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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你是我的错-16:报团取暖

忘记你是我的错-16:报团取暖

作者: f7c863433ce0 | 来源:发表于2018-08-19 08:13 被阅读119次

    十六、抱团取暖

    示意图来自网络

    有段时间我家遇到个大难题,每次吃完饭就恶心呕吐,那时人真是太傻,

    也不知道四处打听打听,就在家里闷着头找原因,终于发现是白面惹的祸,吃了米饭没事,吃完馒头就出事。后来听说是白面起了丹毒,为什么会起丹毒,丹毒是啥玩意,也没人说起。面是农场按量配给的,本来就量少不够吃,就算有毒,也不能不吃。每次吃馒头,我就怕得不行,弟弟那时也懂得害怕了,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没吃进嘴,就先哭了,然后边哭边吃,过一会就边哭边吐。我毕竟已经11岁,想的就更多,每次吃馒头时,脑子里就会想,为了活着,不能不吃,可这回吃完了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决定就吃这最后一次,下次宁肯饿死也不吃了,但到了下一次,馒头还没出锅就急得不行。

    饿,真的比死还要可怕。

    父母是大人,吃的馒头却和我们一样多,应该说每公斤体重分摊到的毒量就少得多,所以头晕呕吐也就没我们严重,大概他们知道,这面是不能吃死人的,所以还是尽量让我们多吃点,有一次我们吐过以后,看见母亲在偷偷的流泪。

    母亲终于想到个好办法,不知她是跟别人学的,还是自己创了个新。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有两件家务活做得最有技术含量,第一件是做鞋,第二件就是她马上要做的事。

    秋天到了,农场给每家每户分了一大堆土豆,母亲就在这堆土豆上打起了主意。她先是找到一大片儿薄薄的铁皮(谢天谢地,农场没参加过大炼钢铁那奇葩运动,所以还能轻易找到铁东西),然后找到几个粗铁钉,在铁皮上啪啪啪钉了一排又一排的孔,把铁皮翻转过来,就看见上面有一片锋利的凸起。

    我不懂母亲是要干什么,连父亲也觉得莫名其妙。

    母亲洗了几十斤土豆,然后就在铁皮上磨了起来,一个又一个的土豆被磨成了土豆浆,漏进了铁皮下面的盆子里。母亲磨累了,我就帮忙磨,父亲似乎明白了,也去找了片铁皮,也用钉子钉眼儿,也翻过铁皮磨土豆,我家变成个小小的土豆磨坊。

    几十斤土豆磨了一整天,母亲指挥着我们把土豆浆灌进一个大布口袋,用线绳系牢口袋嘴,然后把饭桌一头高一头低地斜着放,把布口袋放到桌子上,上面再压上一块石头。这么写起来真够啰嗦的,但当时做这件事的时候更啰嗦,把布口袋里的水挤压干净,布袋里剩下的就是土豆粉,光这道工序就足足用了一夜的时间。

    关键的时候到了,母亲把长了丹毒的白面和土豆粉掺在一起,做成了饺子皮,饺子馅嘛,不用细说,反正没肉少油,当一锅蒸饺出笼时,母亲宣布,今天不用分了,能吃多少吃多少,管饱。我和弟弟高兴得又蹦又跳,其实弟弟也没怎么挨饿,只不过听母亲说,这回吃了肯定不会恶心呕吐了。

    示意图来自网络

    原来母亲是把丹毒给稀释了。

    可惜,我一个蒸饺还没吃完,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门吱忸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半大老头领着个十几岁的男孩走了进来,那老头把肩上扛着的一个麻袋咣当一声放到地上,紧接着扑通一声就朝我父亲母亲跪了下来,他身后的男孩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老头我只见过一次,姓李,按辈分我得叫他二爷,他家住在五六十里开外的乡下,是真正的农民,不用说,那少年是他的孙子,虽然从没见过面,却知道他乳名叫“狗剩子”。

    父亲赶忙扶起李二爷,让他爷孙俩坐在炕头上,他们百般不坐,李二爷指着地上的麻袋,说:“今年土豆收成好,交公粮也不用交土豆,就给你们送点,有六七十斤,我和狗剩子换班扛来的。”

    李二爷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父亲一脸的困惑,问:“跑这么远路送土豆,你还给我们下跪,二叔你这是为啥呀?”

