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一生陷在了一个梦里:结实的十字窗棱,任他竭尽所能,却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
五二年出生的老爹是爷爷奶奶四十多岁生的老幺,出生没几个月奶奶去世,一个本家奶奶看老爸可怜,偶尔接济几口奶,靠爷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象豆芽菜一样抓住阳光拼命向上的老爸,渐渐成长起来。在爷爷寒门出学子的观念里,老爹有幸念完了高小,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一九六〇年,老爹十八岁。被邓小平称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中国三年困难时期拉开帷幕。农村劳动力热火朝天的投入到大炼钢铁中去,大锅饭、人民食堂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成熟的麦穗、高梁、稻谷兀自寂寞在秋风中,自生自灭。浮夸风,官僚主义将农民所产的粮食几乎全部送进粮库,人民群众却守着粮库吃树皮、草根,饿死者众多。
工人成了香饽饽,吃着国家粮,一份可观的收入足以让全家吃饱喝足。生活第一次向老爹伸出橄榄枝。县城的一家建筑公司,急需一批有文化的合同工,于是就派人在各个生产队物色人选。老爹和同村的崔新有幸被选中,两人沉浸在脱离泥腿子、进城当工人的喜悦中,有种被馅饼砸中的幸福感。
现实却给老爸画了一张饼。三个姑姑出嫁后,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爷爷和老爹相依为命。老爹一进城,家里没了挣工分的劳动力,生产队是不养闲人的。
去城里报到那天,崔新一个人走了。
没有当成工人的老爹,耷拉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年迈的爷爷看着日渐消瘦的幺儿,混在一群泥腿子当中日渐苍白,一根长烟袋端了良久,用力在灶口磕了磕,往腰上一别,背搭着双手向队长家走去。
正值晚饭时间,坐在炕头吃饭的队长边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边对着被老婆迎进门的爷爷打招呼:“大爷来了。来来来来,吃饭。”爷爷嗯了一声,坐在让出来的炕沿上。拿出别在腰间的烟袋,取下毛边的烟袋包,取出烟末摁在黑乎乎的烟袋锅里。
“唉,唉,你这婆娘。快给大爷取大前门去。”
“不用,抽这个习惯了。”
队长媳妇忙不迭拿来烟,抽出一根,递给闷不吭声的爷爷,“大爷,尝一尝这个。”
“不用了,抽不惯。”从烟袋包里摸出火柴,嗤拉一声划亮,豆大的火光贴在了长烟袋锅上,干瘪的嘴巴含住长烟袋竿嘴,快速吧嗒了几下。豆大的火光瞬间暗下去,留下的炭灰打起了卷。而烟袋锅里的烟末幽幽的亮起来,随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明明灭灭。
队长媳妇讪讪收回手,看了队长一眼,队长摆摆手。
“大爷,为了大兄弟的事来的?”队长端着碗开了腔。“嗯”
队长等了会儿,没听到下文,尴尬的放下碗。“大爷,大兄弟的事情,上面有政策,我也真是没办法。”
“我家的事你清楚,你兄弟身子骨弱,抗不了重体力活。这么好的机会白瞎了。我也不难为你违反政策,你帮衬着让他学门技术。”
“这……”
“我听说最近队里来了批机器?”老头吧嗒着烟袋又开了口。
“嘿嘿……您老消息还挺灵通。这样吧,我跟队里其它人商量一下,再回您老人家信。”
“我老头子也活不了几年喽!你,看着办吧”。老头把烟袋在炕沿上用力一磕,粘乎乎的焦油和着烟末,落在炕前灰白的土地上,鼓起了一个包,象极了秃头顶上的癞子。队长媳妇偷偷扁了扁嘴,一幅恶心状。爷爷把烟袋往黑乎乎的烟袋包里一裹,别在腰上,背达着双手,弯腰躬背向外走去。
队长媳妇赶紧跟上,“大爷,这天黑乎乎的,您老慢点走。”
“不用送了,虽说老眼昏花,还撑得住。”
于是,老爹成了生产队里的第一批农机手,在磨坊里开起了柴油机,由于聪明好学,他不仅会开,而且会修。所以当生产队引进拖拉机后,老爹理所当然的开上了拖拉机。并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学习,又熟练的修上了拖拉机。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老爹被县拖拉机站的领导看中,要抽调他去县拖拉机站维修机器。第二次当工人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却还是象上次一样,冒了个七彩的大泡泡,又“呯”一声,碎了——村里不舍得放人。
又一次和工人阶级失之交臂的老爹,气急败坏的要去北大荒,找他当公安局长的姑夫当工人,种地发工资。被爷爷老泪纵横一顿哭闹,愣是没了脾气,耐下性子继续与他的机器打交道,认了命的当他的农民。
时间一眨眼,两年一晃而过。越加成熟的老爸遭遇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机会,经常参加活动的老爹被县里的机训班看中,邀请他去当教练。
在那个靠一张证明行走的年代,村里又一次拖了他的后腿,毁了他第三次当工人的机会,注定了他一生为农的身份。
老爹终于认命了:人的命,天注定!瞎汉无眼,天领路!
多年以后,老爹想起了他一生中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间房中的他,面对着结实的十字窗棱,怎么出也出不来。他给自己解梦:一生注定与农为伍,与工人无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