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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辛苦制图大虞天圣元年,天下乱。庆王爷一党发动朝堂政变,弑君,夺位,诛杀皇子。
尚在襁褓的太子幸得忠臣所救,流落民间,生死未卜。
……
若闻江湖中第一大诡事,便是这“天下第一楼”醉香楼里来了个花魁娘子,名唤阿楚。
据说阿楚姑娘才艺卓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特别是撩拨得一手好琴,弹得一首好曲,听闻琴音一响,百步之内万籁俱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只是,听多了,会上瘾,以至客人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正因如此,传说中的琴娘更加神鬼莫测,许多人都想见一见这名琴娘的“庐山真面目”。
据说,曾有达官显贵花下重金让阿楚姑娘露了脸。却令在场的所有人皆倒吸了口凉气——
阿楚姑娘怀抱琵琶在漫天花瓣雨中蹁跹而落,一身白衣,仙姿出尘,只是她的脸——
一半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一半伤痕累累阴森可怖——
她的残颜,分明是有人拿刀刻意一刀一刀划上去的。
那一日,醉香楼的客人们抱头鼠窜,跑了个精光,个个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是啊,谁不怜惜“名花倾国被雪摧”,谁都想做那个赏花人,但是顿感从此无花可赏,满目皆是遗憾。
不久后,醉香楼又挂出了花魁阿楚的牌子,而这次,她一身素衣,墨发如瀑,半边脸化着精致妖娆的妆,另一边带着赤金缠枝花纹面具。
素白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从此醉香楼又开始宾客盈门,好生热闹。
阿楚姑娘此后便以琴艺闻名乐坊,人送绰号——“鬼面魔音”。
“唉,啧啧啧,这个小娘子,也是可怜之人呐……”
酒馆内,洒扫婆子一边扫着瓜子果皮一边摇头叹息。
白若尘放下送到唇边的茶盏,勾勾手指让那婆子靠近些∶“阿婆认识魔音娘子?”
听了一下午的风月场事,他似乎有些乏,对面醉香楼的姑娘们便是这些酒足饭饱的汉子最无聊的消遣,其中话题最多的,自然是那个花魁——阿楚。
有人说,她是天仙,犯了事被贬下凡尘,沦落这风月场。有人说她是妖魔,她那半张脸就是会化形的鬼脸,夜半需喝人血才能保持原状。
有人说,前儿张员外的儿子忽然暴病,正是听了这魔女的曲子,偏官差又查不出端倪,你说奇不奇?
总之,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妖魔鬼怪,背后论人短长,却没有一个人拿得出真金白银,去见识见识真人,听一听这魔曲。
忽听这洒扫婆子口中的“可怜”二字,他不禁又来了兴致。
“不可说,不可说……”阿婆连连摆手,朝他讪讪一笑,“我信口胡诌的。”
白若尘不动声色,手中已经多了一枚银锭子,重重磕在桌上。他今儿势必要听一听这“鬼面魔音”阿楚姑娘如何“可怜”一说。
阿婆得了银子,眼疾手快地揣进怀中,口中直道∶“公子客气了,何必破费,其实,老身知道的也不多——”
那婆子干脆坐下来,伸手抓过他面前一碟瓜子就磕——
这阿楚刚被抱回青石镇时才两个月大。抱养她的是一对姓乔的夫妇,夫妻二人多年无子。某日,乔夫人去河边浣洗衣裳,就见不远处漂来一只木盆,盆里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爱酣睡着,瞬间把她的心都暖化了。
多年渴求做母亲的她顿时母爱泛滥,遂用柔软的布料包着抱回了家。
当晚,她那酒鬼丈夫回来却对着她一顿拳打脚踢。
“娘的,老子都吃了这顿没下顿了,你还捡个赔钱货回来,你个败家娘们!”
乔夫人被打得狠了,仍死死护住怀中婴孩,怎么都不肯松手。
乔老大打累了便倒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乔夫人抱着孩子在床头哭了一夜,后来才知道这乔夫人一心想要留下这孩子还有另一层缘由——
青石镇上一直有个“带子”的传言,说是抱养的女娃,会给母亲带来好运,亦容易有子。
生不出娃的女人,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这么多年,乔夫人在镇上受尽了白眼,亦被婆家挤兑,个个背地里都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夫妻多年恩爱不见,剩下的只是无休无止地辱骂与毒打。
“孩儿,你能给娘带来好运的,对吗?”她把额头贴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喃喃自语。眼泪滑过瓷白如玉的肌肤,那女娃睁开黑葡萄般晶亮的眸子,对着她笑。
不管怎样,阿楚终是活着留在了青石镇,也因她福泽深厚,竟真的给乔家夫妇带来了儿子。
“乔夫人是真心疼爱阿楚的,那她应该有个不错的童年才是,何来可怜一说。”白若尘摸着手中的扇骨忍不住打断道。
“这头几年倒是好的,那死鬼乔老大每每喝醉打人,孟娘……哦对,就是阿楚她娘刚开始的确是护着的,但是自从她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以后,就不拿这闺女当一回事咯,心情不好时也会打几顿出出气,打得阿楚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我们都瞧见了的。”
乔夫人生了儿子,自然腰杆子也直了,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对待阿楚,就跟粗使丫头差不多了,每当弟弟哭闹,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她。
可怜小姑娘脸上的快乐越来越少,有的只是不符合年龄的悲伤。
“至于后来,她怎么沦落风尘的还毁了一张脸,老身就不知道了,老身搬离那青石镇也快十年了,不过,据说美人多灾,老身想着,也合着她长着一张美人脸的缘故……“
那婆子还想多抓些瓜子,却被后堂的厨子叫走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问道:“咦,公子您打听这些个做什么?难道您与这阿楚姑娘是旧相熟?”
