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滴给给……冲啊,杀呀……”院墙外的黄土路上,一群七八岁的男孩子在追逐打闹,满头满脸的土,啦啦的汗从头顶顺着往下淌,间或再用手或袖子一抹,那满脸便灰里划拉儿的。为首的孩子手里高举着一把状如大刀的长条木头,领着头在前面疯跑。不一会儿,后面几个小子追上来,一顿扑通后捉住了带头男孩儿,把其胳膊往身后一扭,俘虏了他。这个被俘虏的孩子叫宝奇,后面几个男孩子有李家的李涛、李辉,有付家的付磊、付伟,还有单家的单宝磊等等,都住在一条街上。“宝奇,快回来,你爸回来了……”“涛儿、辉儿,吃饭~……”收音机里的评书《杨家将》刚刚开场,大人们开始厉声厉气地喊孩子回家吃饭,街上的孩子闻声一哄而散。
宝奇是王家大娘的心头肉,七十多了,盼孙子盼的心头一滴血,才盼来了这么一个孙子,自是无比珍重。宝奇生时家里的光景并不好,七十年代初,又有几家光景好呢?宝奇刚生下来时,瘦的厉害,显得脸上那高耸的鼻梁格外的挺。出了月子,王家大娘就把宝奇抱到了她那屋,天天搂着,稀罕的看着,心里荡漾着,脸上笑着。家里养了两只鸡,所有的蛋都喂了宝奇,说也奇怪,小小的人儿,口倒是壮,小嘴出溜出溜的就吃进去了。几个月的功夫,小小的人儿便发了起来,穿着绸子做的小棉袄,粉雕玉琢,人见人夸,被称为福墩墩。王家大娘盘着腿坐在炕上,把宝奇搂在怀里,放在腿上,“昂~昂~昂~”嘴里哄着,身体摇着,宝奇便舒服的咧嘴笑着。王大娘累了,慢慢停下来,宝奇便“昂~昂~昂~”自己摇,那是在说“奶奶,奶奶,摇~”,王大娘就又摇起来……
宝奇慢慢长大了,会跑会跳之后,便比一般的孩子要多惹很多是非,他性子很老实,就是爱捣蛋。宝奇手很脆,扔个东西百发百中。站在邻居院子门口扔块小石子,就能把二三十米外人家正屋里的灶火锅给打个窟窿,家里人便只得揭下自家的锅陪给邻居。和同学们结伴出去玩,看见路边的鸡,便扔小石子去吓唬,一下子砸折了鸡腿儿。路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娘们儿,大声吵吵:小孩站住。其他的孩子四处逃窜,只有宝奇被吓愣了,老实的站在那里。被娘们儿捉住,扒了衣服鞋子,只剩一条小裤衩,头前带路,大夏天的中午头子就这么被押回了家。宝奇的母亲赔给人家五块钱,把鸡留了下来。那是八零年啊,工人的工资也不过二三十块钱,宝奇母亲拿钱的手都在哆嗦,心疼的嘞。淳朴的人呐,老实的人呐,要是现在,人家扒了自己孩子的衣服,凭这,就可以和她大吵一架了。我赔了你的鸡,那你这样对我的孩子,是不是也该说道说道?
