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德十三年,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年仅弱冠,受封金殿,在此之前,他更是在诗词上也有不小的声名,号称江南小诗仙。
彼时少年郎,青衣长衫,面容清俊,端方有礼,朝中大臣看迷了眼,想着待字闺中的女儿,都厚着老脸凑到探花郎面前,明示暗示。可怜小小探花郎,出街总是被人偶遇,虽不至掷果盈车,却也是个小小的盛况。
此等情形传入了宫中,皇帝笑问他正值芳华的十六妹,“吾妹觉得这苏探花郎如何?”
十六公主磕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却先羞红了脸。
这事一传出,探花郎更是炙手可热。
不久之后,朝廷任命官职,探花郎被越级任命为翰林院修撰,探花郎家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
外面因为抢这女婿,已经有两个脾气暴躁的大臣打了起来,而探花郎却一个人悠闲安在,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早上,提着一盒礼,敲响了一个寻常院落的木门。
探花郎走进小院,对着床上病卧的何衡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先生。”
何衡看见他,难得有了精神,笑了,“是苏御啊,许久未见了,还未庆贺你高中。”
探花郎跟何衡说了些近事,相谈甚欢。口干喝水之际,何衡才想起来问他:“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探花郎弯腰把那盒礼放到何衡面前的桌子上,笑笑,说:“学生是来提亲的。”
何衡一口茶喷了出来,屋内屏风后同时也响起一声倒吸声。
探花郎看了眼屏风,又转过头来对何衡笑笑,以示真诚,没在开玩笑。
可何衡收拾了狼狈,正了脸色,如同从前教学般的严肃,带着不悦。
“苏御,你如今仕途大好,又生的如此,自有高族贵女等你来娶。而我如今辞了官职,闲赋在家,只是一介平民,没有什么能助你的。”
苏御听言立刻起身,对何衡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御,双亲早离,孑然一身,赖先生大恩,传授恩书,又资助入京,才得如今功名。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高门贵婿,御都不在意,亦无意求娶,唯先生一女,聪颖贤惠,愿得其青睐,苏御必会细心照顾,珍视一生。”
何衡握着茶杯,拧着眉头并不说话。话说得是漂亮,可苏御与自家姑娘从未见过。但若要他开口拒绝,他私心又不愿。苏御他知根知底,确实是个好孩子,他早就动过心思将女儿嫁他,可苏御如今扶摇而上,而他何衡却落得个灰头致仕,潦倒归家,他不敢再言。
可话又说回来,苏御他心里不明吗?
何衡思来想去,叹了口气道:“囡囡,这事儿,还得你来看。”
话落,屏风后走出一女子,低着头,只能瞧见如云的墨发,莹白的肌肤和两行温柔的远山眉。
女子大大方方地对他行了个常礼,苏御立即回礼。
女子转身对何衡甜笑,声音温柔:“苏公子是爹的学生,品行皆优,女儿心也欢喜。”
她说这话时,眼里只有笑意和宽慰,却无羞怯。
何衡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叹一声,道一句:“也罢。”
就这样,苏御与何洛成亲了。
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后,新娘伏在床前,笑着对床上的何衡道:“爹,他对我很好,您放心。”
苏御上前揽住何洛,也表情严肃地郑重许诺:“先生放心。”
何衡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是笑着走了。
何衡走了之后,何洛僵着笑,却弯了脊背,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泪水滴在鲜红的婚裙上,点点晕染开,连哭都是安安静静的,这大喜的日子,怕惹了谁的嫌烦,遭了谁的忌讳。
苏御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何洛却直起身子,抬手擦擦泪,起身对他行礼,“多谢公子。”
她知道他是看在爹爹时日无多却放心不下她的归宿才来提亲。
苏御脸色变得难看,半晌后苦笑,“我对先生所说,字字真语,不为做戏。”
她抬眼看了一下苏御,看他眼里的真切,又起身重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也更加郑重,“多谢夫君。”
新娘红妆依然,喜服浓艳,敲敲打打的热闹隔在一室之外,听着遥远,苏御想,到底是不同的。
且不管这屋里头,苏探花郎娶了亲,外面可是心碎一地。有几个不服气也咽不下气的,拿上礼,新婚第二天就开始串门子,当然也少不了瞥几眼这让众千金贵女落败的新妇是个什么模样。
茶喝了几盏,话也唠干了,也不见新妇来,只有新郎官在前端坐,偶尔对客人温言一两句。急性子的宁王女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这苏夫人莫不是什么金贵珍宝,连我等来了都瞧不上一眼?”