“素未谋面,”白若尘低头浅酌了一口茶,笑道,“在下只是个写折子戏的,喜欢听一些稀奇段子找找灵感。”
三日后,醉香楼门前。
白若尘终是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正主”。彼时,她正被一名醉汉拦住了轿子,醉汉满嘴嘟嘟囔囔污言秽语,终不见轿内动静。
最后,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轿前,耍起了赖皮——
“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她娘都快病死了,她倒是躲在这里逍遥快活……”
在人群的起哄和喧嚣声中,阿楚掀开轿帘,缓缓从轿中走出,她身着一袭华美艳红的曲裾,裙摆一层层迭起来,半幅曳地,看上去既优雅又高贵,美得让人半天移不开眼睛。
只是美人隔秋水,让人如坠云雾的是她的左脸颊上戴着的一副缠枝繁花面具,精致的高雅,高雅的神秘。
这哪里像一个青楼女子,分明是从天宫里走出的仙女。
人群瞬息安静了下来,大家屏住呼吸,欣赏着这传说中似魔似妖似仙般的人物。
醉汉见状急忙爬起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又拉了拉她绣着金牡丹的红色衣裙,咂咂嘴道∶“怎么,我闺女发达了,如今连亲爹都不认了?”
在人群的又一阵喧哗中,阿楚姑娘施施然伸手入袖笼,缓缓摸出一叠银票,随后一张一张抽出来,丢进了风里。
那醉汉眼疾手快地要去抓,又似怕人去抢,便随着银票飞舞的方向捞,结果是捞着了这张又落下了那张,在原地手舞足蹈半日,显得滑稽又可笑。
在围观者哈哈大笑声中,阿楚依旧一言不发,清冷冷的一张脸上,只有一对琉璃眸子,闪着冷寂幽深的光。随后她提起裙裾径自往楼里去了。
那醉汉得了银票,也不疯了,欢欢喜喜地抱了个满怀。
“唉,散了散了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挥动手中的帕子道,“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此刻,一身锦衣、手持折扇的白若尘出现在她的视线内。他这一身京城贵府公子的打扮立马引起了姑娘们的兴趣。
姑娘们的脸蛋瞬时笑成了一朵朵桃花——
“哟,这位公子,外头风凉,快……快进我们醉香楼喝杯热茶,翠儿,香儿,招呼客人嘞——”
白若尘就这样被几个姑娘簇拥着半推半就进了醉香楼的大门。
“不不,姑娘们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来找人的。”白若尘一边摆手,一边踉跄着,却被老鸨一把按在太师椅上——
“呦呵,公子,到我们这里来的人谁不是来找人欸?”
白若尘打开扇子,遮住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好吧,在下要找的人,是——”
正说着,二楼传来一阵曼妙清悦的琴声,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珍珠一样悦耳。
待一曲终了,白若尘合上扇子,抿唇一笑∶“在下要找的,正是这弹曲之人。”
“嘁——”
姑娘们闻言个个脸上黑了一个度,嗤之以鼻后各自散去,老鸨也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公……公子啊,她,这……”老鸨支吾了半天。
“怎么了?”
“这阿楚姑娘是不接客的。”
“难道她不是你醉香楼的姑娘?”白若尘奇道。
“是……但……这丫头性子比较烈,我怕公子你,招架不住——呵呵……”
“直接说多少银子吧?”白若尘也不想跟她兜圈子。
“这不是花银子的事儿,这……”
老鸨正想着怎么解释,忽然一个穿绿衣裳的小丫头跑过来禀道∶“妈妈,阿楚姐姐请这位公子里间一叙。”
白若尘倚在门边,盯着正在梳妆的阿楚久久不语。
铜镜前的她,正缓缓摘下那赤金面具,露出可怖的半张脸来。
即使冷静如他,也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那整张右脸上纵横交错着如蜈蚣一样丑陋的疤痕,状如鬼魅。
“怎么?公子害怕了?”
阿楚伸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一下一下梳理着墨黑如缎的长发,脸上是阴晴不定的表情,口气阴冷地问——
“你是谁?为何连日来明里暗里地跟踪我?”
