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住在同一个院子中的一家人姓李,他家的小儿子名叫保保,我叫他为保哥。保哥其实只比我大半年,至于他为何有这么可爱的名字?也许因为保保是他家最小的孩子。
保哥个子比我高一个头,性格淳厚,平时很少看到他与人吵闹。是邻居又是同学的保哥,从小就对我特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不忘给我留一点,而我从小也坦然接受他对我的好,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对我好,那是哥哥对妹妹般的好,因为我们每天都能在院子中看到对方。
这院子里一共住着三户人家,我们一大家,燕子家,还有保哥家。 保哥从一出生就住在这儿,西边四间矮平房是他家。他有二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成家早,保哥还没读小学,他父母就简简单单地操办了婚礼,将贤惠的大嫂娶进了家门。这么多人住在四间矮平房中,谁家姑娘愿意嫁入他家,保哥父母已很欣慰,何况同村的大嫂性格本就好。
父母将这平房的东面两间给了他哥嫂,于是乎,他家另外五口人就住到了西边两间拥挤的平房中。烧饭,吃饭,睡觉,还有家里的杂具,都在两间平房中解决,不久之后,姐姐终于嫁了出去,可只是给保哥家解决了一点点困难。
父亲告诉我,保哥有个家住,已很不错。原来他爸本不是我们村里人,因跟人一起捕鱼,常在我们这儿靠海,于是就将家搬到了这儿。怪不得我从小就觉得保哥爸说话的腔调与众不同,原来如此!
保哥妈是村里人,一个长得很粗壮的女人。每天,我看着他妈烧饭,做菜,洗一大家的衣服,还要赶生产队的活,忙忙碌碌,奔波在家和田野的那片土地上。那么多孩子要养,不赶活能行吗?保保爸长年只负责出门打鱼,有时回来了,也只是坐在门口墙角处,自顾自地抽着烟,吐着雾。那灰沉沉的烟儿,从他那磨擦得黑金般油亮的长柄烟枪中喷腾而出,慢慢悠悠地缥缈在空气中,一圈又一圈,那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一道奇特的风景。
看着保保爸抽烟的独特姿态,我就会联想翩翩,“他爸不在家时,他妈那么忙,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不帮帮他妈?这老男人一点都不疼自家媳妇。”
可我永远不会想到,一个出海人长年孤身漂泊在海上的那种艰苦,那种寂寞,还有一大家人要养的沉重压力。也许在喷雾吐圈时,才是他最惬意最享受的时候,多年以后,我才有点儿懂,有点儿明白。
母亲曾告诉我,保保妈自个有四个孩子,可还当过别人家的奶妈,喂养过别人家的孩子。那是个来自上海的知青,夫妇两人都在村小学教书,那女人体质差,没有奶水,于是就将孩子寄养在保哥家。保哥妈既要喂养自己的孩子奶水,又要喂养外人的孩子,也不知怎过来的,可还是撑了过来。本来说好,那知青因为自己上课忙,村里又没幼儿园,小孩在读小学前准备一直寄养在保哥家。可有一天,那知青妈妈发现自家的孩子脸型越来越像保哥妈,而且不知何时脸上有了保哥妈一样的小麻点。那几个小麻点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小孩白嫩嫩的脸上,正应了老前辈所说的,“吃谁家身上的奶水,就有可能继𠄘谁家身上的一切。”果真如此!
不久,那孩子就被知青妈妈带走了,从此没再看到过。
读小学一年级时,因为保哥看上去成熟、懂事,听话,被班主任提拔为组长,而我是他的一个组员。每天,我们要到他那儿背书,改作业。从小在读书上不下苦功,专门利用小脑筋投机倒把的我,暗自窃喜。每晚五点至八点,我会主动光顾他家一次,去干嘛呢?
今天,我会说:“保哥,我妈今晚叫我做饭,我没空抄生词了,你就帮忙疏通下。”
明天,我会说:“保哥,我妈今晚叫我帮忙洗衣服,明天要背的课文,推迟一下哦。”
后天,我会说:“保哥,我妈今晚叫我扫地,拖地,明天的作文,你帮忙多记个名字。”
而不知是保哥天生善良,还是他利用职权,明知故犯,我也不得知。反正小学一二年级时,我每天只需去他家一次,叫他一声“保哥”,晚上就可到处去狂奔,或者去叶子家看精彩的动画片《聪明的一休》和《花仙子》。
有保哥的日子,真地很幸福!
保哥,除了帮我这些小忙,还常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一个冬天的中午,他提着一小篓的荸荠来我家。我一看保哥,脚上裤子上都是泥。原来他到自家田里去挖了荸荠。冬日里,衣着单薄的他,脸都冻得苍白,却将一半多的荸荠倒到了我家的篮子里,让我在这寒冷的季节中,心热乎乎的,甚是感动。
保哥,除了读书不怎么样,其实人还是蛮聪明的。有一天,还没吃晚饭,他就对我说:
“静子,今晚叫上几个人,我有重大的发明要给你们展示,地点是队里晒谷场那儿。”
到底有什么重大惊喜?晚上时,带着万分疑惑,我叫来了几个常玩的女伴。
天黑了,月亮挂上了树梢头,我们一群小孩来到了约好的晒谷场。在草堆间的一面白墙上,保哥给我们展示了他的重大发明,原来是他从村诊所里讨来了几个小木板箱,然后做成了几个皮人,并涂成五颜六色,利用手电筒表演了皮影戏。至于皮影人,到底啥样?我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记着的是保哥不成文的唱腔,真地很滑稽,比皮影戏本身还滑稽。
如果人不要长大,一直能停留在纯真的年代,那该有多好啊!
