娱”,进而“咏”的“兴感之由”。
一觞一咏的内容,多半为玄虚的哲思。畅叙的幽情多为摆脱死生之痛,并在自然中获得超然、逍遥达观的意趣。
这种隐逸避世与及时行乐,没有曳尾涂中(<秋水>)愤然绝世的人格情操。他们所表现出的超然达观,并非主观意识上的旷达。而是将人生的逍遥享乐和精神超然,与栖隐山林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从客观中寻求达观。
从本质上,与庄子<齐物论>之达,不可等同;反倒是更接近一种适合士大夫阶级的生活情调——无存身待命的济世思想,没有对时局的不满和反抗现实的意味;只为单纯的追求玄远,重视身心逍遥,其本质是人生价值的落空。
因此,山水之乐与死生之痛的因果关系,并非由山水之乐感发生死,而是籍由山水,逆着达观逍遥的心理过程——痛言生死,阐发兴感之由。这其中的逻辑关系,足见王羲之一番用意,也是艺术大师的匠意所在。
后两段中兴由的哀感,也并非王羲之自身的哀。而是兰亭雅集诸文人即由“兴”,而发“哀”与“达”的审美。生死之哀越悲切,深入脾肺,就越显得达的高超——即名士们观象昧道、超然逍遥之娱也。
在<序>中,羲之避开正面论诗的空泛而谈,而是跨越到自然之乐,也使此<序>不落以往序文窠臼,更加别具一格,生动而有风致。此外,他在<序>中,也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和诸诗人在情性上澄澈与空明、清虚与寡欲;精神上的洞见与睿智、高朗与旷达。
这种艺术构想上的巧妙,可谓言筌两忘,书于纸上,遥旨言外,使<序>之意味更加隽永。
“仰视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的兴感之作,羲之引而不发,不使<序>喧宾夺主。
倒是在第一段中,他藉由有形山水的描摩,给诗的论玄格调罩上一层瑰奇的色彩,使所乐之道更为具相。这种神韵与《兰亭集禊》相互观照,使得<序>在显现山水之美的同时,透射出明哲深湛的神髓。气韵生动,字若有魂。空灵淡远,寥寥数语,意境全出,此非胸中大有丘壑者所不能成。
<序>与《诗》,不可独擅其美,必得相辅相承,方能秀外慧中。如陆机<文赋>中所言:“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山水以形媚道,名士寓山水以获得至乐之哲理也。
这种超越 “自然”,而获得逍遥的栖心隐逸之趣,体现的正是一个时代名士风流的审美风貌。
从<序>的内容看,它的文辞采瑰丽,书法则遒美妍雅,笔势婉转而含蓄,虽意在析理,却蕴含着王羲之对生命的深情留恋。情因物感,文以情生。由一己之情拓展至宇宙之大、品类之盛。由个人意识延伸至那个时代人们的集体命运。
以致于每一个具有生命热情的人,都从中都能够从感受到它的时代魅力。
说来,<兰亭集序>到底反映的还是南渡名士们生命价值落空后,逃避现实栖隐山林,追求玄远逍遥的生命情调。在内容上,它不独立存在,而是巧妙地与《兰亭集禊》融为一体。其中的哲思与妙想,自不可就<序>论<序>,惟有与《诗》互映,方可不偏不倚地领略<序>之真谛。
兰亭之美,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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