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之歌

作者: 独石 | 来源:发表于2016-11-24 01:30 被阅读0次
    小镇青年之歌

    有一段时间我们仰卧酒里,在另一个角度打量人生。你将所有的真实称为情绪。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起三分和那些一起喝酒的夜晚,仍然百味杂陈难以宣之于口。

    在我的青年时代,从十五六岁到开始工作后的几年,都深陷我要做什么的苦恼中。似乎每个年轻人都曾这样,像一场漫长的成人礼。你还别说,说什么啊说。不说。好吧接着说。我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在想做与不做之间摇摆。最苦恼的是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小镇后那段时间。三分比我还难过些,因为他还失恋了。

    小镇青年,在小镇能打发苦闷的方式并不多。对我来说,只有和三分一起喝酒的时候才感到轻松。对他应该也是如此。

    三分姓赵,你也配姓赵的赵。我们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从我四五岁能记事算起,十七八年的印象中,他一直有着反复无常的好奇心,小时候研究蚂蚁蜻蜓,说长大了要做个昆虫学家,可是没几天又沉迷于各种连环画,说要做画家。一会说喜欢谁谁谁,过一阵又说更喜欢谁谁谁了。短就几天,长一般也不超过一个月。刚开始的热情一过,曾经兴致勃勃的东西再也不会多看一眼。怎么讲,这种习惯,说好听点是兴趣广泛,不好听是三分钟热度。由此也赢得了赵三分的称号,首先这么叫的是他老爸。让人由衷感叹知子莫若父。

    至于喝酒,他也不喜欢总喝同一种酒。昨天晚上喝过的,今晚他一定不会喝。用他的话说就是,人生不过是体验各种不同感觉的过程,所以要多尝试一些没试过的东西。但我们每天晚上喝酒的地方都一样,小镇北面的河边。他挑的,从没变过,对岸是一片并不高的山。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他躺在地上给我朗诵诗歌。有一段时间我们仰卧河底,在另一个角度看时光流淌,你将所有的远方称为河流。我问他什么意思啊,你写的吗?他说是最近看到的,感觉整个人由内而外都受到了洗礼。我不明所以,让他给我解释一下。他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又给我念了一遍,让我感受其中每一个词语。然而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总会说一些我不懂的东西,而我也总是问他很多,有时他会给我解释,有时让我自己体会。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这几句,与其说是想体会些什么,不如说只是想起了三分,想起那些夜晚。

    小镇青年之歌

    我们天南海北各自进入大学之后。有一天朋友们约他一起开黑,三分说不来,因为要陪女朋友。我们都很诧异,鉴于三分的一贯作风,甚至就在语音里开起了盘口赌他能谈多久或者一个学期换几个女朋友。不过我们一直没听到他分手的消息,放假约出来聚会的时候,他每次都会躲在一边打电话。看起来感情状况还不错,他的热情也维持得越来越久。朋友们纷纷表示,这小子转性了,有前途,看来以后得叫他赵长情。很遗憾,与大学里多数爱情一样,他们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不过三分能喜欢一个人三年,在我们看来真不容易,超越了自己。

    在高中时代,三分狂热地爱着摇滚乐,当然听的风格、乐队经常在换,我算是受他影响吧,耳濡目染渐渐也爱上了这种音乐。因此我和他从那时起一直保持着相当频繁的联系。这是我们能在那些夜里一起喝酒扯淡的基础。

    三分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尤其是酒后。他几乎什么都能扯几句,从摇滚乐的初级阶段到国内地下音乐的现状,从陶片放逐法到现代诗歌。这应该归功于他广泛的兴趣。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只有一件事他从没说过,爱情。我也不好多问,虽然有点好奇。

    我们又躺在河边,看着横贯夜空的银河。我借着酒后的微熏想像着地球与银河一起旋转,而我远远地看着它们旋转,我想起了三分上次念的诗句。他突然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我不得不中断了想像,说天上明明有很多星星啊。他说你不懂,这是海子的诗,也是我现在的感觉,不过由此可以看出来,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哦?怎么说?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他开始信口开河。康德曾说世上只有两种东西让他惊奇和敬畏,一是头顶的星空,二是心中的道德,你说你看到了星空,而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截然不同,你用哲人的方式看世界,我用诗人的。我说你太抬举我了,我只是看到了星星而已。本质上是一样的,其实你看到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一道天堑,永远无法逾越,因为每个人接触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之间真实的交流不可能通过语言达到。我笑了,那你还和我说这么多?他说我只是说我想说,你能不能理解我不管。

