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葬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2-01-27 00:00 被阅读0次

    如果知道这次去省城要包车回来,汪三爷肯定是不会去的。不是怕死,是怕花钱。虽然汪三爷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了的汪三爷活了七十八岁,还差两岁才满八十。如果不是生命中最后三年都在医院进进出出,汪三爷还不知道医院才是世上最花钱的地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刚好到上学的年纪,汪三爷的爹拉着儿子的手,眼睛瞪着儿子笑。汪三爷还不知道爹瞪眼拉手还笑的意思,爹就去世了。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的汪三爷,从此担负起保护一家人的使命。那些以“你爹过去压榨老子们”为借口,想迫使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汪家孤儿寡母屈服的人,被小小年纪的汪三爷提着菜刀撵得满山跑。也不知是汪三爷年龄小,还是大人们腿上有力跑得快,汪三爷终是一个人提着菜刀,在野地里干嚎。可能是不愿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和人争斗,也可能是给自己虚张声势壮胆,汪三爷自己给自己取名叫“汪三爷”。当然,家里人叫他“汪老三”,老师根据谐音,叫他“汪山野”。

    敢于和人斗争的汪三爷慢慢长大,大大小小的姊妹出嫁成家,汪三爷在娘的不断提醒下,才晓得自己也有传承汪家香火的责任。

    一贯豪气冲天的汪三爷生得魁梧壮实,没人惹时一脸笑容,虽然因为父亲过去比很多人都富裕,“家庭出身不好”的帽子压在汪三爷头上,但汪三爷从来不把这顶“帽子”当回事,喜欢汪三爷的女子还是不少。

    汪三爷结婚了。

    让汪三爷苦恼的是,接连生了两个闺女,还没有等到一个延续香火的男娃出世,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娘去世了。临终前,娘又像爹一样拉着汪三爷的手,努力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一定要有个儿!汪家的规矩,是有儿传承香火,才有资格埋进祖坟地里。”原来,爹死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手瞪着自己笑,是在对命运的不甘中到底有儿子传承了香火而满足。爹娘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能够满足。汪三爷拉着母亲的手,咬钢嚼铁地说:“妈,你实在要走,你就放心地走。你去那边给爹说,我这辈子一定要给我汪家留下一个像模像样的种!”

    但生男娃不是干力气活,也不是提刀撵人。有时候,命运让人捉摸不定又无可奈何。

    生育开始实施计划,汪三爷不能再有生育的权利。社队干部知道汪三爷脾气,讨论了好多回,终于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去求汪三爷:“汪三爷,按规矩你不能再生了,但你的情况我们了解,总不能不给你个生儿子传宗接代的机会。所以,社队干部决定让你再生一个。但只有一个。生儿是你命,生女你也要认命!”

    “好!”汪三爷大笑着应承。

    但第三个生下来还是女儿。

    “我女人又不和我商量,再给一次机会!”汪三爷第一次主动给人陪着笑脸,然后又软中带硬地说:“我相信这次就是转轮子(排队),也该老子生个儿子了!你们给我机会,也是自己给自己减少麻烦!”

    社队干部商量来商量去也不敢做主,只好往上申请。最后乡镇干部要汪三爷写保证。

    保证的内容,大意是:汪三爷如果将来还想生第五胎,那上面给整个汪家湾的粮食提留和征购加一番的任务,由汪三爷来承担。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加一番”的任务汪三爷一家是剔肉卖骨也完成不了的,那么这个压力自然就转嫁到汪家湾人头上。不说汪家湾人和汪三爷斗,即使汪家湾人勒紧裤腰带,也是肯定完成不了任务的,那汪家湾人还活不活呢?

    但汪三爷还是大笑:“好!”私下里紧张到极致。这回再不生个儿子,对汪家祖宗没法交待;继续生,对汪家湾没法交待。于是,四下里求医问药,汪家的第四胎浸泡在中草药里孕育。

    不知是老中医的偏方出了问题,还是吃进肚子的中药发生变异,汪家再添了一个千金。只不过,这个女儿身体长智商不长。

    等汪三爷发现这个事实,并且以自己生育了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娃要求再生一个时,整个汪家湾的人齐刷刷地跪在汪三爷家门口,不管男女老少,一起开口大叫:“汪三爷,你有了儿子我们不能活,你就把我们当你的儿子吧!”

