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渡

一、

他在万丈红尘之外涅槃成佛，我在万丈红尘之内抵死沉默，四目相对之时，他说，“我若成佛，定能渡你。”

二、

初化人形时，他笑的咯咯直响，时不时点评一下我的衣服头饰造型。三五次之后，竟直嚷嚷着笑岔气儿了。

我一脚踹在地上，土地公公哼哼唧唧的从地下钻出来，扶了扶歪斜的帽子，用拐杖指着我的鼻梁处，“我天，哪来的丑东西？”

说完惊吓般趔趄着后退，半响方才缓过神来。

有道是尊老爱幼，不便与没眼光的老家伙见识，只得暗暗恼这二人，笨拙的打理起头发来。

土地说，三千年了，你总算是开窍了。

我从土地怀里摸出一面镜子，细细看了看这张貌不惊人的脸，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三千年了，还是这么美。”

土地撇撇嘴不以为意，打着呵欠慢悠悠地回去睡觉了。

我将红花插入鬓角，捏着衣袖走到他跟前蹲下，“猴子，这身打扮还行吧？”

他仰着脖子做抽搐状，我大叫不好，将将爬上老树，只听一声“阿嚏”。山石滚动，风削长林，刹那间老树轰然倒地，我灰头土脸的夹在枝叶之间不得动弹。

“猴子，你快来救我。”我呼喊着。

他就着五行山蹭了蹭后背，铺天盖地的灰迎面而来，尽数落在我伸出脖子求救的脸上。

“你看到了，我被压着，手都拿不出来，无能为力啊。”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跟前蚂蚁搬家。

我硬生生地从酸涩的眼眶中逼出两滴眼泪来，“这他妈的日子，老子是受够了。”

土地这才颤颤巍巍的出来，施了个法将我拖出。

土地说，阿狸，你丑的真是别致。

猴子赞同的点点头，恩，是丑的不一般。

收拾完行李，我单手撑着五行山俯视着他，再见。踩着猴脸，一步跃出百米。

土地追出一丈，嚷嚷着，城里套路深，记得回农村。

三、

我花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到了长安。

长安，长安，土地念叨的长安，原来竟在这里。

“小施主，你尾巴露出来了。”

闻声，我急忙望望四周，悄悄藏起尾巴，拉着那和尚到一边，“你没见过我，知道吗？”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施主，见过即见过，没见过即没见过，见过怎又说没见过，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以额触墙，唉声叹气，“城里人没智商。”

小和尚似是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指着我半响说不出话来，“你，你是妖怪？”

我讪笑着欺身到他跟前，闷着嗓子挤出尖利的声音来，“是啊，听说和尚肉，最补了。”

刹那间，一阵疾风掠过，跟前早就没了人影。

我拍拍手捡起包袱准备游玩一圈，那和尚又气喘吁吁的喊着我，“姑娘留步。”

“怎么着，要打架是吧？”

“不不不，见你孤身一人，难免遭遇危险。寺庙清简，尚且能够容身，特邀你小住。待你熟悉此地，再走也不迟。”

我摸了摸早已空了的肚子，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将将走到门前，佛光闪耀刺着皮身一阵疼痛，方才想起自己本是千年狐妖。

“这寺庙我去不得。”

和尚似是明了，侧着身子，指着另外一旁的小路道：“我们从这儿过。”

“和尚，你有什么企图？”我斜睨着他思索道。

和尚摸了摸光滑的脑袋，不好意思笑笑，“师兄弟们不爱跟我说话，妖怪见了我就跑，你不怕我。”

我嗤之以鼻，这世上还没让我害怕的东西，除了那里。

那里曾经山水共色，人杰地灵，现在一片焦灼，草木不接，再无人间颜色。那年往事，仿佛噩梦般痴缠不去。

四、

那日骤雨忽至，疾风催林，花果山上大片的桃树被打的七零八落，熟透了的桃子骨溜溜滚了一地。

我衔着桃子往洞里搬时，正好碰上他。他到挂着尾巴在树上荡来荡去，一口能吃下两个桃子，简直比妖怪还可怕。

“小贼，你偷桃跟我说了吗？”

我一个激灵正要跑被他一把抓住尾巴，“哪儿跑？再跑我就扒你的狐狸皮做大衣。”

吓的我桃子都掉了。

颇为惋惜的看着桃子滚远，我抬头直视他，尖嘴猴腮雷公脸，“你丑到我了。”不知不觉竟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他笑了笑拎起我尾巴转圈，加速时奋力扔出，我落在一潭水里，发誓一定要拔光他的猴毛。

后来我就搬进了花果山，每天晒晒太阳，逗逗猴子，直到猴子拜师学艺。

他不在那些年，花果山上的桃子烂了很多，我埋下桃核继续种。

后来，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光芒回来了，闹东海，碎凌霄，狂放的不知所措。

我问他，你可要成佛。

他说，我是齐天大圣，与天平起平坐，何须成佛。

他在万丈红尘之外，我在万丈红尘之内，他说，我若成佛，定能渡你。

是了，我修行三千年，都未能修得人身，亦未能修得人心。

后来，他便被压在五行山下。

我又问，佛渡苦厄，你可要成佛？

他闭上双眼，久久沉默，半响开口道，五百年风吹雨打，佛可曾渡过我？

远处是猴子猴孙撕心裂肺的哀啼，从花果山传来的，还有滚雷阵阵与狼号鬼哭。

很久以前，我在佛前奉诵，狂风卷着杂草吹倒了案前的香烛，灰尘扑醒沉睡中的佛。

佛说，何苦？

我俯身道，他也是众生之一，佛何不渡他？

后来，佛允了我的人身，他说有缘人，早在长安等候。

五、

和尚每日嘀嘀咕咕些我听不懂的佛法，虽是无聊，增眠倒是极为有效。

和尚敲击着我的额头，颇为委屈道：“施主，你又困了？”

我揉揉双眼，尽量保持端正姿态，做出请他继续的手势开始魂游天外。

和尚摇醒我，“贫僧的佛法施主听了几分？”

一分也没有。

我顺势点点头，“我问你，在寺庙修行是为了什么？”

“普度众生。”他一脸正直。

“你的众生在哪儿？长安吗？唐王朝吗？这只是众生中的一小部分。千千万万的人，有千千万万种的苦难，和尚，你渡的完吗？”

“佛家慈悲为怀，贫僧自当万死莫辞。”

“眼下正有一人饱受苦厄，你可愿渡他？”

“自是，愿的。”

那年长安飞花散尽，和尚拜别帝王赴西天求取真经。

身着锦襕袈裟，手握九环锡杖，为芸芸众生，踏上征程。

和尚问，施主可要同去？

我说，一路艰辛，吃不得苦。我尽心修行，他日才好相见。

六、

佛说，众生皆苦，诸法无常，你可要弃了前尘同往西天？

我点点头，化为锡杖上一环，叮叮作响。

路过五行山时，我见猴子破山而出，逍遥于天地，我见花果山虫鸣响彻，水帘洞奔腾欢快，我见粉桃满山，葱郁一如从前，我见和尚低头呢喃，施主，可是他？

猴子翻下云来，问和尚，你一路走来，有没有看到一只狐狸？

和尚沉默不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眼中众生平等，万物皆是众生，一切随缘。

猴子愣怔地别过头，一脚踹在地上，土地，她若回来，就说我走了。

土地暗暗的问道，大圣何时归还？

某年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