我长大了,保哥长得更高了,只是保哥脸上继承了他妈的几个雀斑点,令正当青春的保哥甚是苦恼。可谁的青春没有迷茫?谁的青春没有困惑?
五年级时的一天,保哥妈急匆匆地来至我家,说: “静子,因为我没有给他买新毛衣和新布鞋,保保说想去外面打工,不读书了。可他年纪这么小,谁会收童工?保保最信任你了,你劝劝他吧。”
那是个物质贫瘠的年代,我也穿过我妈给我改制的棉袄,那是我妈结婚时穿过的棉袄,旧时代留行的紫襟高领,布纽扣,蓝色底子,衬上浅黄色的大花,色彩绚丽,很是惊艳。穿着这件改良版棉袄,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在学校办公室门口叫住了我,她仔仔细细将我审视了一翻,还笑迷连地连声赞美。我也不知她是真赞美好看,还是觉得这服饰与众不同,亦或两者皆之。
保哥常年身上穿着的都是他上面两个哥哥的旧衣服。两个大男人穿过的衣服,再穿到他身上,可想而知,干皱到何程度? 至于保哥脚上的那双布鞋,后跟已磨损得可当拖鞋了。每次,他来我家,我总会看到他脚上穿着的那双旧布鞋,甚是怜惜。
那是八十年代,那是物质缺乏的年代,我们还算幸福,因为我们能吃饱,至于穿什么?能将就,就得将就。小孩穿大人的衣服,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弟弟穿哥哥的衣服,都是正常不过,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那段岁月。
我没有跟保哥说起她妈告诉我的有关毛衣和鞋子的事,我怕这有损他的自尊。回至家里,我跟老妈说起了保哥的事,我妈又跟我爷爷说起了此事。当时,爷爷与村里一组人在鞋店上班,吃国家分配的粮饭。
鞋店,设在小学下来的那条老街上,里面的人每日忙乎乎的。几个中年女人系着花围裙坐在小木櫈上,专门纳千层鞋底。我看着他们先用纸片裁剪成底样,然后按照底样,用白粗布剪出一片片脚形的布片,叠加在一起。女人们用针钱一针针地缝,每个鞋子要缝两千多针,有时手茧和血泡都会应声而至。她们的手指上套着小钢环,每当细针在千层底下缝不上来时,女人们就用小钢环去顶下针尾,直将细针顶出来。这一群女人坐在一起纳鞋底的样子,真是老街旧时光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每当我放学的时候,我总要将头探进店里去瞧瞧,有时候直接进去,因为我爷爷也在里面做鞋子。
爷爷与其他几个男人负责鞋面与鞋底的拼接。那时的鞋面大多为黑色,有时也有色彩鲜艳的鞋面。一个个鞋面都按尺码排在那边,然后与女人们做好的千层鞋底拼接在一起,有时四周还镶上白边,使得鞋样更精致灵巧。鞋子成形后,最后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那就是楦鞋。要说楦鞋,也还真是体力活,我常看到爷爷他们用有标着尺寸的鞋楦,放进已成形的鞋子中,然后用小铁锤拼命地往里敲,直到平整、饱满为止。我常担心爷爷他们会将鞋面敲破,但手工制的鞋子就是牢固,所有的担心都是庸人自扰。过两三天,等鞋子干了,客户就可以穿了。
我将保哥没鞋穿的事,说给爷爷听,爷爷就偷偷地从店里带回了几块碎布,让保哥妈拿去纳鞋底。这鞋底一纳又纳了大半年,因为她妈忙。在保哥读初一时,终于有了一双黑色的新鞋。这鞋子的底凝聚着保哥妈一针一针的心血,鞋面与整双鞋子的拼接,有着我爷爷的一份功劳。
可等鞋子做好了,保哥珍之若宝,竟舍不得穿。他每天穿着的还是哥哥们穿过的旧鞋。
初二没结束,保哥去了深圳,因为深圳有他在部队当兵多年的二哥。那一天上车时,我也去送他,他妈千叮嘱,万叮嘱,眼泪流个不停,我猛然看到保哥脚上穿着的那双新鞋,在阳光下,特别地亮丽,特别地醒目,恍然间,我眼前似乎看到了煤油灯下,保哥妈一针一针缝制千层土布鞋的样子,每一针都那么用力,那么细致……
保哥去了深圳后,就一直留在那边。我读高中时,他常给我写信,但我因学习忙,很少回他,后来他也很少写了,只在新年或春节时,常给我寄来好看的深圳风光的名信片。我考上大学后,他特意赶回来,送给我一支英雄牌的金笔。那笔,我舍不得用,一直好好地藏在老家的柜子里。我从他妈处听来,保哥去深圳后,在他哥的帮助下,进了一家较大的中日合资电子公司,一干就干了几十年。早些年,他还在深圳市区买了房子,成家立业。当公司中一批又批的员工进进出出,可保哥一直默默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改初心。因为人忠实,诚恳,他被提拔为管理人员,老板很信任他。
保哥,我的同学,我的老邻居,你一直是个好人,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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