    “这样要得个卵!这样算个卵事!你们好多都是我的爷啊……”汪三爷哭喊着,但就是不松口不生第五胎的事。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友,社队干部不敢惹汪三爷,纷纷辞职。

    “他娘的,他们不干老子来干!我就不相信离了红萝卜不成席!”汪三爷晓得农村基层工作不好干,但没有基层干部领着干,乡友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乡镇干部大喜。农村正需要像汪三爷这样一呼百应的人。

    其实,汪三爷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等当上“官”,再图谋生育第五胎甚至第六胎的事,反正这辈子要生出个接自己班的儿子。一家之主就是家里的皇位。

    让汪三爷意想不到的是,自从上任,忙天忙地忙东忙西忙得昏天黑地,自己的事耽误了不说,与自家一样没有儿子的人都把眼睛紧紧盯着汪三娘的肚皮,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你汪三娘敢计划外怀孕,我们就会跟着照葫芦画瓢。

    不用人指教,汪三爷都懂这样的违规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死了不能葬进祖坟地是大事。汪三爷一直记得爹娘去世时瞪着自己的眼睛,还有拉着自己的手那一直不曾消失的余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慢慢转换成家里一定要有个男丁的念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要不,你去领养一个?”和汪三爷相处久了的乡镇干部,很理解汪三爷的内心,当热,更赞赏汪三爷这个社队干部的工作能力。

    汪三爷眼睛一愣:“老子又不是生不出来儿,你出啥子背时主意?”

    乡镇干部笑笑:“老弟,就是你能领养,按政策也不一定上得到户口。”

    上不到户口就读不成书,读不成书就是睁眼瞎,睁眼瞎传宗接代婆娘都娶不到,婆娘娶不到还不是断了香火。不行,我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延续下去!汪三爷辗转反侧了好多个晚上,思前想后,忽然从乡镇干部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

    赶快领养一个男丁,趁能通融的时候上好户口让他读书,将来娶妻生子。这样既不让乡友们为了自己生男丁饿肚子,酿成灾难性后果,又让自己死后可以归葬祖坟地里。不损人还利己,多好。

    闻听汪三爷要过继男丁继承汪家香火,那些想跟风生儿的人家,明里嘲笑:“别人的娃,到底养不家。”暗地悲号:“汪三爷都不亲自生娃了,我们还敢顶风作案么?”于是,一股寻找男孩过继到自己家里传承香火的风,暗暗在汪家湾刮起来了。

    汪三爷开始气急败坏:“都是些啥子人哟?老子超生你们也要超生,老子领养(孩子)你们也要领养?老子的爹娘死了你们也要你们的爹娘去死?”后来,汪三爷慢慢平静下来:“每个人都想埋进自家祖坟地里,传承香火也没有错误。”

    “那些歪瓜裂枣哪配我汪家?既然要支撑我汪家香火,那就要找个像模像样的。”平静下来的汪三爷泰然自若。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已注定。

    并没有大张旗鼓到处寻子的汪三爷,大名其实早就传播八方。

    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出嫁的大姐带着的一位慈眉善目的妇女。妇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不说话,眼睛只顾东看西看。汪三爷的大姐拉过自家兄弟,说这妇女生了五个儿子,家里缺衣少食,想给儿子找个活路,所以来汪家看看。

    “她哪个儿子送出来?”汪三爷这时已经是饱经世故,看妇女宽额大眼,性情柔中带刚,料想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心里也就有些乐意。

    “你想要大的还是小的?”大姐问。

    “小的噻。小的人家付出的还不多,大的人家已经费了那么多事。”汪三爷还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小的听话,以后的事好办。”

    “小的?小的才七个月大。”那妇女听到汪三爷姐弟说话,有些忐忑不安。这七个月大的娃,还在吃奶。

    “大姐,我看看娃行不行?我要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好。”汪三爷说话客客气气,但不容回绝。

