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过那幅画。
我曾看过,群魔乱舞,百鬼夜行,倩女啼哭。
我曾看过,他的堕落。
七月十五,中元赦罪。
生前的债孽记在那功德薄上,桩桩件件,历历分明。王侯将相往往只得一世而为,全因生前富贵享尽,骄奢淫逸,杀孽太重,戾气难收;原乞丐贫儿者,说不定下辈子,便脱离了下三滥,成了望族之流。
命也。
我虽不是道人,却因着祖上的一点因缘际会,得幸去赴场夜宴。
那请柬上书道:
“七月半,流火处,你且自去。”
七月流火,阴阳交接之时,大火便会西落。
我祖上乃司火正之职,上古之时,便是个寻常农人,也知晓大火西落,阳方收阴始盛。我估摸着这流火处绝非大火分野之处,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寻了高人来解,皆是摇头。究竟有何玄机?我这人性躁,一时解不出来便抓心挠肺,坐立难安。
况今已十三了,鬼魂欺不得,我也无意欠下这桩因果。再者,这宴百年才得享一次,待下一次,我怕是西归了。
于是我决定回一趟祖宅。
先前我说道了,祖上是星官。可能正是因为星官之后的身份,那什子请柬便要拿“流火”来恼我,可以说是很郁结了。
这祖宅,我向来能不去便不去。
那里禁忌诸多,稍有不慎,便会逆天改命,又或是性命难保。窥天之事本就缺德,因而我族内世世代代都短命。
我祖父死了。
我父亲死了。
我兄长死了。
旁支之内,也是死得这般的匀称。
说来都有些冷血了。我族内,的的确确亲情淡漠,该说是,大凡人情,全都淡漠至极。我不明白既然如此,这香火为何还要延续下去?难不成专为了等这百年一遇的宴会?
呵,说笑了。
不过我说不定猜对了。
祖宅是住不了人的,那里面能活下去的,大约只有鬼了。
嗯……就算是鬼,也得是怨鬼厉鬼,寻常恶鬼都不行。
凶险万分。
我身为家主,倒是不怕。
那宅子通身石筑,我按了机关,石门震动,不知是几十年的积灰了,年近的年久的,此时不分先后,一齐簌簌地往下抖落。饶是我这般反应快的,也不免沾了一身的灰。
我看到它甚至得意地扬起了一层雾……妈了个巴子的,嚣张,太嚣张——我就说我不该来这个鬼地方,啊啊啊啊。这门甫一开我便只顾往藏书阁狂奔,全没了什么偏偏公子的形象。
我记得我家有个祖传的箱子,什么朝代穿下来的我也不知道。祖传的东西当能给我一些启发。
其实就是一幅破画。
画在兽皮上。
小时候我若碰了,我那个短命爹就会追着我打。那时候不比现在,我们一群孩子就经常来祖宅玩。记得确实是,死了几个人。
也不知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啊……找到了,那个箱子。
依旧是积灰,我洁癖真的不想碰。
妈了个巴子的。算了算了,我忍……
打开那画,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画着一只恶兽罢了。啥兽我也不知道,什么梼杌穷奇饕餮睚眦,在我眼里,长得都差不多——丑。
好吧我不该这样说,但我可以确定,这是一只上古恶兽。原本没报什么期望,可我细细看了,还真叫我看出一点分别来。
这兽周身似乎晕染了一层其他的颜料。
颜色已经辨不清了。
左找右找,寻了一面可以挂画轴的墙,将它方方正正地挂好。
于是开始大眼瞪小眼,我是小眼它是大眼。
怒目圆睁。
这兽真可怜,被锁在这般方寸的纸上,还被不识货的星官压箱底了。唉……我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分明,便要收起来。
谁曾想手一触到那卷轴,噌的起了火。
在我的指尖张牙舞爪,一直烧到我的袖子,整只手臂,噼里啪啦。
但是,不疼。
先前就说了,我们家死的人多。
所以我自己这条命,我本身也不稀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是觉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我们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祖上干着星官的勾当。那些所谓忠王的先祖,早把我们的气数耗尽了。我们不惜命,因为这本就是偷来的;我们感情淡漠,因为所谓垂范的祖先们都不曾在意过什么薪火相传。
所谓窥天机授天命,也与天齐。
什么是天?
无情为天,不仁为天。
万物皆为刍狗。
我怒目圆睁,我浑身染火。脑子里恶灵在高歌,眼前幻化一片日月星辰,我偏头,大火西堕,直直掉进我的眼睛里。
訇然日月轮转三回,七月半了。
“何为天?”
“不仁为天。”
“何为圣?”
“无情为圣。”
“何为我?”
“永生为我。”
七月十五,中元赦罪。生前债孽罄竹难书,死也死不得。我第三百次赴宴,眼见着群魔乱舞,百鬼夜行,倩女啼哭,未曾留步。
我非王侯将相,亦非乞丐贫儿。
三千年前我为圣,司火正。共工怒触不周山之时,地陷东南,日月倾西北。大约那时,我便诞生。
我主恶。
王朝在我手里覆灭。
不管是夏商还是周。
原本森罗殿管不了我的因果业障,然而儒出世,法称王,墨家奔走,纵横纷争。天地的法则变了——
“何为天?”
“慈悲为天。”
“何为圣?”
“赤诚为圣。”
“何为我?”
“恶为我。”
我的功德簿,就是这无尽九州,苍茫大地。
我的功德簿,书就的,有生民的血,有将士的血,也有王公大臣的血。
我说过,我是恶。
森罗殿不准我死,叫我生生世世活着,生生世世都要赎我的罪。可我为恶,我活着,就是天地间最大的恶。今日去赴这宴,怕那阎王又是无法奈我何。
“你果来了。”我直下地狱,觥筹交错,阎王怒目,却不及我威严。
“我自来了。”我漫不经心就坐。
我看到火树银花霎时失色,众鬼喧嚣止息。我曾为圣,我既为圣,又岂是尔等鬼物可堪直面的?
阎王看着这一切,欲言又止,最后连一口郁气都舒不得,提着心肺饮酒。
三杯。
三杯我便走。
人是不许永生的,每百年来一回,饮尽这三杯,他们便当我是死了一回了——岂不可笑?
要我活,又要我死。
想想就觉得……愚蠢。
“喏,死了。”
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嗯,死了。我一笑置之,起身离开。
七月半,倩女哭得厉害,扯着我的袖子,问征夫去向。
七月半,百鬼漫无目的地游荡,与我有关的,早忘了当年烽火,前尘往事。
七月半,群魔在阿鼻地狱里咆哮狂吼。
我是恶。
难以赦免的恶。
为何堕落为恶呢?
有一年我躺在山川之间,看到了泽涸林尽,看到了逃溃的走兽,看到了被驯服的生灵。飞鸟在我眼前嘶鸣出血泪来,那一刻,我决意为恶。
谁比谁更恶呢?
下一个百年,再说分晓吧。
森罗殿内,我冤魂一缕,跪于堂前。
我说,我看到了一幅画,看到了无数被斩杀的生灵,也看到了累累的烽火。
我看过它的堕落。
阎王便遣我去往生道了,为了补偿我,下一世,我入得帝王家谱。
2018.9.23
by林回甘
心猿意马,与世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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