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来了新王妃的袍子,叫我过目。我抚过冰凉的丝绸,看着那金色丝线绣着的鸳鸯,一对儿精巧的小嘴,很是喜人。
这是正红色,是王妃才能穿的颜色。
今儿个,是晏王娶妻的日子。
壹
“娘娘,奴婢听说,王爷要娶亲了——”
我挑了金色的丝线,搭着墨绿色去绣那鸳鸯的圆翅,虽是显着俗气的着色,竟看上去还略略有些华贵。
“娘娘,人说,那姑娘是佟家的千金……娘娘,依奴婢看,那就是个小狐狸精,她……”
我将圆翅的样子勾出,一点一点去填那翅尾。那墨绿色着实喜人。
“娘娘,我们要不要……”
绣罢,收针。
“唔。”我向阿莲招了招手,“你过来瞧瞧,这鸳鸯绣得可还好看?”
阿莲愣了一下,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似乎有些扭捏地凑过来看,脸上浮起红晕来。
“若是好看,便予了你,做个嫁妆罢。”我淡淡地呵出一句。
阿莲似是惊到了,手慌乱地绞着衫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挥手招来守在房外的小侍卫,叫他将阿莲带去柴房,予那砍柴的阿蛮做妇。末了,我浅浅叹息。
“吾最厌恶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那小侍卫身形僵了几分。
我在这晏王府多久了?许是三年未满,又或五年更多,多多少少的,我也记不清了。
这么长时间来啊,我的记性大不如前,平日里除了服药还是服药,偶尔王爷来这别院瞧瞧我,也只是说几句话,长久的沉默,便没了下文。
王爷却是最不喜我服药的,每每我借着服药的由子离开,总能听到背后王爷那不着痕迹的叹息。
“妾听说,王爷要娶亲了。”
王爷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你如何知道?”
我微微笑着将另一杯茶饮尽:“妾这儿的茶叶,已是陈茶了,香气缺着,平日里妾将就惯了,可如今怠慢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王爷轻轻摩挲着茶盏:“怎会如此,这儿的茶都是本王亲自挑选,香气如旧。”
我轻笑:“是呢,妾这儿的茶都是王爷赏的。可王爷,总一种茶,日子久了,还是免不了厌烦,今儿不如,试些新茶吧。”
我吩咐那婢子奉上新茶。新茶细细碎碎的,瞧着不如旧茶好看,可那香气却浓郁得很。我亲自为王爷掌茶,王爷皱了皱眉,面色不悦,却还是将茶一饮而尽。
“如此香气,却尽是浮世虚言,若携此生,怎能长久?”
王爷像是自言自语。
贰
我从未见过佟家的小女孩儿,如今她站在我面前,礼数周到,规规矩矩,却难掩眼中的好奇,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着。
我看着这个水灵得像花儿一样的小姑娘。
佟姑娘的爹佟大人,本是个江湖郎中,白手起家,倒也赚了些银两,风头正盛。他此时正与王爷攀谈着,不时高声大笑,却在一仰头之际,眼神飘向我,毫不掩饰沾沾自喜之气。
我苦笑。便是这五大三粗的佟大人都已看出我这王妃之位的虚浮,旁人表面上敬我一声娘娘,又怎会不暗中耻笑我?
“不入王府便好,若你一心入这王府,怕是今后得处处小心着才是。”我淡淡地说。
佟姑娘愣了一下,抬眼茫然地看着我。
她与我,总还有三四分相似,尤是那惶恐的神情。
“珏儿。” 不知何时,王爷已站到了佟姑娘面前,将我二人隔开。他轻唤着我的名字, “不如你带……”
“王爷恕罪。”我福了福身子,“妾有些不适,不能作陪了。”
我不知这初见是否吓着了佟姑娘,我也有些茫然,此举是该、还是不该。眼见着入冬了,我这身子越发虚弱,平日里还好,愈是到了晚上,咳嗽不断。有时我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灯笼,却暗着。
新换的婢子是我曾经一手带起来的,最是乖巧,从不多话。可这次,她却也憋不住了,借着给我递汤婆子的当儿,装着不经意间念叨:“娘娘,听说,那佟姑娘的居所,尽是些华贵之物,王爷很是上心……就连那枣儿,都是王爷亲自挑选,红红火火的,美得不得了呀……”
我半睁着眼: “王爷……亲自给的么?”
婢子点点头,本还想说什么,可见我一皱眉,她便不出声了。
我沉吟了半晌,叫婢子扶着我出门。
虽是初冬,还不算太冷,但我这身子经不起半点寒意,风一吹,我便有些发抖。婢子赶忙为我披上衣裳。我远远地就见到,那佟姑娘、那王爷侧妃的居所,美得羡人。
“娘娘,我们为何……”
叁
佟姑娘惊讶地看着我。她忙不迭地上前扶着我坐下。她不知为何有些羞涩:“王妃娘娘,您……”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无妨,今儿个没什么事,吾想来瞧瞧你。”
佟姑娘的手暖暖的、很柔软,我握了握她的手腕。她还是有些害羞,低着头紧紧靠在我身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我松了一口气,唤着她的名字:“心儿,王爷这几日可来瞧过你?”
她摇摇头:“王爷总推脱忙乱,不曾来过,只是差人送来了些东西……嗯……倒都是平常之物……”
这小姑娘聪明得很,偷偷看着我的脸色,见我没什么变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话,也沉默了。她许是怕说错了哪一句,惹我生气吧。
我叹了口气:“你不必怕吾,吾都是为了你好。”
后来的几日,我时常便去看看佟姑娘。她也是小孩心性,初时还怕着我,熟络了些后,那言语便有了些小孩撒娇的意味。
她总撑着下巴天真地看我:“王妃娘娘,您真美呀,您真温柔……”
我摸摸她的脑袋: “外人也这么说么?”