    “好,我明天给你送来。”妇女眼睛里已经有了泪。

    “不行不行,这样的大事,我不表示点诚意哪能行?”汪三爷当即决定,亲自上门去看娃。

    封家第五个儿子睡在稻草褥起来的背篓里。破旧衣裳做成的襁褓里那对亮晶晶的大眼睛,一下子吸引了汪三爷。汪三爷用长满老茧的大手去抚摸封五白嫩的脸蛋,封五不但笑,竟然伸出手来抓住汪三爷的手不放。汪三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顶天立地的腰弯成一张弓。

    这个刚强的男人,心里已经决定要用一生心血,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他汪家出色的继承人。

    “大哥,大姐,你们生了封五,我来养育他。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汪三爷决定,把封姓改成汪姓,但汪五仍然是封家的儿子,封汪两家保持来往。不但逢年过节走动,平时也可以随时联系。

    “汪三爷,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娃养大了,以后还认你当爹?”好心人极力阻挡汪三爷的愚蠢之举。不要说在消息闭塞的农村,就是在比较开明的城市,不要说养子不孝,就是自己亲生儿子与父母成仇也大有人在。汪家可以改封五为汪五,封家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改汪五为封五。你汪三爷再有能力,也只养育得了他的身,不一定收服他的心。

    “将来成才了会远走高飞,不成器了还会掘你祖坟。”汪三爷还听到过这样诅咒式的规劝。

    乡村哲学以束缚为主。不管人或者物,不抓在手里就不是事实,甚至就是抓在手里也不踏实。像汪三爷领养儿子这件事,最好也最常见的做法是不要告诉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最不济也要让孩子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如果让孩子与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丝毫联系,那么“白养”的可能性很大,孩子长大了回归原生家庭的可能性无限大。有谁愿意老老实实在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里与人和睦相处?有谁愿意规规矩矩为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养老送终?有谁愿意安安分分为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树碑立传?

    “你们说得有理,想得太多。”汪三爷对事强捍不屈,对人智慧善良,对人生有足够思考。他对好心劝解他让汪五顺着封家兄弟排位取名,甚至和封家保持联系的人解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对他好,他自然对我好。我相信他,就是相信我自己。”

    汪三爷其实是在和自己打赌。石头都可捂热,何况人心。但人心最不可测,谁知道将来的汪五,会不会有良心?

    艰而不屈别样成长

    即使强如汪三爷,但要让一家数口人吃饱肚子也不是件容易事。答应封家要把汪五培养成人才,那就要让汪五吃饱肚子。

    汪三爷把自己每顿的饭自动减少一碗,后来又逐渐再减。汪五端的饭碗不但比姐姐们饭碗大,而且里面大多是难得吃到的米、面,有时甚至还有肉、蛋。

    “封家说了,放牛也要放在有草的坡上么?”汪三爷为自己没有为汪五准备一块水草丰茂的“山坡”而内疚,但努力用尽全身力气为汪五营造一块“水草丰茂”的山坡。

    姐姐们能够写好一封信会加减乘除运算,就被爹从学校叫回来喂猪放牛养鸡养蚕,下地帮忙种棉栽秧。汪三爷在外是汪家湾的生产队长,在家是一家人的领导。整个汪家湾在汪三爷的带领下搞得有声有色,汪家的有生力量迅猛增加,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你娃娃的任务,就是给老子专专心心读书!”汪三爷一手打掉汪五手里擒着喂蚕的桑叶,眼睛瞪得比他爹去世时的那对眼睛还要大。

    汪五读书成绩好,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只要那次不是“一根筷子串两个汤圆”(100分),汪三爷就要命令汪五把试卷重做100次,把没有得分的题重做500次。

    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汪五也和小伙伴一起玩。玩着玩着就要整得鸡飞狗跳。有人骂汪五不该姓汪,汪五就和他们打架。打架打输了的汪五哭着回家,汪三爷一把拉过汪五,不打,也不骂,让汪三娘给汪五做好吃的,吃饱了就让汪五去打他的那家人家门口站着,念绕口令似的喊:“老子姓汪,也姓封。汪家是我家,封家也是我的家。”

