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多日,在那间光线暗淡,浑浊不清的房屋里,夕阳最后的光线照耀在他的面颊上,他瘦的就像一根筷子,颧骨高高的隆起,是真正的面黄肌瘦,我坚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肌肉,只要揭开那一层病怏怏的黄色人皮,就能看见白色的骷髅。
他睁眼扫视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都围在他的床边,我们都为他感到难过,他离开我们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我们现在期待着他能够说一些愿望,或者是遗言。
父亲最后走过来,站在窗口遮住了他的光线,他的脸马上就黑了下来,我们看到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吐出一个字“光”。我们面面相觑,看向父亲,父亲看了看我们,我们同样看着他,然后父亲转过去问“什么?文唐,你说什么?”他艰难的把头偏向一侧,然后憋足了劲十分费力的气喘吁吁的吐出了几个字“太阳,我要看太阳”。父亲慌忙从窗口闪过来,将我们全部挤向了床尾。可是,那时候太阳光已经照不进来了,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直直的滴落到被子上,他连哭的力气似乎也要没有了。我是多么的难过,我挤在一群孩子的中间,我看着窗外傍晚那湛蓝的天空,这天空从来没有那么蓝过,在夕阳下煜煜发光,我看到窗台上种着两种植物,他们是那么的旺盛,是那么的翠绿,仙人球那灰色的针刺看上去是那么的咄咄逼人,那是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而生长出来的,而旁边的德国兰那宽大肥硕的叶片中间,冒失的生长出三朵红的似鲜血般的花朵,娇艳欲滴,我仿佛闻到了花香的味道,没有了光线的房间彻底的黯淡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谁开了灯,我们的影子都投在他的身上,我们又将他围了起来。
“文唐,你想吃点什么吗?”父亲问他。
他摇摇头,眼泪还在流。他哭的我们的心都很痛。
“文唐,你想要点什么吗?”父亲又问。
他还是摇摇头。他摇头的时候,眼泪改变了轨迹,我们看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胸腔里像是爆炸一样的,传来抽泣的声音。父亲也哭了。我看着父亲哭,也跟着哭了。我们一群孩子,看着两个大人哭了,我们也跟着嚎啕大哭。我们哭了很久,哭的最后开始打起了哈欠。他还活着,可是天已经黑了。我想也许我们睡一觉他就会死去。
“大哥,我怕死,我怕死”他抽泣着说。
最后父亲说,“我们都要死,你不要怕,你疼吗?”。他闭上眼睛挤出了最后的两滴眼泪,点点头。
“疼,我浑身上下都疼,疼的我是多么盼望死啊,可是我又怕死,我怕你们不要丢下我啊,不要丢下我”
他伸手来拉住父亲的手,父亲紧紧的拉住他的手,那双干枯的手上毫无血色,黑黢黢的,父亲的手使劲的包住他的手。我想,也许我们不应该待在这里,我们不应该让他看到我们,不应该让他看到那盆仙人球和德国兰,我们不应该让他看到我们这些生命旺盛的东西在他的眼前。我们应该走。就像夕阳一样的离去,就像我后来读过的法国作家加缪的话剧《误会》中那个女仆一样,对他说“不”。面对将死的生命,或者说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只能说不。可我们没有走。我们都沉默着,隔壁响起了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里传来哗哗换台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们听到邻居们嗑瓜子的声音,我们还听到他们在笑什么,后来他们看起了赵本山的小品。我们听到“下蛋公鸡中鸡中的战斗机”我们都不由自主的笑了,他也笑了,只有父亲没有笑。父亲的脸从一进来就是严肃的,躺着的人是他的兄弟。我们静静的听完了整个小品,他再也没有笑过了。我们又全部安静了下来。我觉得我累了。我们这群孩子都打起了哈欠,我们一个个的看上去都站不住了,我觉得我已经不耐烦了。屋子里只有一盏暗黄色的灯,这盏灯把我们的影子都照的又黑又大,我们堆在一起,就像一座山的影子,我们看他的脸,是漆黑一片。父亲还拉着他的手。他终于开始讲话了。
他对父亲说“大哥,我有两个孩子,你们过来”。他抬起眼皮去看床尾的两个孩子,我们让开路让余华和余梅走到他的身边,他从父亲的手中抽出那双手,然后拉住两个孩子,对他们说“你们的爹要死了,你们要好好的活着,你们要好好的念书,你们不要忘记爹,千万不要忘记爹”。于是余华和余梅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然后趴在他的身上说“爹,你不会死,爹你不要死,爹我们会好好读书,爹你不会死”。于是我们又哭了。我们一哭又是半天,哭的我们哈欠连天。最后我觉得如果再哭,我就要笑了。我记得有时候,我哭的时候,哭的太久了,然后我停下来,哇哇再哭两声,我听到这声音,便会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在交代他的后事,对余华和余梅说很多的关心的话,他的音量很低,幸好那个时候隔壁的人已经去睡觉了,我们听见他们催促孩子去睡觉的哇哇声。然后听见夫妻两人在被子里开始说悄悄话。我们哭声一定搅的他们不能好好的看电视,我猜想他们一定讨论了我们很久,直到现在他们睡觉的时候还在讨论。父亲打发其他孩子去睡觉了。其他孩子就一个个的下楼去了。那些大人都在楼下,我听见他们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门进来。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一的跟他告别。可是他谁也没有喊他们,他们就在下面坐着,他们一定都困了。我也困了,扶着床就开始打起了瞌睡。后来父亲拽了拽我,带着我下楼去。来到楼下,我看到叔叔,大伯们都站了起来,父亲对小叔说“小平,你去”,于是小叔就站起来朝着楼上去了。
我们走到屋外,外面漆黑一片,我实在太困了,我说“爹,你背我”。“自己走”父亲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拉着他的手,我想起这双手被他握过,我抽出来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是一股浓浓的药味。我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继续拉着父亲的手。夜里的风真大,我们从他家走出来走上了一个坡,上了土坡下面就是一片稻田,夏日的稻田在黑夜里被风吹的簌簌作响,父亲走起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我想他死后就会出现在黑夜里,我小跑着追上父亲,然后又拉住他的手。一路上,父亲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经常听到他自言自语,有时候在骂人,有时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
回到家躺在床上,父亲又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我想我睡一觉他就死了。于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瞪着眼睛,我在想他会怎么样死去。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父亲在清晨的时候才回来。母亲问“怎么样”。父亲说“死了,装进去了”。“哦”。我如释重负,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后来第一次学到这个词语,我便想起了那天清晨,我醒过来,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死了”。我的胸口缓缓的释放出一股气体。老师说“这就叫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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