白若尘了然地撑开扇子摇了几下,自觉风度翩翩∶“在下是仰慕姑娘之人……”
她转过身,一袭红衣把她映衬得冰肌如玉,却让人不忍直视她那半张如鬼似魅的脸。
“既这样,那公子就是我的客人,烦请听我弹奏一曲吧。”——
一声如珠玉般空灵的旋律跳跃在指间。
周遭的场景在那一瞬间淡化成了一片雪白,白若尘努力瞪大眼睛,只看见一抹缥缈的影子,那影子随着曲调慢慢扭动起来,熟悉的面孔一点点映入他眼眸,随后影子忽然移至他眼前,还未等他反应,一把尖刀就已插入了他体内。
一股疼痛自脚底伸起,潮水般将他浸没,几乎让他失了呼吸。
可是,他又岂是凡人?怎么可能让区区人类掌控了意念?
他挥动手中的折扇,用力一甩,云雾瞬间消失,珠沉玉碎,琴弦崩断。
阿楚骤然收手,生生用力把琴弦给勒断。血顺着指缝一股股淌了下来。
很可能她从未失过手,所以满脸是震惊和错愕。
“你……到底是谁?”
白若尘缓步走至桌前,坐下,倒茶∶“在下不单是个写折子戏的,而且对旁门左道,妖法仙术,也略懂一二。”
她的手一直在流血,却浑然不觉。
“多年前,我曾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长得粉团一般可爱,经常牵着弟弟去学堂,却流连着不肯走,蹲在墙边偷听先生讲课。我还给过你一颗糖,你记不记得?”
白若尘嘴角蓄着笑,仿若回味一般。
“可是后来,我被人召回山里修行,一晃数年,等我再回来时,却不曾想是这幅光景!”
阿楚用一根白色发带缠起被琴弦割伤的手掌,脑海里一直搜索对这个人的印象,却被纷扰的往事重重隔断,一无所获。眼底的笑意越发冷漠起来∶“数年前?认识我?请问公子今年贵庚?哼,你们写话本子的嘴里从来没一句实话。”
白若尘方要再说着什么,却被她一挥手打断∶“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的目的,既然你打破了我的琴阵,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想在我身上找话本子素材,恐怕阁下走错了地方!”
白若尘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他被人像丢垃圾一样地丢出了门外……
晨雾缭绕,山风阵阵。
清澈如琉璃的溪水缓缓流过寂静的小村落。
女孩背着比她自己还要大上一倍的竹筐,往树林深处走去。
送完弟弟去学堂,她还要搂猪草,清晨的猪草又嫩又鲜,还蓄着露珠,家里的猪崽吃了,肯定长得疯快,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就可以卖了。阿娘说,等卖了猪崽,他们就有钱了,她就可以和弟弟一样去学堂里读书了。
想到此处,女孩的脸上不禁露出甜甜的笑意,像春天含苞欲放的花儿般。
正想着,一阵琴音袅袅传来,清越如山溪溅在玉石上,伴随着林中的鸟鸣,宛如仙乐飘飘。
这是第几次,她不记得了。
每次她送完弟弟路过村头的绿石巷,总是听到这阵乐曲,而她寻着那乐声,弯弯绕绕,穿柳过溪,就是都找不到源头。
不知为何,她就是认定这曲子是为她而弹的,因为每次她安静听完,总觉身心舒畅,把一天的烦恼尽皆消除了。
终有一日,她有幸见到了那位抚琴之人。
那是一位身着白衣的仙人,风姿倾华,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让她一见难忘。
“请问?”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说话。
可是刚开了口,她就后悔了!
因为仙人就是仙人,当他涉足凡尘,就不该为世俗所扰。
他果断像云雾一般在她面前消失了……
她醒了,原来是割猪草太累,在山涧旁的一块岩石上睡着了!她只当自己做了个美梦,没有在意。
后来……
她的小猪崽长大了,卖了个好价钱,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和弟弟一样去学堂读书了。
可是,她的血汗钱,却被她那个赌徒爹爹输得一干二净。
她一个人坐在清溪边哭了许久许久,直到日暮黄昏,夕阳收拾起它最后一丝惨淡的光线,月亮露出头来,她昏昏欲睡之际,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接着是一句比仙乐还好听的声音,仿佛可以穿透云雾,点亮万物∶“你……就那么喜欢读书吗?”
她迷惘地回头——
看见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一身白色袍子,银发随风飞舞,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藏在厚厚的面具里。
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二眼。
那一瞬,如花开,如柳绿,如世间一切最最最美好的相遇,美好得让她移不开眼。
“师父,你别走,别走……”
睡梦中的女子伸出手徒劳地抓着空气,床边男子伸手搭上她的脉,缓缓地注入了些许灵力,见她脸上紫色由深转浅,慢慢消褪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甫一睁眼就对上了男子黑如棋子的眼瞳。顿时心内一惊,伸手就要去捞枕边的剪刀。
白若尘按住她的肩∶“别动……你可知,你中毒了?”
“你胡说!”她拼劲全力推开他,终是摸出剪刀,对准他的心窝狠狠一刀就捅了进去,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鲜血瞬时如盛开的花朵般喷涌而出,他垂首看着胸口处那一大片殷红摇了摇头,没良心啊,他刚才可是救了她的命耶!