    汪五后来很少和人打架,只要打架必打赢才作罢,而且,从来不曾看见汪五再为打架的事哭鼻子。

    在村里读完小学,要去乡里读初中。这时汪五已经是半大小子,汪三爷带着全家去做了一套新衣服。开学第一天,一家人穿戴整齐送汪五去学校。在汪三爷的指挥下,全家仪仗队式的把汪五送进教室,就差没唱国歌。

    “汪五,你是祖国的未来,你是国家的栋梁,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着老师的面,汪三爷慷慨激昂。等汪五放学回到家,已经脱下崭新衣裳的汪三爷一本正经:“汪五,你是汪家的希望,你是我们的未来。从村到乡,将来还要到县、省,最后到中央,你娃要争气!”

    “我不到中央,我要去外国。”汪五满怀豪情。

    “衣服脱下来,过年的时候再穿。”汪三爷一声咆哮:“去了外国你也是中国人的种。你走得稳,才走得远;走得远,就必须卸下身上多余的东西。”

    “爹,我懂。你要我不要被外在的名利蒙蔽。”汪五这才知道爹是带着穿戴整齐的一家人给自己刚刚开始的人生壮行。这片朴素的土地永远是他的根。

    好多年以后,坐在帝都高楼的汪五感慨万千:“一个偏僻乡野的农村庄稼汉,把对生活深刻的理解竟然用如此形式表达出来,促使孩子成长、成功、成才,是多么的难得。”

    让汪五记忆深刻的还有去县城读高中的事。

    已经长成玉树临风帅小伙的汪五,要上国家级重点高中,就得去县城,而且,还要为一分一千块钱的比例缴1500元的“分数差”。镇中其实也不错,不缴“分数差”离家又近,但镇中的教学质量哪能和县城的国重比?进了县城国重就等于一只脚迈进大学的门。

    汪五虽然埋头读书,但知道家里经济情况实在艰窘。初中入学的那套衣服全家都穿了三年,如果不是自己马上要上高中,那套已经改了又改的衣服还要继续再改。1500元钱是天文数字,就是爹有本事取下天上的星星,也未必有能力凑得够这笔钱。

    “去县城读高中!”汪三爷斩钉切铁。

    “钱呢?”汪三娘苦着脸。

    “我是一家之主,我来想法!”汪三爷昂首挺胸。

    以明年的棉花作抵押,汪三爷借钱送汪五去了县城。

    但辛苦种出来的棉花,在收购站拥挤的队伍里被推得不知去向。

    如雷轰顶的汪三爷不等自己摔到,眼睛瞪得比留在记忆里父亲去世时那对瞪着的眼睛还大还圆,猛地拉住收购站已经过完称写完票就要往堆得如山一样的棉花堆上倒的一大背篓棉花,嘶声力竭地叫喊:“棉花!棉花!老子的棉花!”

    本来就拥挤混乱的棉花收购站,霎时像被洪水席卷侵袭的蚂蚁窝。最后,乡镇派出所协同赶来的镇领导,把汪三爷带离棉花收购站,才让混乱暂时平息。

    远在县城读书的汪五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爹汪三爷卖棉花的事。因为坚持收购站那背篓棉花“本来”就是自家的,汪三爷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出派出所。足足在派出所吵闹了六天六夜,最后昏厥过去。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才苏醒过来,醒来后汪三爷拒绝治疗又继续吵闹不吃不喝不睡。镇领导了解这个耿直强捍的社队干部,“无中生有”的事肯定不会做,但棉花收购站的人坚决指认汪三爷是“无中生有”。事情还是由镇领导出面,“协调”了事。汪五知道的结果,是家里在这年种棉花还清了自己到县城读书的欠账。

    汪五的心里不好受,一股勃发的力量时时冲撞着他的心,像发酵的陈年老酒,愈来愈烈。

    此路不通另辟蹊径

    汪五用他写的诗歌发泄他的焦躁,也用他对数字公式的讨厌来表达对生活的憎恶。已经长大成人的汪五开始对文字充满了无限热爱。课堂上、宿舍里,除了吃饭睡觉,汪五的时间都用在阅读写作上。