    是啊,李二爷这是为啥呀?我站在一旁,百思不解。

    父母以前说过几次李二爷,他是奶奶拐了好几个弯的远房亲戚,可真论起来,他和老魏头的关系倒是更近一点,在山东老家,老魏头也曾帮助过李二爷,怎么帮的,奶奶和老魏头都没说过,李二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当然也不愿提起自己落魄的往事。

    一般来说,穷人的小毛病臭毛病都比较多,目光短浅,注重小利,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纠缠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变成冤家,直到实在混不下去了,或许能互相帮助一下,一旦富裕了,不是炫耀就是羡慕嫉妒恨,然后就是翻脸。爷爷在山东老家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带着大伯二伯逃荒到东北,没想到很快就混得有车有马有土地,更没想到的是,很快又在土改时遭了秧,披星戴月奋斗来的财产大部分被没收,只留下一所还不算小的房子。据说,当时背后有个捅刀子的,就是当年一同闯关东的远房亲戚,这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到了东北依然是穷的叮当响,也曾得到过爷爷奶奶的接济,土改时那人进了农会,没想到他却首先向爷爷发难,从此,在乡下种地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伯二伯就每况愈下,日子越过越艰难。这些事爷爷奶奶从来不愿说,可能是过于伤心吧,也许这是爷爷变得冷漠的原因之一。

    母亲原来家境也算殷实,姥爷勤劳肯干,开着杨家磨坊,到了母亲这一代,就大势所趋地一天不如一天,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姥爷当然看不清这背后的大趋势,总是骂两个儿子不争气。

    唯独父亲,走了一条参加革命的路,虽然只当了个小小小干部,却是两个家族中过得最稳定的,有固定收入,有国家供应的微薄待遇,于是父母就成了香饽饽,隔三差五就被各种亲戚上门光顾一次,来得最多的是三舅,每次登门,都能讨得五块钱,吃喝一顿,高兴而归。

    李二爷却从不登门,他是父亲的长辈,十分的爱面子,再说,也许他曾经和谭家有什么过节。如今,李二爷舍下老脸上门求救,可见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父亲又问了一句:“李二叔,你这是为啥呀?”

    这一问,李二爷的眼泪就下来了,颤声说道:“你二婶子快不行了,病了大半年了,前天说,临死前就是想吃顿面条,我们家哪有面啊?我想来想去,就你们农场有面吃,我们也知道,这年头都活得不易,你二婶说,不能白要你们的面,就让我拿土豆来换。”

    李二爷说完,看着我母亲为难的表情,就拽过他孙子,说:“狗剩子,来,再给你婶儿磕几个响头。”狗剩子又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母亲使劲磕了三个头,地面是土的,头磕在上面,声音闷闷的。

    母亲赶忙扶起狗剩子,对李二爷说:“这是干啥,好歹也是亲戚。不是不想帮你,是我们家也在挨饿啊。”

      李二爷颤微微地说:“我不是白要,我是用土豆换,换五斤面就行,五斤,够我们全家吃两锅面条了。”

    母亲只好实话实说:“我们家的面有毒。”

    李二爷一脸的惊讶,然后就有点不高兴了,看着桌上的蒸饺,说:“怎么可能呢?你这是看我屯子里的人傻,不识数,蒙我呀。”

    母亲说了句“真的”,就转身去了外屋。

    父亲知道这老头子很爱面子,就赶忙解释:“李二叔啊,是真的,我们吃了就吐,没办法了,才把土豆磨成粉,和毒面掺在一起吃。”

    李二爷先是瞪圆了眼睛,马上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极为仔细地辨认着桌上的蒸饺,发现饺子皮和纯白面的确实不一样,有点发亮,这才信了。狗剩子圆睁着一双小眼睛看着饺子,嘴角已经流出了口水。