苏御仍然噙着他那抹温润的笑浮于唇畔,“阿洛近日操劳身子不爽,怕怠慢了各位,还是让御陪侍吧。”
宁王女闻言只是冷笑,不过是怕新媳妇受了她们的刁难,竟百般维护至此,可是他堂而皇之拒绝了宁王,而娶这么个平民女子,宁王被驳的面子今日不由她找回来,来日可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她读过苏御的诗,爱惜他的才华,才放低身段来这一趟,他竟会不知吗?
她最后咬着字警示:“苏相公,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苏府,真的不让我见一面苏夫人吗?”
苏御仍是温言笑答:“今日不巧,确是遗憾。”
多说无用,为了那心头片刻悸动,她已仁至义尽,宁王女转身带着人离去。
他也起身向后院走去,他的小妻子很听他的话,乖乖地坐在室内不曾出门,只盯着门槛愣神。听见他回来了,抬头看向他,眼睛半是空寂半是温柔,空寂是无他,温柔是什么都懂后的理解。
她起身,仍是那副和和顺顺,温柔恬静的模样,俯身为他添上一杯温茶,道一句,“多谢夫君。”
风乍起,吹散好不容易团聚的热,飘忽而去,挽留不得,哭笑不得。
他接过茶,慢慢转着茶杯,沉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阿洛,我是你丈夫,用不着你报恩。”
何洛歪头,睁着一双透亮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他有一丝泄气,顾自笑了,抬手顺顺她鬓边发,心想,罢了罢了,都道恩爱恩爱,先恩后爱,总归都会有的。
婚后他一直勤于公务,可一回家,她总能立即给他倒一杯温热的茶,风尘仆仆,一路霜寒,一杯茶就轻易解了,一口温热便是到家了,他没什么再奢求的了。
也是这碗茶,摆在了御案上,当他跪在金殿上呈上那封弹劾的奏章时,让他有了一丝犹疑。
他曾给她买过簪子,布料,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也不见得她多高兴,问她想要什么,她垂着头,翻着书,情绪低落,许久喃喃道:“妾……”
“阿洛。”他不悦。
她抿了嘴,又重新说:“我没什么贪图的,只想要你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平稳地过下去。”
他当时无奈地对她笑,如今才发现,她从来比他清醒。
他在殿中跪了一夜才被放回家,刚一回家,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泽便火急火燎地直冲他走来。
两人刚走进书房,张泽便憋不住了,猛地一拍书案,“苏御,你逞什么强,这事儿哪轮到你出头?!”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膝盖跪了一夜,疼痛难忍,站立不住,他索性跪坐下来,含着笑仰头看张泽,“学士恕罪。此事若由他人出手,难免沾了党争的影子,陛下不会重视。只有我初出茅庐,陛下顶多视我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却不得不审视这桩案件。”
宁王将手伸进翰林院,扰阻圣听,插手科举选材大事,总得有人上达天听,他本想着赖着这副老骨头去上奏,然而这个少年却屈着膝盖去了。
张泽咬牙切齿,“少年人做事切记不要浮躁冒进,我知你心有不甘,可那是宁王!你早先拒了宁王女已是激怒了他!”
苏御又笑了,眉目温和,“若无实据,学生也不会贸然出头。大树腐烂起于微毫,学生若要独善其身,便不会来朝廷了。”
张泽凝目看他,他鬓发散乱,狼狈地只能跪坐在地,可脊背挺直,神色温和,不可侵犯,血肉凡躯仿若灰尘,他体内自有一股强大力量,让张泽不能不重视,那是一脉相承的文人风骨,未经风霜染蚀,不曾畏惧。少年初来京城不去攀附权贵仍旧潜心学问,不娶贵女娶师女,他原以为他是个浪荡不羁的文曲星,活泼狡黠,可他端坐期间,影子却和过往旧人相似。
他却恨其不争:“何衡托我护你,是让你走他老路的吗?”