阿楚吓坏了,她拥紧被子瑟缩着往床角里躲,全身都在发抖。
白若尘蹙了蹙眉,脸上一片平静∶“不错,很强的防御能力。”
“但,你可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
他伸手拔出刀子,严肃道:“有人在你的饭菜里下了毒,此毒来自巫族,无色无味,却能让人精神恍惚,在不知不觉中死于非命!”
看着她惊恐且难以置信的表情,白若尘慢悠悠道∶“试问姑娘近日是否觉得食欲不振且嗜睡多梦呢?”
“你……”
白若尘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对方已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他再低头看看自己,才发觉,他胸口的那个“血洞”还在汩汩冒着鲜血,把他的白色衣衫尽数染成了红色。
此刻,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怪物吧,虽然他也确实算不上是个“人”。
……
毒,是醉香楼里的魅影姑娘下的。
这魅影在阿楚来之前可是醉香楼里的金字招牌,可自从阿楚来了之后,她就像被人抛弃的金丝雀。
一只金丝雀养尊处优惯了,是没有自我生存能力的。
所以,她恨阿楚,如果没有她,那个承诺过要娶她当第八房姨太太的富商沈老爷就不会被阿楚勾了魂魄,像抽大烟一样迷上了她的“魔音”!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
为什么她不用卖笑,不用献媚,不用刻意奉迎,只用一把破琴,就能把那帮臭男人迷得七荤八素?就连鸨母也跟她翻了脸,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我告诉你,收起你那些弯弯绕绕的肠子,谁能给老娘揽客,谁就是我沈媚娘的活菩萨,得罪了她,你就给我横着从这里滚出去!”
所以,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毕竟在她们这行当里,生个病,发个疯,死个人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所以,她托人从巫族擅毒之人手中买下了名唤“醉仙草”的毒药,每日掺在阿楚的饭菜里。
神不知鬼不觉。
当白若尘再次光顾醉香楼时,便瞧见老鸨正一只脚踏在蓬头垢面跪着的女子背上。上首坐着的,正是一脸漠然的阿楚。
“下毒的那死丫头已经招供了,你招不招?”
魅影依旧不发一语,任由老鸨揪着她的头发打骂。
“姑娘,这死丫头嘴巴硬得很,你说吧,怎么着?是沉塘还是乱棍打死?”
阿楚抬眸刚巧就瞥见站在二楼摇着扇子“看戏”的白若尘,遂放下手中茶盏,留下轻飘飘的一句∶“算了!”
“算……算了?”
……
“你怎么知道是魅影?”
关上门,阿楚直截了当问他。
白若尘依旧优雅地摇着扇子道∶“其实,也不算是她做的!”
迎上阿楚满是震惊和疑惑的目光,他放下扇子,临窗而坐,笑道∶“或者说,不全是她做的!”
“我不明白!”
“出了事后,你看谁的反应更大!”
“沈媚娘?”
醉香楼乃天下名楼,拥有号称天下绝艳的花魁娘子魅影,名花倾国,不知道倾倒了多少京城名贵,就是当今天子也偷偷暗访过。
“但自你来了以后,垄断了一切客源,那些慕名而来者,迷上的并非你的人,而是你的琴……”
“哐——
阿楚此刻正挑起一根琴弦,手指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白若尘继续漫不经心道:“试问,你若是醉香楼的老板娘,是不是亦有一种被人扼住命脉的危机感呢?”
“所以她借魅影之手除了你,既可以保全她的江湖地位,又可避免官司缠身……”
“何乐而不为?”
阿楚的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忽然攫住他,眼底的探究显而易见。
外面的天色忽然一寸寸暗了下去,似乎正努力酝酿着一场大雨。这屋内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此刻,门口忽有一阵紧急敲门声,白若尘打了一个响指,有一名差役推门而入,拱手向他道:“启禀公子,抓住了那两个投毒之人,这是物证。”
白若尘接过差役手中的一个小瓷瓶,精致小巧的琉璃瓶里晃荡着透明的液体。
“这是在沈媚娘的房间里搜出来的?”
“是,那么请示公子,犯人该如何处置。”
白若尘看了毫无情绪波澜的阿楚一眼。淡然道∶“私通巫族,罪名可大可小,先关起来再说!”
差役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良久。
阿楚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寂∶“你是朝廷的人?”
