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我叫云訾糯,是父皇坐上皇位后的第一个孩子。大家都说,是我的诞生给咱们大周国带来了祥瑞,所以我自小就多得些长辈的疼爱和照顾,也比别的皇子公主们更娇惯了些。
我有位竹马,叫叶昶,是大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孩子,生母不详。有人猜测叶昶是叶将军一夜风流的债,可惜生母人微言轻,即使为大将军诞下了唯一的孩子,也上不了台面,抬不成正妻,于是在生下叶昶后便郁郁而终了。也有传言叶昶是前朝遗孤,是顾家最后的血脉。可大将军对我父皇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更何况私留前朝遗孤是重罪,若非包藏祸心,谁敢冒死而为?总之,叶昶的身世引人遐想,也成了一生光明磊落的叶老将军最大的把柄。虽然父皇也曾明里暗里地找过几次叶将军,可奈何老将军一生战功赫赫保家卫国,终年死守边疆,饱受风吹日晒,导致这偌大的将军府仅有叶昶这一位身份不明的孩子。父皇为叶昶的身份烦透的心。若不留叶昶,父皇担心这叶昶若真是将军的血脉,必然伤了君臣情分。可若留下叶昶,且不说朝中一波胜过一波的流言,若叶昶真是顾家遗孤,我云家夺顾家天下称帝,经年累月必将养虎为患。
不知是那位深宫的娘娘在父皇枕边吹的风,竟让父皇一纸令下接叶昶入宫长住,替叶老将军照顾这生母不详的叶家独子。这样一来,叶昶为质,父皇不必再担心叶将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而叶昶的一举一动也将在父皇严密的监视之下。可对众生而言,这仿佛又成了一次“皇恩浩荡”——君臣有别,臣子入宫享君主才有的荣华与富贵是为恩;嫡庶殊途,庶子入宫与皇室嫡子同吃同住同游亦为恩。可惜那时的我尚且不懂这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昭和四年的秋分,我正与父皇在花园里品鉴各地进贡的葡萄,寻思着一会儿挑些上好的给额娘送去,额娘久病在床,看到这晶莹剔透的葡萄,必是欢喜的。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叶昶。他比我大两岁,一袭素净的白衣,规规矩矩地跪在父皇面前行礼。叶昶生得俊俏,眉眼间竟没有半分叶将军的粗犷之相,想来他的生母必是位绝色的女子。我见过叶将军,却从未见过叶昶,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位眉目清秀的人儿竟是那被前朝后宫传成洪水猛兽的叶昶。
“姐姐,我叫云訾糯,叫我阿糯就好。”稚子年幼,不分男女,更何况谁叫叶昶生得如此好看,我还以为的那位皇叔王爷家的千金呢。我想叶昶当时一定的恨极了我吧,他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当作女子。叶昶脸色极臭,可当着父皇的面又不好发作。他顿了顿声,压低了嗓子对我说:“我叫叶昶,是男子。”
我大窘,可我是公主,天生的骄傲和长久以来得到的至高无上的宠爱早就让我忘记了什么是道歉。虽然我表面不说,心里却着实过意不去,只好终日跟着叶昶,替他摆平来自后宫无端的刁难。渐渐地,我的声誉也愈发地臭了,可大家明面上却什么都不敢说,只敢在背地里乱嚼舌根,说我不知礼义廉耻,不懂矜持自爱,整日与个身份不明的庶子形影相随……
贴身的丫鬟向我抱怨过几次,也暗示我作为公主要礼仪得体,维护皇家颜面,离那舆论中心的叶昶远一些。可我始终不肯承认我是心存愧疚才会处处维护,也不肯承认那时候的自己早就芳心暗许,不可自拔。
(二)别离
叶昶陪了我整整十年。春分放纸鸢,夏至采莲蓬,秋分挑绫罗,冬至吃汤圆。额娘死后,父皇也渐渐疏远了我,是叶昶如此这般今冬复立春地陪着我长大。可饶是这样亲密无间地日日相对,叶昶也总是淡泊而疏离地对我恪守君臣之礼,人前人后均是一副礼乐不坏天下不崩的样子。我厌极了他的疏离,我当他的朋友是玩伴,即使将来他也会继承叶老将军的衣钵,继续替我云家守着这如画的江山,虽为君臣,可我却不愿这些世俗的虚礼就这样将我们远远地隔开。
我气叶昶的淡漠,一连几天不愿见他,整日整日地待在我的小院内对外称病。其间叶昶派人来过几次,可他自己却不来。他说深宫内院,为了公主清誉。可我不在乎这些虚的,我是公主,叶昶是将军之子,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敢乱说什么!