“学生与先生之路不同,但若为民,便是殊途同归。”
一样的倔脾气!
张泽挥袖要走,苏御艰难转身,看着老者的背影,一身学问书籍做衣,苍老而倔劲,是无数学者渴求的来日。光影斑驳间恍惚无数岁月已过,他清朗扬声,语调富有几分活跃的少年气息:“张学士。”
张泽应声而停。
苏御牵起一抹笑,“我在殿中时,多谢学士为我求情周旋。”说完端端正正地俯首行礼。
张泽重重地哼了一声,苏御嘴边的笑意更浓。
张泽走后,何洛进来,将他扶回卧室的床上,给他沐浴,涂药,一言不发。
终是他忍不住了,柔柔地唤了句:“阿洛。”
何洛垂眸,终于开口说话:“为何逞强?”
这本不该是他该受的。
他看着膝盖的淤青,叹了口气,“若不是我说,便是张学士去说,他的古籍注释尚未写完,年岁大了,殿内一跪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我便看不到那本注释了,委实可惜。”
虽是事实,但她仍是赌气,“你们都是做傻事的人。”
他促笑一声,“纵是傻事,也得有人做。若为臣子皆是聪明人,百姓可怎么活下去啊。”
她说不下去了,端着药膏便要出去,他一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怎么了……”
她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有点凉又有点远,难过淡淡地沉在下面,衬着她眼里没了光,只是漠漠地轻声喃喃:“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父亲亲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一脉师承,果然一样的顽性不改。少年初出茅庐更是毫不惧怕,像极了父亲当年,可是刚极易折,一时心性摧抿,又能撑到几时。
她还没走到奈何桥,却发觉已是要将前半生再过一遍。她知道他怨她待他不亲近,总是客客气气地与他清算,可她一眼就看到结局,委实没那个力气陪他再走一场。
她拨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宁王经此一场也只是安生了一阵,圣宠不倦,他便没有西山之日。
而不日之后的苏御骑马上朝,路遇宁王,宁王派手下斥吓他座下马儿,令他坠马失仪,宁王就着这个事将他当朝贬谪,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到了安庆府,任了个没有实权的地方小官。
他愣了一整天,回家路上被同朝的吴进拽住。
吴进看他这样,摇头替他惋惜,“宁王女贤淑,十六公主貌美,无论你娶哪一个,都该是前程似锦令人艳羡,如今倒好,得罪了京中贵人,以后啊,你怕是回京无望了。”
苏御回头望巍峨宫门,宫门压天。
“只是不如他们意罢了……”说完唇齿寒凉,苏御也觉得荒唐得好笑,自嘲地摇摇头,“罢了罢了,十年寒窗本就为了百姓,如今正合我愿。”
说着,他又正了神色,“何家女聪慧识礼,难得良配,是御高攀,不得在她面前胡言。”
吴进失望摇头。
苏御半梦半醒地回了家,久坐了一会儿,起身便开始收拾行囊,何洛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开口不是推辞,也是揽罪,而是一句难得的孩子般的话:“我为你不平。”
少年豪气当凌云,志在千秋,却因一言两句便重回泥上,纵心胸再宽广,心志再豁达,又怎能甘愿。
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还是噤若寒蝉,得或者失,恍然惊觉,竟从来由不得自己。
何洛为苏御惋惜,苏御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发上,俯下身来揽着她的身子,整个身体便垮在了她身上。
许久许久,他说:“阿洛,我有点冷。”
何洛轻叹一声,终是抬起手环抱住他清瘦的脊背。
苏御紧缩的眉头这才笑开了。
何洛心中有酸有涩又难为情地有点高兴,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无事,我们无非是换个地方再好好过日子。”
远离这权力的漩涡,独善其身,他不会再面临危险的处境,她就又有了盼头。
不日之后他们便启程了,江南的水和花还是软的,而江南却不是从前的江南了。
苏御到江南的第一天便这样对何洛说道。
她自是明白他什么意思,这天下的人才,财富,多数出自江南,而朝廷更迭,新旧两派对立,首当其冲还是江南,而她的夫君也出于江南,才遭此横祸。
苏御看到江南各地学院参差不齐,下手整顿治理为科举提拔人才,又召集文人对前朝旧书孤本写注,江南一时文化昌盛。
日子平静不久,祸患又至。
江南遭逢难遇大雨连绵不绝,堤坝坍塌冲毁民田,朝廷拨来的灾款到了灾区竟所剩无几,百姓无法安顿,连吃食都成了问题。当地官员无所作为,苏御上书,奏折却被半道拦下,半点波澜也未挑起。
苏御怒捶桌案,“一群豺狼虎豹!”