“不,在下说过,在下就是个写话本子的——”
白若尘打开扇子,道∶“当然了,顺便向姑娘打听一下去年六月,青石镇张家二十六口灭门案的真相……”
阿楚的内心深处忽然产生了一种悸动。
她依旧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郎,发觉怎么都看不透他,只勾起唇角,笑了笑——
“公子,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是,你也要帮我办一件事——”
“好。”他合上骨扇,算是成交。
当然,他一定会帮她的,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再丢下她了……
他说他在数年前就曾见过她,确是所言非虚。
大虞天圣元年,他奉命入宫,在庆王爷的屠刀下救下她,将她带到青石镇,按照宿命帖上所述,她会被一位善良的村妇抱养。那村妇姓孟,长年无子,受尽了夫家虐待,自然会对她百般宠爱吧。
在人间晃悠百年,有些乏了,他便想着回山中睡一觉,这一睡,人间就过了十几年,再回来,就是在茶馆里听那段洒扫婆子说的故事了。
在他与她错失的十几年里,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几回潜入她的梦中,反反复复看到的,也只是清风,朗月,有位白袍仙人端坐在绿林深处,温润如水、亦如他身后清冷的月华。
月光潋滟照在梳着双髻的小女孩脸上,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星辰。
一切美好到让人移不开眼。
……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阿楚伸手拂上自己的面颊,眼神深邃,往事似飘浮在眼前的云烟,让人看不真切,“可是那个人好像已经忘了我……”
“五岁那年,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一位神仙,他跟我说——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但是你得保密,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梦过我,好不好?”
白袍公子素白如玉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眸间的笑意如山间清朗的风。
“好。”女娃娃垂下眸子,随后又抬起下巴,天真道,“师父,那我想学圣贤之书,作天下文章,也可以?”
白袍人诧异道:“为何?”
“因为我也想考取功名,将来做一个有用之人……”她委屈地眼眶一红,“这样娘就不会不要我,骂我是个赔钱货了!”
白袍之人叹息了一声,把小小的她轻轻拥入怀中:“听着,永远不要小瞧自己,你就是你,像天上独一无二的星星。”
他抬手一指,此刻天边正闪耀着一颗最亮的星子,只是不久便被云层遮了去。
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种尘世间没有的甘洌气息。
梦里,师父还教了她很多东西,她特别笨,他却特别有耐心。
“所以,你那杀人于无形的勾魂曲,也是他在梦里传授于你的吧?”
“我想,你师父教你时,肯定不想你用来杀人吧?”
白若尘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把一切都看得通通透透。
阿楚笑了起来,笑声清婉悠扬,如百灵鸟在树林间玩耍,渐渐地却又转为寒蝉凄切,杜鹃啼血般泣不成声——
她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声嘶力竭道——
“都是骗人的,他说好会一直陪着我的,说好会再回来看我的,为何?”
……
“师父啊,你最近去哪里了,阿楚好久都梦不到你了!”
小女孩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
“阿楚——”白袍人背对着它,面露难色,“从今天开始,师父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可能就,梦不到师父了,但是你记住了,师父教你的曲子莫要乱用,在这乱世之中,只可防身,切莫伤人。”
他教她弹的曲子叫做“天籁魔音”,只要对方进入她编织的琴阵,或暗杀,或迷醉,或声色犬马,或封王拜侯,天堂地狱,可任由她摆布。
总之,世人个个都情愿迷失在这场魔琴织就的虚妄当中,至死方休。
……
时间慢慢流淌,她也渐渐长大,岁月将她雕琢得越发精致美丽,那种美,高贵圣洁,像一朵不属于凡尘的花,即使是布裙荆钗,素面朝天,也难掩倾城绝色。
而这样的美,在那闭塞的小镇,也慢慢地成了罪孽。
小镇上所有男人的视线渐渐被她吸引,甚至到了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地步。
嫉妒她的妇人们也开始乱嚼舌根,毕竟谁都不喜欢自家男人天天往乔家跑。
“美成这样,莫非是妖孽转世?”不知谁随口嘀咕了一句。
这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她神秘的身世之谜,渐渐地大家竟开始相信了!
孟娘无法,只有把她关进了柴房,她整日只知在柴房里睡觉,天真地以为,只要再梦到师父,便可以逃离这里。
可是,她日日夜夜睡,却再未做过一次梦!
孟娘依旧日日忍受着村妇上门欺扰,却敢怒不敢言。
有热心的村妇还专门请来了“天师”作法,那假天师收了镇上那些婆子们凑的银子,一把狗血当头将她淋透,污蔑她是只有千年道行的狐妖。
这回,连一向听信鬼神之说的孟娘也坐不住了!
