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意的贵族拉夫烈茨基从柏林回到俄国老家,回到乡下的农庄。他老婆跟人跑了,钱也挥霍得差不多了,整个欧洲都在讲他的笑话。他痛苦不堪,感情遭受重大的创伤,窝在老家舔舐伤口。
路过他表姑家,他住了一晚。在油灯灯光底下,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双手托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他的表姑,七十多岁的季莫菲耶芙娜,这位当年亲自给他接生的老太太,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只是有时默默抚摩他的头发。两人就这么待了一个多钟头——从晚上十一点待到次日凌晨。
屠格涅夫这样形容当时的场面:“他几乎什么话也没对自己这位好心肠的老表姑说,她也没有详细地问长问短……而且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好问的呢?就是不说,她也什么全都明白;就是不问,对他心里的一切痛苦,她也是满怀同情的。”
这是《贵族之家》里面的一个情节。我想象过很多次:季莫菲耶芙娜走后,这一晚拉夫烈茨基是如何过的?他大概没有上床,灭了灯,就这么坐在扶手椅上坐到天亮。也许,也许还弹了一点男儿泪。——这是我认为最有可能的画面。
多么伤心啊,一个漆黑的夜。
谁没有经历过漆黑的夜?长夜如亘古,往事上心头,那些难以启齿的痛梗在心头,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没有人可以诉说,“而且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好问的呢?”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经历了漆黑的夜,第二天天亮,还要照样出门,——如果是女人,还要画一下妆——上班,工作,回到白天,微笑着和人打招呼。
仿佛那些伤痛从来没有过。
2
我的微信签名是“昼短夜长”,一直没换过。
白天多么短,多么喧嚣,一晃就过了。只有沉默的夜,如缓缓的河水,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流淌。我常常在夜色中听这些黑河里的水流动的声音,只要我的心还在跳,脉搏还在动,黑河里的水就一直在流动。
世上失眠的人岂止我一个?我失眠的时候,总有人也在失眠。要不然,怎么会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那一刻?
白天属于别人,晚上属于自己。我多年前说的话,再说一遍也无妨。
3
越来越嫌恶话多的人了。
朋友圈里话多的,我几乎全屏蔽了。有人很不解:为什么要屏蔽某某?Ta家教那么好,对你也不错啊。
这不是家教的问题,也不是对我好不好的问题。即使是我的老妈和老婆,话多,我照样会屏蔽。
有人说:你不也话多?
我答:我沉默的时候永远比说话的时候多。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在很多人面前常常一句话都不会说。
鲁迅我为什么喜欢他?他身上的暗黑气质多么吸引人。一次许广平做好了晚饭,叫周海婴去喊爸爸吃饭。海婴在房里没找到鲁迅,来到阳台,发现鲁迅仰面躺在地上,头枕着手,一言不发看着天空。海婴喊他他不理。于是海婴就躺在他旁边,学他的样子,仰面看起天空来。父子俩就这样不说话,静默地看着天空,直到许广平找来。
这种事我完全做得出来,所以我理解并喜欢鲁迅。
生活如此无趣,哪有那么多话值得你一直说下去?你口才又拙劣,还要一个劲地渲染那些鸡毛蒜皮,——鸡毛蒜皮被你渲染得热气腾腾也还是鸡毛蒜皮。我只有礼貌地把你屏蔽。
我屏蔽你,是对我生活的基本尊重。
4
这几天在长报集团评某竞赛作文。
很多评委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学生找到了没有?”
问话的有各个学校的老师,各大媒体的记者编辑,还有报社的部门领导。《长江日报》早就报道了这件事,我写给他的那封信也被传阅了六七千次。大家都很关注这件事。
但是,关注现在起不了作用。他恐怕永远也看不到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是与我有交集的人中,第三个在花样年华选择走这条路的。
痛惜的是,这三个人我都可以阻止,——如果我能及时发现。
这都是带有暗黑气质的人,在某个时刻义无反顾选择了投身于茫茫的黑夜。
我现在很想去考心理咨询师,想跟那些带有暗黑气质的人在漆黑的夜里交谈,一直聊到天亮,聊到太阳升起。如果Ta还想死,我不阻止。
但死之前我们至少要聊一聊啊。
5
昨天淋雨回来,倒床就睡。半夜醒来,吃剩饭,在床上看普希金。
俄国文学的厚重,是其他国家文学难以企及的,暗黑的鲁迅最喜欢的就是俄国文学。
不回避苦难,承载困难,泪水呜咽后还能微笑,活力十足,元气充沛。
录一段《叶普盖尼﹒奥涅金》中的话。这是普希金写给奥涅金的,同时也是写给我的——
他那么年轻就学会虚情假意,
会藏起希望,也会妒忌别人,
能叫人不信,也能叫人相信,
会显得失意,也会显得阴沉,
有时百依百顺,有时趾高气扬,
有时献尽殷勤,有时冷漠疏远!
沉默的时候显得那么困倦,
争辩的时候像烈火一样,
写起情书来是那么随便!
他为一个人而生,只爱一颗心,
他多么会显示自己的痴情!
他的一瞥多么短暂而温柔,
多么羞怯而大胆,必要时
泪水也会涌出他的眼睛!
李后主
三月三十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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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那些暗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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