那群即将入京赶考的学生聚在苏御的书房里,一双双眼睛灼热地看着他。
他们知道苏御从哪儿来,因什么而来,这磨难或许在这些书生心中是勋章,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担心,这个清瘦温吞的男人是否还有金殿一跪的勇气。
苏御再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椅子上,侧首被桌上一盏茶吸引住了心神。
“先生?”一个书生试探地叫他。
他仿佛被惊醒,转头看向满屋子的书生。他们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仿如清晨之竹,看着便想到日后的无限生机。那是无数学者初始的模样,无论光影如何流转都只能羡慕。
他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久久,终于还是放了手。
雨仍下个不停,救灾的款项却仍被扣押,人心惶惶,惶到了尽头,便是皇天当头,也拦不住人想要活命。
夜里,苏御难得离了书案,躺在何洛身边,夜里潮热,何洛侧身为他打扇。
他久久沉默不肯说话,何洛便起了话头,“今天你去堤坝的时候,有几个书生来找了我。”
他心头一震,瞪起了眼,“他们找你作甚!”
何洛轻摇蒲扇,“与我讲明局势,对我晓以大义,让我来劝你。夫君,你与我说实话,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非此不可了?”
他这会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压着这件事的人大有来头,走官道消息半点传不上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前两日,那几个书生找到我,想借着我这一两点的名声……”他停住了,似是无法继续说下去。
她眼里凉凉淡薄,点点头,便替他说下去:“江南文人聚在一起,口诛笔伐,借着你的名声,不久就会传出去。”她不知不觉间停了手中的扇子,“新朝初始,朝廷最是厌烦江南这些文人,更何况是所谓聚众闹事……”
他越发地搂紧了她。
“夫君,你还记得你是因为什么到的江南吗?”
他的胳膊僵住了,松开了她,低着头,声音低沉,“阿洛,我不能……”
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却还是笑了声,“还是要去,你还是要去……”
他听这语气不对,一阵心慌,“阿洛……”
何洛起身下了床就要往外走,苏御急着要追,何洛却回过头面色沉沉地将扇子扔在了他身上,阻了他的步伐,不说一句转头走出了房间。
苏御头一次见她这样,不敢追了,只能等她走远了再悄悄跟上,见她走进了书房,见她关了门,便悄悄地倚靠在门外,听门内的动静。
门内的她走了两个来回,坐了下来,然后便是细碎的哭声,压抑而难过。
他倚着门缓缓坐在冰冷的地上,抬头,月亮也冷,四野冷寂,门内女人的压抑的啜泣声却如同烈火拱着心头,夜风袭过,引火烧身。
先生一生为国提笔,早些年险些祸及家人,她幼时便谨慎懂礼,不敢出半点差池。先生走后,她孤苦飘零至此,唯一依仗的他却仍要一意孤行弃她而去,她一心只想要安定的生活,却苦而不得,他早该知道她有多难过。
等到哭声渐止,他揉了揉被冻得僵直的腿,狼狈地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轻轻扣了门,唤她:“阿洛。”
门内的小妇人眼圈通红,望着门后那个肩膀颓塌的男人,却依旧没有为他开门。
“苏御,我知你心思,江南学子群情激昂不可阻挡,你想以你一人之身挡所有祸患,护住他们。可苏御,我们就是从京城来的,如今天下形势如此,哪里也容不得江南学子,你粉身碎骨拦了这次,难道就没有下次了吗?”