    小镇青年之歌

    他后来还说,你们这类人会在乎一些虚构的东西。我有点无语。只好说,你明明看到了星星却说什么天空一无所有,你这才是虚构吧。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是你的眼睛看到了星星,但你怎么肯定你看到的就是真实在?我一想,我还真不能肯定。

    他接着说,但我说的虚构,不是指这一种虚构,而是道德、法律、甚至国家这些东西都是虚构的。说道德和法律是虚构的我理解,国家我就不明白了。我说土地、人民、文化,这些难道不是真实存在在?他说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把他们组合起来构成一个共同体,冠以国家这个称谓,这属于虚构。

    我说好吧,那什么是真实?情绪才是真实的。比方说,你现在无缘无故揍我一顿,会不会觉得这不道德和违法?我说会啊。那就对了,我不会觉得不道德和违法,之所以没有揍你,是因为你会很疼,也许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喝酒了,我会很难过,你在乎道德和法律,我在乎情绪。我觉得他挖了个坑,把我绕进去了。我说我也会很难过。

    那换成一个陌生人呢?他接着问我。想想吧,你是因为道德和法律还是因为难过才不揍他?我说我是怕打不过他。他坐起来哈哈大笑,说反正意思就这意思,抖机灵没用,你自己想想吧,你是在乎虚构的外物,还是内心的情绪,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人的本质就是情绪,只有情绪才真实。我说三分啊,你才是哲人,唯心主义的。

    在后来很多年里,我不时回想起三分说的这些话,试图从中理解他。

    那年中秋晚上,我和他来到河边。酒过三巡,我问他你看到了月亮吧?他说看到了。那你不来几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类的诗句感叹一下?他说没兴趣,在想明天去北京以后的事情。我很意外,怎么突然就要去北京了?他说没什么,就是想去了。

    我想他应该是找到方向了,终于可以逃离苦闷的小镇。他开始唱起歌。跟我去北方吧~那里正下着雪~。他唱来唱去就这一句,我知道下一句是逃离爱情的肤浅,于是忍不住问他,爱情是肤浅的吗?是,也不是吧,这个我说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试过才知道。还有女人,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她们特别神秘,就像河对岸那些山一样朦胧。后来我们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送他上车。在检票口,最后分别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就到女人那里去吧,不过记得别带着鞭子。我不是很明白什么意思,却没时间多问了,只能笑着说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分,他穿着碎格子衬衣通过检票口转个弯就不见了。

    过年他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回来。我们简短地通过几次电话。

    第二年夏天,从派出所传出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小镇,三分杀人了。各种消息沸沸扬扬。有说绑架杀人的,也有说强奸杀人的。有人说杀了一个人,有人说杀了很多人。也有人说是他们几个人杀了一个人,至于他是主谋还是从犯也众说纷纭,还有人说他只是正当防卫。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三分的父母已经去北京了。

    我想去北京看看他。我妈很严厉地怒斥我,你去干什么,他现在是杀人犯,你不是说要考研吗,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看书。我想偷偷地去,但朋友们说不是直系亲属,去了也看不到。不久之后,三分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语气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还是在看书准备考研,虽然考研只是搪塞父母的借口,也还是想认真试一试。他说还是那句话,你不知道做什么,就到女人那里去吧,别带着鞭子就行。我说我想去看看你。他说好意心领了,不用来,来了你也见不到我,以后替我去看看我父母就好。我说好,那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他说好。

    就这样挂了电话。我一点也不想问他做了什么。

    三分就葬在河对岸的小山上。我从没去过。只是在河边的老地方喝酒看着对面。他父母带着骨灰回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三分是杀了大学时的女朋友,他去北京也是那个女人叫他去的。

    至于最后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都不知道。多年以来,我不时想起,他让我别带着鞭子,那他自己有没有带着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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