    父亲犹豫了一下,就对李二爷说:“你们走了这么远,饿坏了吧,吃饺子吧,别见外,掺了土豆面,就算吃吐了也没大事,吐完过一会儿就好了。”

    李二爷的脸立刻涨红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就对狗剩子说:“孩子,那就吃几个吧,都是实在亲戚”,说完,这一老一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家有一杆老秤,母亲为李二爷称了五斤面,秤杆高高的,足足多出二两。

    母亲拿着面口袋走回里屋,看那爷孙俩正大口吃着蒸饺,我和弟弟则站在一边傻看着,赶紧小声对我说:“快去吃啊,一会儿让他们吃没了。”

    我和弟弟就赶忙过去抢着吃,也狼吞虎咽的,像是和李二爷他们进行吃饺子大赛。

    一大锅蒸饺转眼间就剩下了四个,这时李二爷才如梦方醒似的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父母,有点不好意思地按住狗剩子的筷子:“行了行了,住嘴吧,你叔你婶还一个没吃呢。”

    狗剩子打着饱嗝放下了筷子,说:“头有点晕。”

    李二爷顾不得和狗剩子说话,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毒面”,又要下跪,母亲真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是干啥呀?把我家的地都磕出坑了,过来,我教教你怎么磨土豆粉。”

    李二爷这才发现放在墙角的磨土豆工具。

    母亲讲完整个流程,又提醒他:“面里一定要掺土豆粉,不然就会吃呕了,你家二婶本来就是个病秧子,弄不好就提前见阎王爷了,记住,一份面,放两份土豆粉,擀面条不行,可以包饺子,不能煮,只能蒸。”

    李二爷千恩万谢地领着狗剩子走了,父亲母亲平分了剩下的四个饺子,看了看李二爷扛来的半麻袋土豆,苦笑了。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不懂父母为什么对李二爷这么好,父亲大概看出我的不高兴,就说:“都是穷人,都在挨饿,互相帮一下,就挺过去了,谁饿死了也不好。”

    我没说话,心里的疙瘩还是没解开。父亲说:“以前我们部队冬天行军时,晚上就睡在野外的雪窝子里,都是两个人一组,铺一个褥子,盖一条被子,两人一颠一倒,都搂着对方的臭脚丫子,这样互相取暖,谁也冻不坏,要是各顾各,就都冻成冰棍儿了。”

    示意图来自网络

    父亲的话,我若有所悟,母亲什么也没说,看来她也是认同的,不然怎么会去称那五斤白面呢,还多给了二两。

    第二天,我们又开始磨土豆。

    我问母亲,是怎么想起来磨土豆粉包饺子的,母亲说是当年跟开磨坊的姥爷学的,姥爷那时候是为了调剂口味,可现在是为了保命,说到这,母亲轻声感叹了一句:“唉,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代不如一代啊。”

    几年后,听说李二爷用那五斤二两白面,掺上自制的土豆粉,给李二奶做了好几顿蒸饺,那李二奶吃了饺子,不但没吐,还精神大振,起死回生。

    大饥荒年代,有悲惨也有温暖,悲惨来源于莫名其妙的天灾,温暖来自于普通人尚在的那份淳朴和善良。悲惨让温暖更加可贵,温暖让悲惨更加痛彻心底。

    还记得有直接关系的几件小事:

    孙哥不但救过我的命,还带我去他家吃过饭,他父亲曾是我崇拜过的车老板子,他母亲很会做饭,能用黄豆秸磨成的粉掺上面做成发糕,因为放了糖精,吃到嘴里也是蛮甜的,咽到肚里那一刻,一身的暖和。

    三国迷“崔老师”给过我好几回大馒头,那馒头每次都是冒着热气,还没到手就被香气熏得周身温暖,有点想哭,因为那年月,当兵的照样吃不饱,我猜想那馒头一定是崔老师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那年,胖哥已经不在农场,也不知去了哪里,不然的话,我还能多吃几个大馒头。