月色太冷,他头抵在门上,久久开口:“我知我不是大英雄,改不了这形势。可前人后人皆是我身,我若不护一把,文人心血难免渐凉。可我若拦一把,他们或许真能等到柳暗花明之时呢?”
“好。”她短促地说了这一声,摇摇头,又凄凉地低沉再说一字,“好……”
他倚着门,温声哄着:“娘子,我知错了。夜里凉了,别冻坏了身子,回房吧。”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温柔化作了烈刀决绝,“你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拦你,却也……不见你。”
门外刹那即安寂一片。
可那天,他还是走了。
明知前路凶险万分,可她拦得了他吗,她又怎能拦得了……
国家无事时,他可以是个浪荡读书人,可以是个教书匠,可以是个温柔多情人,可以是这万水千山肆意一物,然而一旦百姓受难,他只能是个臣子,入世平乱。
千秋万代,百姓基业,自古多情总是读书人。
时年八月,诸生百余人到衙门鸣钟敲鼓,痛骂贪官,来人奔走相告,万人空巷,一时群情激昂,轰动整座城。然而官员不但不体恤民意,更是强行镇压,当场捉拿为首的苏御。巡抚王恩见状怕连累自身,空口白牙上报,说苏御倡乱民众意图谋反,京中不满苏御的借机添油加醋,江南书生也正是皇帝的忌讳,如此,连审都未曾详审,便判了斩决。
他从朝廷走到江南,将他贬下江南的,也同样在江南要了他的命,这原不怪他,是这世道,只能逼着他飞蛾扑火,他或许心知肚明,但还是昂首阔步,含着笑去了。
昔日潇洒少年郎,终究不得不成了朽朽文人中迂腐一员。
何洛千辛万苦买通关系,才得在狱中见他最后一面。狱卒叮嘱她:“有话挑要紧的赶紧说。”
她答应了,隔着栏杆见到了那个消瘦的人儿,一身的衣衫破碎血渍凝结,一双眼睛却亮如从前。她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用骨撑起皮囊的人,她总是先看到他的骨销然挺立,而后才会注意他的皮囊是如何好看又是怎样破碎。他的骨立在那里,无论皮囊多么破碎,便都不可低视轻看。
他见了她,第一句话问:“皇上如何说?”
她老老实实地答:“侠以武犯禁,儒以文犯法。”
他眼里一瞬暗淡,转而摇头大笑,笑声从没有过的放肆。
后悔吗?
那定然是没有的,有的只是遗憾。滂滂时局碾滚而来,又有谁能阻拦,粉身碎骨怕也是挣不得一身清白。
所以何洛问他:“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我走后,你去安庆府衙找高大人,给他传句话,就说,王恩如今不仅贪赃且枉了法,大人若还不出手怕再无此等机会扳倒王恩,恳请大人顾念尚在挨饿的百姓。”
何洛点头,“我记住了。”
苏御隔栏望着他的妻子,阴暗的牢狱,血浸了每寸土地,难闻的气味充斥,她仍旧是那样的面色平和,说话间是不变的温柔。
他看着她,刚要开口却不期然地哽住了。
她并未催促,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再谨慎地准备记下。
他嘴角缓缓勾起,勾了一半却又苦涩停下,“我许诺过先生要细心照顾,珍视你一生,这才短短三年竟就要失诺了。何洛,你那么好,是我对不起你……”
她的眼神终于一变。
话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眼睛看着那“和离书”三个字,苦笑,“起事前便准备好了,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存了一丝侥幸……”
“我在苏州置了一处院落,几亩田地,也存了些钱,无论你将来是独自生活或另嫁,都已足够……”
“其实我……”他急着要说什么,话说一半却又戛然而止。既已离开,何苦执着非得让留人欠债,连活着都得想他一分,他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
何洛看着手中的信,仿佛心如明镜,许久,喃喃道:“你待我很好……”
仿若新婚那天,一语未变。
菜市场一路喧闹,大红绸往脖子上一挂,他跪在高台上,举眼望去,热闹搁在一身之外,和那新婚之日的热闹一样,到底是不同的。
时间将近,菜市场突然安静下来,人群自觉分开,走出一个素衣女子,她从容优雅地走到人群前面,俯身而跪,偏偏脊背挺直。
上面的人洪声如钟,似乎是想要把她的胆子震碎。
“何人造次?!”