“娘,我不是,我不是,是他们胡说!”阿楚隔着柴门哭道,“娘,你相信我啊,娘——”
孟娘心里动了动,末了,还是牵着弟弟阿宝的手转身就出了院门,几日都不再回来,连一口水都没给她留。
他们不给她吃的,也不给喝的。又冷又饿又疲惫的她很快蜷缩在柴堆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门锁晃动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锁落地。
进来一个醉汉,她认出来了,是乔老大。
“爹……”她刚叫出声,眼前就晃动着乔老大那张无限放大的淫秽嘴脸。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闺女……”乔老大垂首往她身上嗅了嗅,“你可真香啊……”说着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抚上她裸露的脚踝。
“爹……”阿楚害怕地浑身颤抖,“你放了我吧,我不是妖女……”
“好,放放放……”说着乔老大已经像一只饿昏了的豺狼般扑在她身上——
……
“怦——”
白若尘手中的茶盏竟被他生生捏碎了,手被茶杯碎片划破,流出的血水混着茶水,触目惊心。
窗外的天色一下子暗淡下来,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拍打在窗棂之上。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禽兽爹在干坏事的时候,娘就站在门外,可是她性子懦弱,不敢来搭救。我把嗓子喊哑了,舌头上咬掉一块肉,可是,我没有死成,流了那么多血,也只是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才知,那个畜生因为赌债,已经把我卖身给了张财主,许是气不过,才决定毁了我。”
“反正对他来说,就像毁了一件物品一样容易。”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狂风裹挟着暴雨,树枝如鬼魅般摇摆,一道闪电而过,照在她满是疤痕的脸上,让她此刻看起来像一只来人间索命的红衣厉鬼。
“那你为何不用你师父的琴阵,你……你事后应该杀了那帮畜生……你……怎么那么蠢……”
白若尘目眦尽裂,多日内伪装的翩翩公子形象尽毁。
阿楚走近窗边,扶起一株为风雨摧折的兰草,兀自笑得落拓∶“师父曾教过我,天地君亲师,他们都是养大我的亲人,他们的恩情,我还不完——”
“你师父他……他混蛋!”
白若尘的心里忽然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困得他不能呼吸。不,他现在更像一条溺水的鱼,他没有了鳍,他失去了畅快呼吸的能力。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拉起她纤细的皓腕∶“不管了,阿楚,他不带你走,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
阿楚轻轻一挣便摆脱了他的钳制,她轻笑道∶“别急啊,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如你若愿,我杀过人——”
阿楚被卖给了张财主后,张家很快便发现她是破了身的,临幸过几次后便弃之如敝履。
张家主母也是个厉害的角儿,把她当粗使丫头,稍不顺心非打即骂。
一次大夫人刚从外面回来却看到老爷从阿楚的房里出来。
嫉妒让她几乎发了狂!
待老爷走后,她便一把锁了她的房门,命令丫头轮流进去掌她的嘴,足足掌了三个时辰,期间她晕过去几次,又被腥臭的液体泼醒。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那个肥胖丑陋的妇人逆光而来,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她若鬼魅般越走越近——
“小妖精,听说你在娘家时就不老实,全村的男人都被你勾引了,如今,又要来祸害我张家?”
她捏住她下巴,凝视着她那张美绝人寰的脸,用锋利的刀子削去她左脸颊的一块肉。她痛得在地上打滚。
张夫人却冷哼道∶“我是来帮你的,但我也想知道,若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毁了,看还有哪个男人会为你神魂颠倒啊?——
说着大夫人又让几个丫头按住她的头,刀子撕开皮肉,血顿时流了她一脸……
周围却有一群魔鬼在狞笑。
阿楚都忘记了疼,她在心里清楚地数着那刀数,一刀,两刀,三刀,一共十八刀……
也好,她想。
至少,张财主不会再碰她了。
门被重新落锁,她昏倒在血泊中。
……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窸窸窣窣的,如情人间的呓语。
阿楚拿起一把小剪刀,漫不经心地修剪着绿植,优雅得不可思议。
“所以,一年前,张家那二十六口灭门案的始作俑者,是我。”
她在那暗黑小屋里不知待了几日,直到张夫人的丫鬟小翠来送饭,塞给她后院角门的钥匙,并附在她耳畔悄然道:“今夜三更后从后院离开,记住,要一直往东跑,跑出密林就可以看见一条月下小道,一定记住别回头,也不要再回来!”
那小丫头眼睛闪闪亮亮的,透着诚挚的光。
她憋着一口气跑了好久才跑出灌木丛林。
森森月影下,一条苍白的小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情起伏跌宕。
耳旁风声渐渐肆虐起来,隐隐带着凄厉的咆哮。
倏然,身旁有数道黑影闪过,个个举着雪白刀刃,面目狰狞,寒气逼人。
一轮弯月躲在翻滚的云层后,模糊而阴柔,阿楚的眸色也渐渐暗淡下去。
所以,她又一次选择无条件去相信一个人。
却不知这乱世里的每个人都已化身鬼魅,食人皮骨。
既然这样,那地狱与人间又有何差别?
随着那群黑影逼近。
她一步步后退,眼前的一切亦开始一点一点湿润、朦胧,万事万物都离她越来越远……
终于,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往后仰去。那道白色纤弱的身影就像一抹白色月光落入身后的寒潭之中,轻柔得几乎没有声响。
意识模糊之前,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不可及……
却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道光……
她又没死成!
上天对她的折磨似乎永无止境!
再次苏醒,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山洞里,四周篝火旺盛,照着四徒空落落的洞壁。
许多赤膊着上身的男人围在一堆篝火旁饮酒作乐,说些让人不堪入耳的荤话。
从那些人断断续续对话里,她才知道,原来大夫人不是让她去死,而是想把她送到了土匪窝里,让她,生不如死。
那也好,既然都是死,那为何不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呢?
想到此处,阿楚的唇角不禁勾起了一丝狞笑。
……
她用“魔音”诱惑了那帮穷途末路的匪徒去劫财,他们血洗了青石镇,把张财主全家老小二十余口,杀了个精光!
