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哭

太阳走着走着便没了踪影，夜随之而来。在寂寥的远天，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已混沌不清。

小乞儿拖着孤瘦的身影，又回到熟悉的街巷，这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厌恶的呵斥和吝啬的不屑，也没有长鸣不息的汽车喇叭和呲牙咧嘴的恶狗，只有一栋栋拘谨的楼房和一排排整齐的门洞，他可以任选一个，在里面暖暖睡上一夜，在天未亮前离开，去完成新一天的乞讨。

自从母亲死后，他便被舅舅逐出门。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被赶出门那天，衰老多病的外婆流着浑浊的泪，外婆那双凄楚的眼睛，让他觉得奇异而陌生，他茫然的望了一眼床上那衰迈的老人，不知所措的跨出舅舅家的大门。

一年前，小乞儿来到这个如今他已非常熟悉的街巷，发现了这些为防雨而搭建的门洞，当时的欣喜仿佛终于找到自己的家。

最初，这里的人们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因为这里一向以安稳恬静为传统。开始时，小乞儿只能睡在屋檐下，逐渐人们发觉他的到来并为使这里产生任何变化，自他来后，人们并未遗失什么，而且他也未在此行乞，于是，再没人理他。在人们觉得日子依旧平静的时候，小乞儿住进了温暖的门洞。

当那只离家的小狗开始第一声嚎叫时，人们还以为是那个小乞儿受了谁的伤害。这是人们心中，小乞儿能发出的理想的声音。没人认为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还有语言能力。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温柔而寒冷的小雨整整下了一夜，那只离家的小狗也整整哭了一夜。小乞儿几乎一夜未眠，他眼珠不错的盯着这个浑身染满泥水的弱小生命，直到眼睛疼得如炸裂一般。他伸出小手，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干涩依旧。而那小狗并不觉身边有人，依旧故我的悲鸣。低时呜咽，高时长嗥，凄厉非常。这分明是狗的哭声，这里的人们从未听过如此恐怖凄凉的哭声，在这个夜里，睡眠是疲惫的，伴随着磨牙打鼾噩梦延宕不绝。

小乞儿呆望着小狗，他原以为世上已没什么事值得可怜，如今见到这小狗，听到这哭声，他疑惑了。它怎么这么小？它怎样照顾自己？这么小就被遗弃，它会不会是自己的弟弟？

小乞儿细看之下，发现小狗竟是睡着的。但它一定身陷噩梦，从它轻颤的身体，和不时从鼻端发出的，高低不同毫无韵律的哀鸣，就可看出，它已顺从，对自身和外界的恐惧已近麻木，剩下的只是排列完好的程序，低时呜咽，高时长嗥。在它微合的眼角，一大滴浑浊的泪孤独的挂着，久久不肯掉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街巷上多了一只丑陋肮脏瘦骨伶仃的小狗，才意识到，昨晚令人厌恶的哭声并非来自小乞儿。

这日入寑前，人们把小狗赶出很远很远，当人们回来时，发现小乞儿呆立在巷口，一脸茫然。

人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把昨夜失去的安恬补回。然而，在街上最后一盏灯熄灭时，由远及近，那低一声高一声的悲鸣，炸开了所有人的毛孔。

人们驱逐多次，也无法把这鬼魂般的小狗赶走。人们不明白，这狗何来执着。这狗的哭声，定调了整个秋季，在丰收时节，让人们觉到悲凉。

人们终于无法忍受。

不能再姑息这个畜生，不知谁第一个开口，竟倾倒了街上所有人的心。

英雄出现了。

人们开始讨论，怎样处决这个人人得以诛之的小畜生。最后一致通过，用人道的办法——枪杀。这样可以减轻它的痛苦。

在一个初冬的傍晚，街上所有人都聚集在巷口，一声沉闷的枪声过后，人们大失所望。那小家伙吭都没吭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没有挣扎，没有哀号。

还是把它烧成灰，然后埋掉，别让它的鬼魂再回来。这句话又倾倒了一大片人心，他们为智慧的存在感到骄傲。

火光冲天。人们没想到，这个弱小的畜生竟能燃起如此旺的火。原本清冷的空气，在这火的炙烤和肉香的浸淫中变得浑浊沉闷，浓密低垂，弥散在人们的周遭。

小乞儿呆望着这一切，随着那声枪响时心脏的一次痉挛，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固有的茫然。

夜里，人们开始欢庆，庆幸又可以找回安恬的睡眠。

当街上最后一盏灯熄灭时，由远及近，又传来熟悉的哭声，低时呜咽，高时长嗥，时断时续，凄厉而富有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