女子半分不怯,字字分明,“苏御之妻。”
“因何而来?”
“苏御在职,无一日不兢兢业业,为百姓谋福祉,受百姓爱戴,今日蒙冤,不得清白,妾特来送之,今后,他便是妾的清白。”
苏御看着何洛,看着看着,眼角泛红。
话说完,何洛身后的百姓纷纷跪下。
“苏大人清白!”
“苏大人清白!求放了苏大人!”
……
声音如潮,那都是他曾庇佑的百姓,五更伏案,疲心劳神,她让他知道,他所做的那些都没有白费。这才是他最想要的,也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能费尽所有力气取来给他。
他牢牢地盯着她,眼里盈了水汽却不肯落下。他想起了新婚那夜,两次行礼道谢的小妻子,分明怯懦。
而他不知道的是,书房那夜之后,何洛便每天提着篮子前往各家各户,告诉他们苏大人拼了性命,不要清名也要救他们,求他们也救救苏大人。可总有些人或寻机得意或贪生怕死,何洛跪过很多次,才换的那最后一跪,全城求情。
她知道这样救不了苏御,她只是觉得苏御放弃了所有,不能什么都没得到就走了。
皇上一句“儒以文犯法”灭了他的心气,凉了他的心血,她便再给他拾回来,哪怕黄泉路口,他也得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行刑过后,何洛亲自为他收敛尸骨,缝合伤口,将他干干净净地放在棺材里。
吴进来送他,悲声哭道:“苏兄,刚过易折,你何必如此迂腐!”
何洛转头看向吴进,眼神冷漠而端正。
“先生所言差矣。他这一辈子,为先者为后者,为百姓为朝廷,一句迂腐实在太轻,配不上他。”
她转身看向门外那些人,皆低头悲哭,长幡飘动间,她面无泪痕,眉目温和。
明知不可行而行,谓痴。聪明人知道不该沾染远远躲开了,这时候,那些士人便挺着硬骨捧着文心来了,他们伏在长殿附身悲颂,受的是皇家雷霆,糟的是指点迂腐,然后走向窄路。昂首一曲悲赋,若恰好流传千古,那便是功德圆满了。
她有幸与他们走过一遭,不能同路,却知敬重。
苏御死后不久,王恩被查办,江南百姓也终于能够吃上救济粮,不至于饿殍遍野。
她从此听不得一句迂腐,那都是抹杀他功绩的话。
何洛整理苏御遗物,将他的书籍整理,书案上一本讲义他写至一半还未写完,不知是否有人惋惜。她好生地给搁起来,又拿起一封信,盯了半晌,原是他给她的和离书。
婢女见她手里还牢牢地攥着那和离书,攥得封面打皱,不忍,开声问道:“夫人,那封信,奴婢帮你搁起来吧。”
话说完,她仿佛如梦初醒,眼珠子动了动,抬手将信放在心口,缓缓摇头,喃喃道: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
三年,从帝京到江南,两人皆形影不离,荣辱共受,从未有过机会信笺诉情。这封信他写得仔细,字字端正,似几遍才写成,说不出的那些心思就埋在里面。
新婚不久的一日,两人对坐看书,他逗她,说他一句情诗都没写,就把这么好的娘子骗到手里了。
她将信往心口再压下去,可压不下心头直涌得酸涩。许久,她提起嘴角,眼里是缱绻甜蜜,“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说完,终于弯下了僵硬的脊背,哭出了自他死后的第一声,数不尽的情愫都随着这一声再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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