我的任性终究没有等到叶昶的妥协,却换来了父皇的一道圣旨。
出征。
叶将军老了,年迈得都快撑不住沉重的盔甲了。西北的黄沙漫天,他整日泡在这不见天日的西北沙漠里,脸上的沟壑都仿佛嵌了沙,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父亲体恤将军,可西北情况复杂不可无人,于是一道圣旨远赴边疆请回将军,一道圣旨送向内廷少年封将。这中间仅有三天时间留给这对生离十年的父子。
众人皆说叶昶年少封将是为君恩,天下再没有第二人得此殊荣。可我却莫名觉得悲从中来——叶昶年幼便离开了将军府,独自一人在这深宫内院待了十年。在这里,君比臣多。在这里,如履薄冰。如今一道圣旨,又是一场生离。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秋千上对着夕阳盘算着:依着叶昶的心性,约莫再一日,他便主动登门拜访了。我幻想着第二天他来时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眼角却瞥到丫鬟急急地跑向我,嘴里似乎还说着“叶昶离宫了。”
我猛地从秋千上跳起,秋千因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狠狠地晃了晃砸向我的小腿。强烈的撞击让我吃痛地弯下了腰,可我想现在顾不了这些旁的了,叶昶要走了,却连告别都没有。
我急急地跑向宫门口,路上跑掉了一只绣鞋,路上跑掉了一地碎钿,路上跑掉了一身公主该有的体表。可我跑掉了这么多东西,宫门的大钥还是在我眼前无情地落下了。侍卫告诉我,叶昶刚走。他在宫门口徘徊了很久,差点误了时辰,像在等什么人,可惜等不到了,皇命难违。
一道宫门,他在门外,我在门内,我们心照不宣地等着彼此,却生生等来的别离。
(三)连理
叶昶这一去便是三年。三年间朝中不断收到来自西北的捷报,却不曾替我捎来一封私信。我与叶昶朝夕相处的往事就仿佛黄粱一梦,我不提便没有人再提,久而久之,我竟也分不清叶昶究竟是我年少的梦还是我青春的痕。
就当我快要适应没人陪我放纸鸢,没人陪我采莲蓬,没人替我挑绫罗,没人为我做汤圆的日子时,上天又将叶昶送到了我的身边。
昭和十七年秋分,我十七,叶昶十九,我们相识已有十三年之久。从今日起,他便不再是我的玩伴,而是我的夫君。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不是喜悦亦不是悲伤。初为人妻的我竟没有体会到寻常姑娘家会尝到的紧张与期待,我的内心很平静,就仿佛这一天,意料之中。
三年不见,再见时,你红妆十里,大轿八抬,雁币玉马相迎。生在皇家却能如愿嫁给心仪之人的公主,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吧。虽然这场政治联姻依旧参杂了父皇对叶昶的猜疑和忌惮,这场蓄谋已久的婚姻从我四岁起便开始规划,步步为营,可到底父皇还是保全了我一颗七窍玲珑心,至少日久生情的我是心甘情愿地下嫁,所以父皇对我算不得利用亦称不上棋子。
我坐在妆奁前,侍女已经替我梳妆完毕,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我的夫君来宫门口迎轿,我便要离开这朝夕相处的小院,嫁入陌生的将军府了。不过幸好,将军府的主人是旧相识。
我等着迎亲的队伍,等着喧天的锣鼓,等着功成名就的新郎,可等来的,却是一场喧宾夺主的逼宫。没有普天同庆,没有鞭炮齐鸣,我的婚礼是一场兵戈相向的磨难。我是建国的祥瑞,亦是亡国的征兆。
听说,旗号上写着顾。听说,领队的是叶昶。
原来叶昶,我们真的做不成朋友。
逼宫进行的很顺利,不到夕阳带走白日里的最后一点余温,这江山便又改了姓。从此他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叶昶来看我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喜福。这喜福还是不久前父皇赐婚的时候特意请姑苏的十二位绣娘连夜赶工做好了送到将军府上的,可如今这大喜的红色却沾上了我全族的血。叶昶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淡漠而疏离。我不怪他。二十年前父皇种下了因杀他全族,如今二十年后开花结果得到了报应,是为轮回。现下,他大抵是来取走云家最后一条命了吧。
可我终究是低估了叶昶对我的恨。
叶昶没有要我的命,而是将我送上了前往西北和亲的花轿。他说,他替云家在边疆死守了三年,我便也替他守三年。
今日秋分,我还是赶在了吉时坐上了花轿,不过终点不是将军府,新郎亦不是年少有为的将军。我将被送往漫天黄沙壮士埋骨的西北,替他守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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