而她顶着一张残破的脸,趁乱而逃,饿昏在路旁,被醉香楼的魅影姑娘所救。
鸨母有些嫌弃这个半张脸似魔似鬼的怪物。而她伸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道∶“以色事人,色会衰,花会败,而我,却会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罄其所有,至死方休,您信,还是不信?”
从此,一把绿尾琴,一身红霞装,半面妖魔半倾城。
“鬼面魔音”阿楚姑娘就是教坊里的金字招牌。
可惜,有幸听过她“魔音”的男子,除了白若尘。
统统坠入琴魇,或死或疯,或倾家荡产或百病缠身。
……
窗外的风声小了,雨声似乎也停了。
屋内却静谧地落针可闻。
一阵急促敲门声又响起,惊得白若尘吓了一跳,阿楚依旧站在窗台边,纤纤素手拨弄着垂死的兰草,仿若未闻。
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却涌进来数名官兵,他们鱼贯而入,瞬时把小小的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差役环视了一周,最后才把目光定格在手持纸扇的白衣公子身上。
差役放下佩刀,垂下眼皮,拱手道∶“多谢公子协助查案,大老爷晚上摆了宴席,万望公子前来—”
随后肃起一张脸,吩咐左右道∶“把这妖女抓起来!”
阿楚被几个官兵反缚了双手,行至白若尘身旁时,她只是抬眉看了看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般,目中尽是讥诮的笑。
而此刻的白若尘,就跟吃了只苍蝇般抓心挠肝。
数日前……
当今皇帝生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太医院联合会诊,几日不眠不休亦未找到解决之法。
只好张贴皇榜遍布天下寻找名医。
连太医院都治不好的病,自然无人肯治,孰料几日后,却有个文弱的公子自告奋勇地揭了榜。
人们在旁瞧着,发现这公子弱质纤纤,眉目清秀,那双白皙柔嫩的手里是一把精致骨扇,只衬得他比女子还要阴柔。
端的是个小白脸的骨相。
人们纷纷摇头叹息——
年纪轻轻钟灵毓秀的一个公子哥儿,为啥好端端去送人头?
可是,这天下之事,奇就奇在预料之外。这年轻的公子不但治好了皇帝的病,还被龙颜大悦的帝王册封为钦差,追查青石镇张家灭门案元凶。
据说是这位公子自告奋勇要调查,托辞是有位亲友在此次案件中无辜丧命。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就是这皇帝老儿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据有效线报称,那帮贼寇背后的主谋,实则是前朝残余势力。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
这么些年,有乱党一直打着前朝太子的名义犯上作乱,势力遍布五湖四海。
实在不得不令老皇帝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阿楚依旧一身红衣,对着一面残破的镜子,勾勒着她那精致的半张脸。
牢门开后,走进来一个人。
阿楚头也不回就知晓进来的人是谁。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白若尘站在门口,瞧着这个此刻依旧平静如水的女子。
“当然,你是个重诺之人,你还答应帮我办一件事的。”
白若尘叹了口气,她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
“我知道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何人,或者不是人——”她藏在阴影处半明半暗的脸上又浮出一丝笑意,“如今我就要死了,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一个人。”
白若尘被噎得哑口无言,该怎么说呢?该怎么告诉她呢?该如何说她才会明白呢?
她转过头来,眸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怎么,连你也办不到?”
白若尘合上骨扇,因为握得紧,指关节都有些微微泛着白。
他闭一闭眼,才道∶“换一个!”
换一个,随便一个,他都能做得到!
阿楚放下手中青黛,眸中的光也逐渐暗淡下去:“那就待我死后,把我葬在青石镇的村东头,顺便再帮我立一块墓碑,我怕他回来了,找不到我!”
白若尘几乎要咆哮出声∶“他不会回来了!”话到唇边,只轻轻道出一句∶“你不会死的……”
“其实,我骗了你,我并非什么写话本子的,我……我是受人所托……所以当初在下说的,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信不信……”
白若尘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而聪明如她,阿楚果然立刻明白过来。脸上只浮现淡淡苦笑——
“那就换一个,烦请公子放了沈梅娘和魅影,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她们都曾真心待我,可是,等闲变却故人心,人心是会变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似乎疲惫地闭上眼睛,口中喃喃——
人间诸事皆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
白若尘几乎就僵在了原地,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自别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
起初,他曾问过云尧∶“这个小姑娘命里带着祥瑞,如何说她有天大的浩劫?”