    数学老师找汪五谈话,物理老师给汪五的爹写信,化学老师要汪五的爹到学校来。汪五的数学考试每次都不及格,物理作业从来不交,化学课基本不上。

    汪三爷接受了汪五理科老师们的“三堂会审”。这个在农村无比强悍的汉子,古铜色的脸上泛着红得发紫的光,粗壮的手指树根一样紧紧缠绕,挨在椅子上的屁股承受不住笨重的身体,长歪了的老树一样,往前倾斜。

    “汪五再这样下去,只有回家务农了。”不知是哪位老师的声音灌进汪三爷的耳朵,像针一样扎得他心猛地一缩。汪三爷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缓缓向四周一扫,几位像坐在大堂上审案的老爷一样的老师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句惊天动地的话砸进他们的耳朵:“农民怎么了?你们的爹还是农民呢!学生学不好,也不只是学生的责任!”

    扔下满屋惊愕,汪三爷走到门口,迎头撞上了汪五的语文老师,也是汪五的班主任。

    “汪五将来大有作为!”和汪三爷早就认识的语文老师与理科老师们态度迥然不同,热情洋溢地拉住汪三爷的手,边走边说:“但是汪五实在不适合继续读书……”

    “不读书,回去打牛胯胯(耕田种地)?”汪三爷火热起来的心开始变冷。

    “不!去走另外一条路!”班主任老师丝毫不理会汪三爷的情绪变化。

    “什么路?”汪三爷问。只要儿子不回家当农民,就是光宗耀祖。

    “当兵!”班主任坚定地说。

    在校生当兵要学习成绩。汪三爷为自己的莽撞得罪理科老师开始惶恐,提了几瓶酒去给老师们赔礼道歉,希望他们在汪五的理科成绩单上填个及格成绩。

    “我们会实事求是,不会把汪五的分数故意填低。酒你自己提回去喝。”老师们推辞着,想躲过汪三爷夺门而逃。

    汪三爷壮实的身体敏捷地急退几步,拦在门口,把包装精致的酒瓶往老师们怀里塞。老师们伸手来挡,手刚接触到酒瓶,“砰—”“砰砰砰—”,先是一声,紧跟着一连串的爆响,汪三爷手里的酒瓶全部摔碎在办公室门口的地上。

    “酒、酒,我卖了鸡蛋买来的酒……”酒的醇香弥漫了校园,汪三爷的嚎叫也传进了汪五的教室。汪五看见,泪流满面的爹眼睛里含着只有他看得到的笑意,双手被血染红,被老师们搀扶着手臂,向校卫生室跑去。

    当兵临走的前晚,汪三爷把汪五叫到祖坟,先让汪五跪拜先祖,然后折了一根结实的荆条,劈头盖脸朝汪五身上抽去。汪三爷边抽边嚎:“老子打你是爱你。你不是我亲生骨血,但你身上承担着汪封两家的责任。不把你教育好,我怎么向封家交代?以后我怎么有脸埋进汪家的祖坟?”

    “你不就是希望有个儿子,以后死了才能理直气壮葬在这里?”汪五不顾满身伤痕累累,用手指着眼前那排祖坟。

    “老子是要埋在这里。但只要你有出息,不埋在这里又如何?你将来没出息,埋在这里你能心安?”汪三爷手里的荆条抽断了三根,双眼里的凶光渐渐熄灭。从来没有的柔情涌满眼眶,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汪五头上的血迹,哽咽着说:“你在封家行五,在汪家也排老幺,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是既要爱你,也要让你成才。你是我汪家支撑门庭的人啦!”

    恩深似海养老送终

    汪五去西藏当兵,一年没有给家里寄信。虽然他想家里的所有人。他把父亲的信和自己写的回信捆绑在一起,一有空就读。但就是不给家里寄信。汪三爷不是他爸,只是他父亲。

    父亲在来信中说:“汪五,我晓得你在心里不喜欢我,但你要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你不只是为我汪封两家而活,你是为国家为大众而活;你不一定像我这样要为埋进祖坟奋斗,大丈夫四海为家,埋骨何须桑梓地?你的人生你做主。我建议你考军校……”