宝奇胆子很小,怕黑怕鬼,而宝奇的弟弟宝音却从小是个胆大的孩子。所以宝奇上院子里拉屎,总是拖着宝音,给宝音讲着故事。宝音听得有趣,便跟在宝奇的后边,帮宝奇看着屁股,宝奇自己则监视着墙外,害怕有鬼怪越过墙头来吓唬他。
宝奇不勤快。早上被叫起来,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去洗脸。宝奇父亲说:拿铁锨去把你昨晚上拉的屎除了。宝奇说:俺奶奶让我叠被。宝奇去了屋里想再困会儿,王大娘说:宝奇,叠被。宝奇说:俺爸爸让我除屎。就又出去了,找个地方继续打盹。宝奇上小学后,老师天天找家长,今天不写作业,明天不背课文,后天体育课上不跑步……多亏宝奇的母亲也在同一个小学当老师,人缘很好,所以宝奇的老师们都尽心竭力,耳提面命的督促着宝奇的学习,宝奇才能在这种懒洋洋的学习态度中,成绩保持一个班里的中上水平。
宝奇看起来像个闷葫芦,但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做出来一些大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三年级暑假里,一群一般大的男孩子都跑到宝奇家里玩。宝奇弄了个白包袱皮顶在头顶上,上面再压上一个铁皮水舀子,舀子把朝着脑后,双手扶车把,一脚踩着他爸的大金鹿脚蹬子,一条腿使劲的蹬地,飚着自行车便在院子里出溜过来出溜过去,冲击出来的风掀的脑后的白包袱皮哗啦啦的飘着。其他的孩子跟着车子在院子里来回趟的跑,笑的前合后仰。宝奇妈回家扯下他头上的白包袱皮,一顿呵斥。
小镇上民风淳朴,怕犯忌讳。宝奇的奶奶已80岁,虽然身体依然康健,但家里人对宝奇头顶白包袱看成是一种预兆,心里很是膈应,觉得是在披麻戴孝。果然,宝奇的奶奶就在当年,因为腊八节扫屋,染了风寒病倒了。几个儿女衣不解带的伺候,仍然没有拖过正月。临终,王大娘放心不下宝奇,拉着他的手摩挲来摩挲去,又拉过去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盯着宝奇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怜和牵挂。喃喃碎碎地说着:“老天再让我活几年吧,好看着俺宝奇长大……”。又嘱咐宝奇的父母:“给我头顶上点上灯,好给我照着亮,别让我走黑路。我走了以后,别打他,别打他……”。宝奇父母垂泪答应。
王大娘就这么走了,留下了调皮捣蛋的宝奇,留下了还没长大的宝奇。
王大娘是在凌晨走的,凌晨三点来钟,宝奇和弟弟妹妹被大人们叫起来,幽暗的灯光下,宝奇的父母和姑姑们都披麻戴孝忙里忙外,他父亲带着孝帽子,他母亲和他姑姑们则额头束着孝带,长长的孝带从后脑垂下来,齐齐的垂到腰间。宝奇和弟弟妹妹也都换了孝服,安排跪在门前。怕半夜哭声惊扰了四邻,一个个只能压着声音饮泪哭泣。忍到四点来钟,家里四敞大亮的打开家门,大人们这才开始放声痛哭,宝奇兄妹三人也放开了喉咙嚎啕,一个个哭的头晕目眩,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哭到后来已浑身无力,似乎灵魂已经飞走。哭声渐渐弱了,停了。小孩子们被大人拉起来,安排在一个空闲的屋里休息。邻居们提着烧纸陆续上门,人越来越多,孝子孝女们跪着接待,每进来一人,便要鞠躬行礼并陪其痛哭一番,折腾到上午9点多钟,殡仪馆的车来了……
王大娘走了,带着诸多的牵挂。日子依然平淡的过着,大人们依然忙碌着生计,宝奇依然调皮捣蛋又没有太多话。但似乎……有什么又不一样了……
日子艰难,宝奇的父母经常会为了琐事吵架,而这口角通常是宝奇父亲挑起。宝奇的母亲娘家已无亲人,夫妻一吵架,愈加觉得自己孤苦无依。便躲在屋里久久垂泪,哭声压抑。宝奇父亲听到了,也觉得自己过分,却又碍于面子,断不会退一步,陪个笑脸说几句软话哄哄老婆。孩子们会在父亲发脾气时都躲起来,待到暴风雨过后,又该皮皮该闹闹了。王大娘走后的一个傍晚,宝奇父亲又一次因为饭菜不可口朝着宝奇母亲大发脾气。母亲又躲屋里偷偷地哭了,哭累了便和衣睡着了。半夜醒来竟发现宝奇坐着小竹椅子趴在炕沿上打盹。原来他守着母亲,是怕自己的母亲想不开。宝奇的母亲把他搂过来,又流泪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有一天宝奇又做错了什么,惹怒了父亲。巴掌如风般扇过来,眼看就要落在宝奇的身上,却停在空中,慢慢地放下了。父子对视着,10岁的宝奇没有告饶、没有哭喊、没有逃跑,就杵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泪水慢慢盈满眼眶,当不得不流出来时,宝奇用手抹了一把脸,嘴咧了咧,想要展示一个无所谓的笑……宝奇父亲怔住了,他呆呆地看了宝奇一会儿,走到院子的角落里,蹲下,抱着头也哭了。爷儿俩哭的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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