银袍暮发的归墟之主仰望星空,彼时,夜空群星璀璨,照进他眸中却愈显落寞,也听他轻轻叹息过一句,这句话隔过时间空间,隔着漫长的岁月,自阿楚的口中道出——
人间诸事皆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
……
大虞三年。
天圣皇帝驾崩,而膝下儿女奚落,末了,只匆匆扶持了一个年仅三岁的小儿登上了帝位。
一时奸臣当道外戚专权,江山风雨飘摇国将不国。
而此刻,前朝遗失的太子忽然现身江湖,养精蓄锐后的前朝势力趁机反扑,一举颠覆朝堂,夺回了江山。
这位历经苦难的前朝太子终于黄袍加身坐上了至高之位。
而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就拖垮了他的身子,不久后便在一次早朝时呕了一口血。
群臣惶恐。
彼时,一名白衣公子手持骨扇,施施然地走进了大殿,众人不知他从何而来,正惶恐间。
他却道出了前朝尚有一位子嗣流落民间之言。后经多方暗查寻访,才确认,白衣公子所言非虚。
但令群臣大失所望的是,民间遗落的皇室贵子,竟是一位公主。不但容颜尽毁,还……还在教坊里待过——
但即使明珠失了光华,却依然是珍珠。那些前朝死忠的老臣,还是将她寻回。这位教坊琴师,农家弃女,贼匪帮凶,却一夜之间华丽转身,变成了大虞最尊贵的长公主,真真令人瞠目咋舌,纷纷感叹世事无常,这老天爷手中的棋子,是黑是白,无人猜得透。
又一年。
年仅十九岁的皇帝薨逝,皇室再无其他子嗣,为怕旧势力反扑,那些老顽固把幽居深宫多年的月柔公主推上了前朝。
这位新上位的女帝陛下,就是阿楚。
起初,那帮老顽固认为女子无才,也好掌控,才草草册立新君。孰知,这位公主深居简出,独自于后宫之中研究兵法战策,早就深谙兵法,战术,以及帝王谋略。
登基仅仅一年便把政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后她任人唯才,励精图治,多次御驾亲征,开疆拓土,把大虞江山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数年内再无战火。
若说这位女皇陛下有什么怪癖,就是太过寡声色,在位五十年间,后宫空悬,无男妃无面首,薨逝那年,七十一岁,陪她葬入皇陵的,只是她珍藏了多年的一把绿尾琴……
“你果然不是人啊……”缠绵病榻满头白发的女帝陛下眯着眼睛看见忽然出现在她床头的翩翩公子道,“其实朕早就知道,你是他派来的,对不对?”
白若尘点了点头,眼睛忽有些酸涩。
“遗憾呐!”她喃喃,“恐怕只有等到下辈子……”
她的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却又融进深深皱纹里。
白若尘走近塌前,俯声问道∶“陛下还有何心愿未了?”
“公子,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女帝说,“下辈子,我会在原来的地方等他,清风明月,月色温柔,我……我等他来给我过十八岁生辰。”
清风明月,月色温柔,所以她才改名叫月柔。
眼底有泪意划过,当女皇的目光渐渐暗淡,眼睛轻轻阖上之时。
手摇折扇的公子已经化作一缕清风,轻飘飘地穿过明月,山岗,江流,群山。
风停处,白影聚拢,化作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女。
归墟山真的好小,小到白莺莺整日无事可做。
归墟山好大,大到寻遍茫茫人世,都找不到它的归处。
白衣少女握笔托腮,仰望着苍穹之上的那轮明月。
她原是要给女帝作传的,游历人间数百年,她当真对那戏院里的陈词滥调情有独钟,也写过几篇不入流的话本子,还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白若尘。
可是,面对大虞女帝的故事,她却空对着宣纸整夜整日写不出一个字,空余伤感在胸腔之内跌宕起伏。
童子端来茶盏,对她道:“白姐姐,你在写什么?”
莺莺回过神来,怅惘叹息曰:“在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童子挠挠头,一脸懵,转身离开。
莺莺对他道:“云尧上神已闭关百年了,可有一个人却等了他一生,他可知道?”
其实,她想说的是,他可知道自己是个渣男?
童子依旧一脸懵。
算了!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逃不出宿命之环,人如此,妖如此,神也一样!
他曾夜观天象,看到九星连珠环着的一颗紫薇星暗淡无光。却不惜摒弃百年修为为她渡劫。
因此遭了天谴,这四海八荒能让归墟之主云尧上神为伊奋不顾身的。
无论怎样。
她也是幸运的!
她决定一定要多读点书,有必要还得去趟天庭藏书阁,翻翻那本《神仙传》,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是——
她到不了天庭啊!
她记得有一次缠着云尧教她仙术。无奈她十八般武艺用尽,连撒娇卖萌都使上了,但他就是块木头!
直到无意间得知他每百年须闭一次关,小狐狸当然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便马上蹿到他身旁,讨好道——
“神仙公子啊,我愿意下凡尘去帮助那个她历劫啊!不过呢——”
她翻翻宿命帖,故意大惊小怪道:“不好,这命……啧啧……”
其实,她骗他的,那个叫阿楚的姑娘,命格里明明写着的,是九五之尊,九五之尊耶!
可是,云尧的眼眸却愈发深沉起来。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回首瞧着自己新长出的一条尾巴,眨眨眼道:“所以,需要我帮忙吗?——”
云尧垂首怔怔看了她许久。
也许。
他真需要一个帮手。
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个劫,在她的宿命帖里,分明就是个死结。
不知这漫长的十世,到底是在渡她,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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