    后来父亲的信中不断提起“考军校”,汪五的心渐渐活泛。一年半后,汪五终于考进军校。五年后,汪五军校毕业后给父亲写信,开始在信里重新称呼汪三爷为“爸”。

    汪三爷欢喜至极。频繁和封家的走动中,对汪五赞不绝口。这时封家的几个儿子都陆陆续续成家立业。“汪五和你们一样……”提起汪五的优点缺点,汪三爷总是这样对封家子弟说。他对封家子弟视如己出。封家子弟也叫汪三爷为“汪三爷”。“您是父亲的好兄弟。”封家子弟对自己父亲不说的话,也要对汪三爷说;父亲解决不了的困难,封家子弟也找汪三爷帮忙。其实封家子弟对汪三爷比父亲还亲。

    汪五结婚了。

    汪三爷说:“你们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将来,你汪五想回老家来葬在祖坟地里,你就回来;不想回来,你就不回来。只要你愿意,姓汪姓封都可以,只要你记住我是你老子就行。”

    汪五感觉汪三爷像在交待后事一样,赶忙说:“爹,我不管生儿生女,肯定都姓汪。汪家的香火,我来延续。”

    那晚,汪三爷喝得酩酊大醉,边喝酒边说:“这下,我终于可以不用瞪着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汪三爷忽然就病了。

    得到消息的汪五赶快和封家兄弟们商量,把汪三爷接到省城医院来治疗。

    汪三爷笑着对围在病床周围的汪五和封家兄弟们说:“等我好了,我回去给你们拿我自家的米面鸡蛋,没打农药没有污染。”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恶性血管瘤,大家都以为瞒住了汪三爷,汪三爷也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同样乐呵乐呵地吃饭、睡觉。

    有一天汪三爷一定要汪五送他回家,“只耽搁一天。”

    汪五说:“好。”派了车送他回老家。

    第二天汪三爷回来,车里塞满了米面鸡蛋和农村土特产。召集拢汪五和封家兄弟,汪三爷把东西分给大家,还是笑着说:“我怕大家吃不上我种的东西,特地回了趟老家。汪五出息了,从乡到县再到省,如今到了帝都,以后真要出国了。越走越远好,只是你们一家人,吃不到我种的菜了。”沉默一阵,才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如果我将来死了,有劳各位兄弟帮着汪五,把我葬在老家祖坟地里,我是有资格埋在那里的。”

    说完,双手上举,然后用力拍在自己的膝盖上,沉声说:“这狗日的医院太花钱了!生死有命,人不和天斗。汪五,你送我回家!”

    汪五当然不肯。

    汪五带着爹的病历赶回帝都,他要去找最好的医院最权威的医生给爹看病。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分努力。

    省城医院不断传来封家兄弟的消息:

    “汪三爷拔管拒绝治疗,闹着要回家。”

    “汪三爷情况不好,现在已经深度昏迷。”

    “老五,汪三爷不行了!”

    “医生说抢救成功率为0!”

    “老五,赶快回来,我们送汪三爷回家!”

    但是等不到汪五赶回来,医生马上就要宣布死亡。这样汪三爷就要送进太平间,然后是殡仪馆,最后是火化。汪三爷要肤发无损去见他爹娘。

    “我们要求病人转院!”封家兄弟迅速调来救护车,要求医院解除安插在汪三爷身上实际已经没有作用的设备线管。

    “根据相关规定,现在病人不适合转院。”急救室的医生见多识广,知道此时病人家属是“暗度陈仓”。“转院”只不过是运送病人回乡安葬。

    “我就是医生,请你尊重病人家属意愿!”封家儿子本就生得文质彬彬,说话不容置疑。

    “你们这里已经尽力,我们要给亲人一线希望!”救护担架已经抬进病房。

    “爹啊,你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呀!”汪家姊妹呼天抢地。

    急救室里人影绰绰,白大褂来来回回。保安们堵满急诊室内外。

    “走!”

    忙乱中的悲凄,哀嚎里的坚决,汪三爷送上了回家的救护车。

    通往汪家祖坟地的陡坡,数十人抬着的厚重棺木里,躺着沉睡不醒的汪三爷。

    “起!起!起!”

    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中,汪五端着父亲的牌位,心里大喊:“爹,我会来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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