她嘟着嘴想了想,试探着说:“倒也不全是……有些婢子说,娘娘本不喜欢王爷娶亲的……”
声音越发低下去,她紧紧盯着我,像是要我给个答复,又或许在期盼着我说句 “这怎能”。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说。
我点点头: “嗯,吾不愿让王爷娶你。”
佟姑娘憋红了脸,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娘娘,我很听话的……可以陪娘娘说话解闷,还能陪着娘娘做绣活……我……我不会招您烦的……您不要不喜欢我呀……”
看着小姑娘慌乱地解释着,我笑着捏捏她的脸: “吾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愿让你入王府,不愿……让你被王爷掌控着,你可明白?”
我看着这个与我那样相似的女孩儿,心中泛起柔情与怜悯,紧接着是遮天蔽日的惧怕。
我将随身带着的玉佩悄悄放到了她的屋中。
肆
自与佟姑娘说了那一番话后,她似乎有些怕我了,次次见到我都无措。我也不似往日温柔,待到她与王爷在面前之时,我冷着脸,一言不发。
婢子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扯佟姑娘的衣裳: “你这乡野小人,竟敢来王府偷我们娘娘的东西!”
她满脸都是泪痕,惊慌失措地摇头,眼里尽是委屈:“娘娘,王爷,我没有……”
婢子不依不饶:“不是你偷的,我们娘娘的玉佩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房中?”
她只知道摇头,连辩解声都淹没在了哽咽里。我别过脸去,正对上王爷直直地看着我。我低下头:“还请王爷处置。”
“珏儿,你想如何。”王爷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行礼: “妾想逐她出王府,此生再不得踏入这晏王府一步。”
王爷看着我,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可眼中分明流露出悲伤。他上前扶起了佟姑娘,声音低沉:“不过是个小小的玉佩罢了,改日本王再给你一块便是。逐出王府太过严重,不如佟姑娘自今日起随我住着,由我管教她,如何?”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王爷的手臂。他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是王。”
我忽然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我冷笑一声,默默地松开手。我深深行礼。
“是啊,您是王,可妾,只是妾罢了。”
“妾怎么可以,左右王爷的决定呢?”
我无力地叹出一口气,那气在天地间纠结成了一小团,慢慢散去。
伍
今儿,就是王爷娶亲的日子了。
我独身一人站在佛像面前,看着那佛。王爷常拜佛,他说,有了佛的庇佑,即使是病痛,也会有尽头。可他不知道,佛,助得了人,却救不了人。
“吾要死了。”
我软软地跪下,感受着身体贴着冰凉的地面,身上的热气也一点点散去。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妾走了,王爷不必愧疚。”
“妾这条命,本就不该存着的。”
“妾本该死在那个噩梦般的清晨,替王爷死在毒酒中。可王爷这样为妾寻药、寻仙,妾得以吊着一口气活到今天。妾已经很满足了。”
“妾不愿,不愿王爷因为妾,手上沾了血。王爷怎么就不明白呢?”
“珏儿!”佛寺外一片人声嘈杂,然后便是王爷不顾一切地闯进来。他抱起我,一如过去的每一个怀抱,那样温暖。我久久地看着他。
王爷从未流过泪,可他现在却无助地哭着,像个孩子。
“珏儿……为何……” 他痛苦地摇着头。
我伸手触到他的面庞。自他从战场上回来之时,他黑了、瘦了,眼中没了年少的轻狂,取而代之的是沉淀的隐忍。他在这世间浮浮沉沉,却总割舍不下心头的悔恨。
“王爷,娶了佟姑娘吧。让她,来做王妃。王爷,这是妾……最后的念想了。”
陆
我是晏王妃,单名一个珏字,出身名门,十七岁嫁入晏王府。
不久,晏王遭人陷害。那人意欲谋反,将至毒之蛊下在了酒中。王爷本已抱着必死的心,而我,抢过酒杯,一饮而尽。
我记得那时王爷疯了一般抱着我,我却笑着:“王爷的身子,是要杀敌的,妾的身子,只需王爷养着便好,不碍事。”
制蛊之人说,只有自小修习医术、与药材相伴长大的女孩儿的心头血,才可解我的蛊。
仿佛一场无休止的硬仗,让我和王爷,都流了一梦的泪水。
王爷寻遍天下郎中、如恶鬼一般四处捉人。可这不公平。我的命已如此,为何还要赔上他人的性命?
尝过死亡的人,方知死亡有多么痛。
我怕。
佟姑娘在王府一天、我的罪孽就多一点、她就越是危险。我借着亲昵的由头,为她把脉,方知不好。可我费尽心思逐她出王府,王爷却还是一意孤行。
“我是王。”
“可正因为王爷是王,妾才希望,王爷该是那保护黎民的神,而非滥杀无辜的魔。”
我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被抽走。我自服的毒剂量很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王爷的眼中,悲伤、痛苦、悔恨、愤怒、无助……
却偏偏没有释然。
“妾……求您了。”
柒
王爷抱着我回了王府,回到那一片红火的王府。我在迷蒙中看到他将大红袍子披到了佟姑娘身上。
佟姑娘一脸错愕:“王爷,这……这不合礼数……”
王爷声音不高不低,他似乎看着佟姑娘,又似乎眼中空无一物。
“本王今日娶妻,娶佟家幼女佟心为王妃,赐名……念珏。”
“莫要念了,便赐名,忘珏罢。”我呵出一句。
那鸳鸯自新袍上飞入眼中,一对儿,美极了。
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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