    当然,我也把“毒面”加土豆粉做的蒸饺送给过同学,还帮别人找过铁皮,往铁皮上钉过眼儿。

    我没听到过谁偷别人家的米面,抢别人家的粮食。

    遗憾的是,我一直不知道挨饿那几年,犯人是怎么过,怎么吃的,甚至连问都没问过,也暂时忘了那田羊倌,没想过他是死是活。

    饿,吃,几乎是生命活动的全部。

    大饥荒终于过去了,它像一场肆虐的台风,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台风过后,灾痕还在,所以,我们依然不能吃的很饱。

    若干年后,就听到了一些犯人被饿死的事,据说还有犯人亲属回农场寻找1960的遗骨,在农场的一片坟茔地里茫然四顾不知所以,其实哪里还有什么犯人的遗骨。听说这事后,我自然想起了田羊倌,可以料定,以他那身子骨和性格,是必定躲不过大饥荒那一劫的,他用不着放羊时再仰望天空的大雁了,他一定是把白骨留给了这片土地,留得无影无踪的,所谓“荒冢一堆草没了”,就是这个境地吧。我不懂人们为什么那么重视遗骨,也许因为骨头是人的肉身上唯一不腐烂的物质。其实,一个人最重要的应该是灵魂,如果说物质不灭,那么灵魂也应该是物质,灵魂才是真的不灭。田羊倌的灵魂应该早早的就回到了那大雁起飞的地方,找到了他当年的好姑娘,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再犯罪,不再挨饿,灵魂不再孤单,永远过着快活幸福的小日子。

    还有件让人伤心的事,就是县城传来老魏头死了的消息,是父亲去县城看望爷爷奶奶回来说的,父亲一脸的凝重,说着说着就有泪水从眼中涌出,我心里一惊,虽然没有眼泪,却也十分的难过。我曾一直害怕老魏头死,他和奶奶说话时总会说到那个死字,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死了我可就看不成小人书了。后来认识了当兵的崔老师,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三国水浒的原著,也就对小人书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渐渐忘了那个该叫一声爷爷的老魏头。

    如今听说他死了,我就问父亲,老魏头是不是饿死的?没想到父亲却说:“我也问你爷爷奶奶,老魏头是不是饿死的,你奶奶说,千万别在外头说老魏头是饿死的,人家不让说饿死人了,以后就说他是病死的吧。”

    原来饿死人是不能说的,我立马想起反右时王管教舌头惹祸的事,也就进一步懂得了,饿死人是没关系的,但你要说饿死了人,那就有关系了。一个少年内心的郁闷,不知如何才能准确表达出来,我眼前闪出那棵大榆树,大榆树杈上挂着的那个张飞,张飞下面那个干巴老头儿,那个自己开书摊自己看书的老头儿,那个干巴得一阵风就能吹走,和田羊倌好有一比的瘦老头儿。

    1962年,妹妹来到人间,她是幸运的。后来我遇到1962以后出生的人,不管他们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什么挫折,内心有什么不平,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说一句:“你们真幸运”,同时我脑海里就会悠然飘过十个字:只要能吃饱,啥都不是事。

    严格说,10岁之前的那些回忆,并不属于我的独立所有,很多叙述都掺杂了父母的回忆,或者说是和父母旧事重提后才完成的记忆,然而从挨饿开始,我的记忆已经具有了独立性,这一方面是年龄增长了,更主要的是,挨饿的经历过于刻骨铭心,它像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把我的成长历程划分成童年与少年,也划分成懵懂无知和混沌初开,大灾大难似乎是一个人快速成长的变相捷径。

    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对某些人亲疏好恶的取舍,那些在挨饿年代还能抱团取暖的人,我视为最难得的朋友,哪怕早已天各一方音信全无,他们也永远驻足在我记忆中最宝贵的位置,那些寒冷中传递的温暖,永远成为点燃我心中激情的火种。

    这段经历也影响着我对执政者的好恶,对某些政策是优是劣的基本判断,让百姓们饱暖、尊严、安全地活下去,是执政最起码的基础,是个底线。这个粗浅的认知,从我的少年时代一直贯穿到人生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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