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小学同学,他坐教室最后一排,挨着垃圾桶,身上成年累月灰扑扑积着垢,再邋遢的小孩也不愿同他耍。
而我的这个同学,他叫鼠尾。
有人说他脑子有毛病,得过脑膜炎,这传言最终也没能被谁证实。但大家都认定,谁和他一起玩就会被传染,不仅不能和他玩,还要瞪着眼警惕着别人。有不信这些的,但也不想为这么个人被排挤,于是,就这么的,他被我们无情地孤立了。虽然不得已也同别人一般避着他,但我对他始终都保持着一种莫名的好奇感,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他上课从不听讲,只偷摸着在课桌下摆弄他捉来的毛虫、蚯蚓一类的脏物。有一次我们正上着课,忽然听得他在后头猛地一叫,随即捂着耳朵古怪地大嚷起来。孩子们也看热闹似的起哄,一个个俱回头去看他作怪,这课是彻底没法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上课玩蜜蜂,反被蜜蜂蛰进耳朵去了。就这么着,叫原本还觉得他可怜的老师也不由对他生了恶感。
医院就在学校附近,而那时我还是那倒霉催的班长。老师一脸不耐烦地吩咐我送他去医院,像这般走明路的接近,我倒是不必怕的,小孩子们或许只会觉得我可怜。
他走在前头,哎哎叫得很是凄惨。
这会没有了那些雷达似的小眼睛,我终于没能忍住和他搭话。
“你玩蜜蜂干嘛?”
他正哀鸣着,不防我这一问,顿时愣了愣。大概很少有人主动和他搭过话,回答的时候,他显得很兴奋。
“那是一只白色的蜜蜂!我就是想捉住它,给你们看!”
“你撒谎,没有白色的蜜蜂,蜜蜂都是黄色的!”
“那就是一只白的!”
我忍不住瞪着他,心里冒着股无名火。他这样爱扯谎,亏我还觉得他可怜,他就是活该!
回教室以后,他还想要凑过来跟我探讨那只莫须有的白蜜蜂。在他碰到我之前,我就忍不住失控地大叫出声。
“你干嘛!”
但这一声坏了事,要知道,班上总有那么几个英雄主义爆棚的小男孩,他们一齐冲过来,不由分说压着他揍了一顿。
那天,我和打架的孩子们都没有受到惩罚,鼠尾却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老师怎么不怪他,她过来问情况,全班的人一齐指了鼠尾,说他欺负女生。我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讲话。
再后来,下一学期再开学,鼠尾就没来学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上次回家,我想我早已经忘了这一切。
一路坐大巴昏昏沉沉睡到县里,再搭汽车,我戴着耳机望着一线儿的光秃秃的河堤发呆,车驶到半路,然后就在这时,我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儿时的混号。
“驴耳朵!”
我是过敏体质,一到春上,耳朵就发肿。家里老人给我寻了土方子敷耳朵,敷完后耳朵染绿了一圈儿。土话里“绿”字和“驴”字读音相近,他们叫绿耳朵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驴耳朵。能叫出这三个字的,必定是我儿时认识的人。
我询声探过头去,却只见着一个套着脏旧棉衣的青年,头发蓬蓬的满沾着土,嘴边胡须隐隐冒得几根,面色蜡黄,眉眼间愣愣的,嘴角挂着抹古怪的笑,叫人生不起好感来。四周人皆不动声色避他一截,倒显得他那里空旷起来。
这是谁?我一时真想不起这么号人物。直到驶过几站,他下车时,我才敢偷眼过去打量,一眼看见的便是他脑后那绑起的乱糟糟的小辫。一见着这,我就想起来了,鼠尾嘛!当初就为着他脑后这小辫,小孩们才称他为鼠尾巴。叫着叫着,最后竟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
对于他,我首先想起来的就是那时候,一到放学,小孩们一个拉一个排队结伴回家。鼠尾从来不在我们队伍里,他总是游离在队伍之外,时不时从公路上拣了被车轧死的蛇尸来吓我们。小女孩们吓得四处逃窜,短短一段回家路,总是被鼠尾给弄得跌宕起伏、惊叫四起的,原本整齐的队伍给打得稀散。
我自小见我爸捉蛇,是个不怕的,却也混在人群里瞎叫瞎跑。有时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回头去看他,鼠尾提着那死蛇,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头,只是看着我们歪着嘴角嘎嘎地笑。看着他笑,有那么一瞬间,我却有点为他伤心,他再这么作怪,就更不会有人愿意和他搭伴回家了。就这么着,之后的事也就慢慢想起来了,关于那只白蜜蜂,以及他因我蒙过的那场不白之冤。
回去饭桌上我提起这个人,爸爸竟然还有印象。
“那小孩还挺有意思的,人抢他鱼窝呢,他一下午挪了三地儿,倒是个老实的……”
“不是吧?他老实?”
我忍不住反驳爸爸的话,反正在我印象里,他和“老实”这种词实在搭不上边。不过想一想确实是,那时候不管我们怎么对待他,他好像从来没有冲我们发作过,意外的……好脾气。
“他还问我是不是驴耳朵的爸爸……嘿,我看他是个憨的,哪有这么问的?”
“他就是傻呗……”
我嘴上没好气地嘟囔,谁家正常孩子会对着人家长说小孩外号?可不是一点不通人情,憨透了嘛!
爸爸说,他现在在队上给人守鸭子。
田间有栋近乎荒废的草房子,鼠尾现在就住在那里。我记得那守鸭人的草房子,破破烂烂的,以前住的是个老头,小时候我们都不敢往那去的,大家都说那里住了吃人的猫爷子。没想到,到现在,却是鼠尾接了猫爷子的班。
吃过午饭,原想出去散散步,不知怎么地,脚下一拐,竟是去了那草房子。房门锁着,没见人在,我这会已经有些后悔了。没碰见还好,真碰见又能怎么样呢?
正往回走,就这么会功夫,没想到还是撞见了他。他还是穿着那天车上的衣服,裤腿全是泥,身上还零星沾着些灰白的絮状物,大概是刚去赶鸭子回来。他见着我,也不再走近,只站在那里拘谨地问话。
“那天车上是你不咯?”
我随口应他“是啊!”,随即就知道说漏嘴了。这话一出,他必定知道我在车上假装没看见他了。
但他不知是没发觉,还是压根不在意这点,依旧半点没发难,只憨憨地笑。
“老同学,你去上大学咯?”
“对,在常德。”
“真好!”他颇带着一种艳羡的语气说“我认识的人里,就你最聪明了!”
“哦,是吗?”
这么几句客套过后,两人都再无话。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我终于捱不住了。
“我回去咯。”我没等他回答,转身就走,其实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这样跟他独处,实在让我感到如芒在背、无所适从,我脑子里还转着儿时的那事呢。
走出一段距离,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这情景倒让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他来了。
草房子的倒影孤零零地映在水面上,他的也是。我突然很有种冲动想留下来同他说说话,但我最终没有。
回学校后,我依旧过得我的日子。那个草房子里的赶鸭青年,对我而言,虽有触动,但也终究只能算得一段不甚美妙的插曲。没过几天,家里却打电话来。
“咱家门口摆了筐鸭蛋……,一大早你妈去买菜发现的,不会是你那同学吧?他也太客气了……要我说,下次咱家也给送点东西去,不然不好意思……”
电话那头爸爸还在继续,但我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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