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

自从两个姐姐都出门打工以后，母亲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那两年，馒头生意也是空前惨淡，母亲到处欠着药钱，亏得她人缘好，说没钱，人家都会说:“隨时有隨时拿”。

父亲那几年同样也变成了药罐子。他到底哪里不舒服，那真的是个千古迷题，作为女儿的我不敢问，更没想过要问。倒是母亲，看见他买药回来就会问他哪里不舒服，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从不搭腔。

母亲就像没被冷落一样，每次都问。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爸的身体不晓得哪里不舒服，问他他又不说，我觉得他怕是喝醉酒后在外面睡，着凉了。唉，三天两头喝酒，喝又喝不了两口就醉，醉了就在地上睡，哪怕是个水坑都会睡下去，咋个不生病嘛”？

没有儿子为他延续香火这个事，本来让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为他长期醉酒攒足了理由。现在长期生病，他看起来更像个病入膏肓的小老头，气若游丝地蠕动于几间破旧的房间里。

家里赖以生存的几块水田，由于母亲碰不得冷水，一直是父亲在种，现在，父亲也种不了了，干脆租给了别人种。他下一次田，就要吃上十几副草草药，的确是得不偿失。

母亲总也从父亲嘴里问不出关于他的病，她费尽心思，花了好几天时间拜访了村里的所有医生，还有方圆几十里的大部分土医生，终于搞清楚了父亲到底是哪些地方不舒服。给他看过病的医生说父亲全身无力，脸呈菜色，长期处于大凉寒（重感冒）状态，现在已经伤及肝部，需要长期吃药。

母亲还是那个能干的母亲，她要做的事，总也能做到，她要想知道的事，也一定会有办法知道。

不知道父亲的病是否真如母亲所说，是因为他喝酒的原因，但父亲爱喝酒这个事情，确实让我们恨得牙痒痒。

父亲基本上隔两三天就会醉一回，醉了从不干人事:半夜去拍伯伯家的门，惹得伯娘跟他干仗；拿把砍柴刀在我们娘儿几个的脖子上比划，惹得人心惊胆颤；蜷缩在粪坑旁，水田里睡觉，惹得我们娘儿几个半夜打着火把满山找寻……

要是父亲不常喝酒，或者不常喝醉酒，那我们的日子会不会轻松很多？我经常做这种白日梦。

自从变成了药罐子后，父亲除了赶集那天要开店门理发外，其他两天时间就躺在床上睡觉，我们叫他吃饭他才会慢慢悠悠地起床，披件外套，铁青着脸去厨房把药罐子放到灶上热着。

我和母亲也不敢吃饭，装模作样地找点事做，待到饭菜已凉透，父亲喝下刚热的药，坐到桌子上来，母亲才又把菜重新热一遍，我也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准备吃饭。

后来，我和母亲不管是谁做饭（我小学一年级就已经会做全家人的饭了），做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亲的药罐子热上。

有一次，父亲已经吃了几个月的药了，看状态，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母亲厚着脸皮问:“你是哪里不舒服？这次药都吃那么久了，没点效果吗？换个医生看看嘛”！

呵，母亲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这话都问了怕有上百遍了，从没换来哪怕一个“嗯”字的回应，她还问，唉！

那天，我觉得父亲可能吃错药了，他居然回应了母亲:“不想吃东西，医生说是‘大凉寒’，都换了两个医生了，现在在刘老头那里抓药，他的药管用，吃了两副好点了，他说至少要吃半年才能好”。

“那就要坚持吃，让它好断根，你是说‘白任坡’那个刘老头啊？他的药管用啊？”母亲问。

“嗯”。

接下来的事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

那天吃过饭后，母亲走了十几里地，走到那个叫“白任坡”的地方，找到那个叫“刘老头”的医生，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刘医生，我家向永秋是不是在你这里抓药？”

“向永秋啊？是啊，他那是‘大凉寒’，肝上也有点问题，一点药好不了，怕还要吃好长一段时间”。

“刘医生，我跟你商量个事，下次向永秋再来拿药，你就告诉他他的肝有问题，是喝酒喝的，必须要戒酒，要不然肝病会越来越严重”。

母亲那天和刘医生拉了很久的家常，最后，刘医生答应了帮母亲骗父亲的要求。

其实，关于父亲戒酒这个事情，母亲也是动了些心思的，她大概也是早就受够了父亲爱喝醉酒，所以很早以前就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比如偷偷跟常和父亲一起喝酒的几个村邻打招呼，说父亲疾病缠身，让他们少和父亲喝酒；比如偷偷往父亲的酒里掺水；比如抓了只小老鼠，偷偷放进父亲装酒的桶里（她听爱喝酒的人说，放东西在酒里，喝酒的人看到会恶心，从此就不想喝了）。

所有的办法都不曾有用，父亲左手药罐子，右手酒杯子，时而疯狂，时而半死不活。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次母亲和刘医生的一通畅谈起了效用，两天后，父亲抓药回来，母亲又厚着脸皮关心病情，父亲又破天荒的回答:“说我肝已经硬化，喊戒酒，不戒的话就医不好了，有生命危险，最多活不过半年”！

这事的结果，恐怕连母亲这个幕后操作者都没能想到，父亲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酒，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